「我是来带你们走的。」童雅丹道,嘴角微微扬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若不是,就跟我走。」
两人都未回答。
「千秋崖上千秋月,千秋照得游子归。」童雅丹笑了笑,站起身来,「你们知道什麽是永恒吗?我曾经看过永恒,两心相许,一念之间,即为永恒。」
琥珀凛然看他一眼,翡翠嗤笑出声。
「受不了的时候,再跟我走吧。」童雅丹低声道,笑了笑,举步迈向石墙,竟硬生生穿墙而过,消失无踪。
翡翠闭上眼,眼眶乾涩,已无泪,再睁开,琥珀站在他面前,很华贵的一双靴,他心想,毕竟那是皇上的鞋。
「翡翠。」琥珀柔声唤,「翡翠,你不会被杀的,寻常刀剑也杀不死你,对吗?」
翡翠道:「嗯。」
「翡翠,我明日找个替身让他们杀掉了,让朝臣满意了,你再回我宫中,我赶紧说服朝臣,娶你为后,好吗?」琥珀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翡翠又道:「嗯。」
琥珀笑了笑,伸手要搂他入怀。
翡翠微微推拒,道:「别,会脏了你的衣服。」
「我不怕脏。」琥珀笑得温柔,把他紧紧抱住。
「望月,你还爱我吗?」翡翠柔声问道。
「当然。」琥珀答得毫不迟疑,「翡翠,我知道你委屈了,再一下下我就能完全掌权了,届时我有天下之权,你必定会幸福的,难道不是?」
翡翠还是道:「嗯。」想想又问:「望月,我是你的过去,是你最脏的手段的见证,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傻瓜,我能杀天下人,怎能杀你?」琥珀温和地笑了笑。
「你一人也未杀过,望月,都是我杀。」翡翠低笑著,缓缓推开他,「望月,你知道什麽是永恒吗?」
琥珀不解地看著他。
翡翠手一抖,指上捏著薄如蝉翼的一片刀片。
琥珀虎眸一撑,飞身而退,站在牢房最远处。
「我愿为我们的爱情杀人,杀尽天下人,包括我自己。」翡翠柔声道,又笑了笑,问:「这都是为了我们好,是吗?」
琥珀未答。
「我要救你,像我跟爷说的一样,我得救你。」翡翠又笑了笑,再问:「这都是为了我们好,是吗?」
琥珀眯起眼,「你想做什麽?」
「杀你。」翡翠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捏著刀片,一个反转,快速划向自己的颈子。
琥珀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扑过去将他扶起。
血如泉涌,染红翡翠一身,又染红琥珀那一身黄袍。
琥珀朦朦胧胧愣著,脑中忽然一线清明,猛地哭出声来,尖叫著喊道:「小渥!小渥──来人!!」
窗外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千秋崖上千秋月,千秋照得游子归──」
「小渥!小渥──」琥珀像孩子一样大哭,不断摇著怀里的人。
杀惯人的狼妖,怎可能失手?
琥珀觉得胸腔已完全被掏空,剩下只有绝望,他不停嘶喊著,脑中唯一记得只有那个名字。
这都是为了我们好,是吗?
「望......月......」怀中人缓缓吐出最後二字,气绝。
琥珀的脑袋整个空白起来,他开始不停打颤,心脏忽然紧缩,不停紧缩。
窗外人换了歌词,柔声唱道:「无情莫订双心誓,生死皆能长相思──」又唱:「莫忘千秋崖上月──千秋崖上月──」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悠扬、清晰、温柔。
琥珀抱著翡翠,眼睛睁得很大,慢慢倒下来。
他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一双很白的靴子,白得一尘不染,白得就算鲜血洗浸而过,也不留痕迹。
「我生君也生,君死我亦死,双心相系时,生死皆相思。」那人慢慢道,又笑道:「当初你为何与他订双心誓,琥珀?若非如此,你早就可以杀他。」
「我没想要杀他......我很爱他......」琥珀缓缓道,「可情势所逼......情势所逼......爷,我要权势,若有天下之权,我才能保护他......若情势都在我手中,我就不会被逼迫......」又痴痴唤道:「小渥、小渥......」
「他已死了,而你马上会死。」童雅丹笑了笑,「琥珀,你真的想要权势吗?」
琥珀睁大眼,出气多,入气少。
「这就是你要的吗?」童雅丹柔声问。
琥珀眨眨眼,清澈的泪水从颊畔划过,他缓缓道:「不,不是──」
「我是来带你们走的。」童雅丹温和地笑了笑,「我们回去吧?回去千秋崖上,回去天晴殿里,这样可好?既然这不是你要的,就跟我走,这样可好?」
琥珀道:「好。」颤抖著伸出手,紧握住童雅丹洁白的掌。
琥珀吓醒过来,冷汗涔涔,不停喘著气,一回过神,他尖叫道:「小渥!」
身边人哽咽道:「望月!」
琥珀转过头去,看见满脸泪水的少年,探手,将之紧紧搂入怀中,两人一齐放声大哭。
「效果好过头了......」童雅丹失笑道,提起刚烧好的热水,注入壶中。
「你的法宝里只有那个枕头还不错,可不要老拿出来吓别人。」范辰云悠然翻著书。
「对对,上次辰云被偷换枕头,梦到堕入魔道,吓得半死。」陆乐秋想起那一幕,露出一抹坏笑。
「二师兄你别提了,三师兄醒来可是把我打一顿啊。」童雅丹苦笑了声,放上一会,伸手提起茶壶,将热茶注入杯中。
范辰云完全忽略他们刚刚的对话,扬唇道:「好水、好茶,确有花香。」
童雅丹给陆乐秋和范辰云各斟一杯茶,又端起两杯,走至床榻边坐下,分别递给琥珀和翡翠。
两人帮对方将脸庞擦净,接过热茶,缓缓喝了,似乎都已比较沉淀下来。
「既然你们醒了,根据我们约好的,我告诉你们得到权势的方法。」童雅丹笑道。
「爷,在下已经知道了。」琥珀放下茶杯,缓缓道:「在下想错了,以为有权势、有力量,就可以让另一个人快乐。」
「其实这也并没有错。」陆乐秋撑著下颚,又续道:「是份量错了。」
「是,份量错了。」琥珀点了下头,「在下以为权势越多越好,其实,能掌控彼此的幸福,这样就已经完全足够。」
「我觉得我们太过牺牲。」翡翠磨搓著手里的杯子,缓缓道:「我以为让他快乐就好了,他则以为他那样做我最後会得到快乐,可这都是我们自己想的。」
琥珀那双红眸又泛泪了,「我真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是雅丹吧?」陆乐秋嗤笑道。
「嗳,作场恶梦,总比真去人世走一遭来得好。」童雅丹笑著收回两人手上已空的茶杯,踱步回桌前。
「牺牲都是我们自己想的。」翡翠又道,「我们应该想办法让两个人都幸福,一起幸福。」
「三师兄说过,妖不解情,人类情根深重,他们不过相濡以沫。」童雅丹道。
范辰云应道:「嗳。」
「妖很直率,就因为单纯,没有人类那般千回百转的心思,没有算计、没有推测揣度、没有企图心,人类若情根深重,少不得要去试探对方,少不得要思考各种的可能性、各种的过程、各种的结局,他们却只是相濡以沫。」童雅丹笑著指指床榻上的枕头,「这枕,是给人类用的,因为拥有无尽的企图心、无尽的贪念,纵一开始是为了对方的快乐,到了最终,仍旧分崩离析。」
「爷,在下不想待在人类社会里了。」琥珀忽道。
翡翠道:「我也不想。」
童雅丹笑著扬扬眉,「喔?」
「在下想跟他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晨间听鸟、夜里赏月,想修道就修道,欲携手便携手,爷,身分越高就越多束缚,越没有权势,当教主顾虑很多,当盟主顾虑更多,当皇帝就又还要顾虑得再多一些了。」琥珀伸手过去,与翡翠紧紧地十指相扣,「在下为何要顾虑那些?在下只在乎他一人。」
翡翠淡淡笑开来。
「这就是在下想要的权势。」琥珀朗声道。
「这样就好,与你厮守,其馀事情都不必在乎。」翡翠微点了下头。
「这就是你们要的吗?」童雅丹轻声问道。
两人一齐点头,琥珀又道:「不需要多,只要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就很足够,这样就已经非常快乐、非常幸福。」
陆乐秋轻啜口茶,道:「我们山後那片林子不错,风景幽美、宁静深邃,渴有浣花溪,饿有满山飞禽走兽。」
「原来二师兄是好客之徒。」范辰云笑道。
「留在我们山上,总比任何地方安全不是?」陆乐秋耸耸肩。
「其实留在殿内也是可以的。」童雅丹笑了笑,「只是因为大师兄的事情,我们大概会与其他门派有所交际吧,你们俩在战场上固然帮助无穷,可说句老实话,这麽多年来不是没有情分,让你们沾了浊世,兴许就是梦里那个样子。」他顿了顿,笑道:「琥珀、翡翠,我真希望你们永远天真率性,只是单纯地爱著,这样想必会很快乐、很幸福。」
「爷......」两人都微微动容,琥珀低声道:「爷,我们是想隐居,可没说要息交绝游。」
「那是。」童雅丹失笑,「我讲得好似我们永远不会见面一样。」
「也不必常见,让他们去过安生日子吧。」范辰云笑著放下书,「跟我们三人有所牵连,怕又是麻烦。」
「不妨这样说,你们想过什麽日子,就去过吧。」童雅丹笑了笑,又替三人斟上茶,「问心无愧就好。」
「我希望两个人都能够幸福,一起幸福。」琥珀道。
翡翠微点了下头。
「那也是你要的吗?」童雅丹看向翡翠。
翡翠用力地点下下头,灵动的红眸万分坚定。
童雅丹笑著轻啜口茶,道:「好茶,入口回甘,犹带花香。」
「今年是好春。」范辰云也笑道。
「爷,在下能问个问题吗?」琥珀开口,见童雅丹点头,道:「爷每次出现,是带我们离开梦境吗?」
童雅丹笑著点了下头。
「若、若在下到了最後,都没有答应跟爷离开呢?」琥珀又问。
童雅丹笑了笑,缓缓道:「那你们怕就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琥珀与翡翠都是一颤,用力抱紧彼此。
「他唬你们的,当然他会想办法把你们弄出来。」陆乐秋轻拍了一下童雅丹的额头,笑斥道:「到现在你还吓他们!」
「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童雅丹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是否觉得幸福果真得来不易?」陆乐秋笑问。
琥珀呆了呆,道:「嗯,在下在想,以後,绝不再让他受伤,绝不。」
「你未让我受伤,那只是做梦而已。」翡翠轻拍他的背,柔声安慰道。
「可你醒时哭了。」琥珀轻轻擦了下他的脸颊,「我以後绝不让你哭。」
「我知道。」翡翠笑开来,「真正的你,是不会像梦里那个样子的。」
「其实你多多少少有发现自己在作梦,是吗?」童雅丹笑问。
「最後爷出现那次......多多少少有所感吧。」翡翠点了下头,「爷还未成仙,没有到纤尘不染的境界,可爷那双靴却尘泥不沾,说实话我那时没有多想,只觉很怪,然後一直告诉自己,要做个了结。」
「聪明的孩子。」童雅丹笑著点点头。
「我则是前半生都浑浑噩噩,直到他──」琥珀闭了闭眼,觉得那画面想起来仍难以忍受,「直到他自尽。」
「但最後你仍是清醒了不是吗,那就好了。」童雅丹笑了笑,「以後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两人一起点头,握紧彼此的手。
「真好啊,直率地知道自己要什麽,於是追寻。」范辰云低叹口气,道:「别人看你们去隐居起来,一定觉得你们是逃避,事实上到底要看破什麽,才能毅然把唯一所求之外全都抛弃?」
「这点任何人都不如他们。」童雅丹笑著耸耸肩,「我们每个人都背负太多包袱,舍不掉,教主顾虑很多,盟主顾虑更多,偏生纵只是一个人,也有各式各样的顾虑,什麽都抛不下。」
「你们都找个人,发了疯地去爱好了。」陆乐秋哂笑道。
「不必,吾之所欲,唯有仙道。」范辰云目光又回到书上。
「什麽时候走?」童雅丹问那两人。
琥珀和翡翠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现在。」
「也好。」童雅丹笑了笑。
两人下了床榻,一起行礼,琥珀道:「爷,若有事寻找在下,千秋崖上望月在,我二人受凌天教恩惠、受三位恩惠、受爷的恩惠,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也许有一天你们会非常坚强,坚强得什麽也不会影响你们之间,到那时候,纵然待在人世,也必定不要紧了?」陆乐秋将茶饮尽,缓缓放在桌上。
「但我们无求於人世,或该说,一切皆可忘,皆是空无、是梦,我们已懂得。」琥珀缓缓道。
童雅丹扬唇而笑,「你已得道,可知?」
琥珀微摇了下头,「此生,我只爱他。」
「我也只爱他。」翡翠缓缓道,「因此而活。」
童雅丹轻笑出声,半晌道:「去吧,不送。」
两人又是深深一揖,化为一雪白老虎、一金黄大狼,并肩而去,踏月色离开,渐行渐远。
童雅丹含笑看著,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道:「我唱歌送他们走,如何?」
「不说不送吗?」陆乐秋笑笑,道:「唱。」
童雅丹执起茶杯,对两人离开方向举杯,扬声唱道:「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范辰云一边轻敲著节拍,和道:「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一曲悠扬,随风飘荡,童雅丹闭了闭眼,道:「以茶代酒。」举杯仰首,一饮而尽。
再望去,那两道身影渐去渐远,徒留满林月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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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叫瞬间逆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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