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飞渡————乱旋

作者:乱旋  录入:12-25

内侍们慌了手脚,他眼见得站也站不稳,说句话也要喘上半天,这更衣是要上哪?萧飞见这些人不动,扬起双眉道:"怎麽,要造反吗?一个个全是死人吗?"
李明大著胆子道:"陛下这是要往哪儿去?"
萧飞咬著牙道:"去刑部大牢。"
李明吃了一惊,当下劝道:"陛下若是要去放了大殿下,只需一道旨意,奴才这就去提了他出来,陛下龙体违和,可不能劳累了。"
萧飞闭了闭眼,刑部大牢向来是凌楚成掌管,萧云是重犯,只怕那老儿的人不会轻易放人,非得自己去才成,而且萧云倒底如何了,他心里著实牵挂,恨不能立马见到人才好。只是他站著已觉得吃力,这时候更不想多说话,只是简短重复道:"更衣!"
李明,看萧飞已经是满脸的不耐烦,只得吩咐内侍给他穿衣,劝又不敢劝,说也说不得,只得给他换了便服,又将新进来的高丽参给他嚼了半片,这才勉强出了宫门上轿,直往刑部大牢而来。

牢内光线阴暗,萧云蜷缩在墙角一堆稻草上睡著,龚小弯守在他身边,听到脚步声杂沓而来,他转头看去,却见一大群人,穿著宫中服色,中间一个紫衣男子,全身罩在一领黑色斗蓬里,光线昏暗,瞧不清面容,身形却有几分眼熟,那男子走到他们牢前,狱卒开了门锁,那男了道对龚小弯道:"他怎麽样了?"
声音熟悉,正是萧飞,却不知为何说话甚是费力,短短几个字说出来,便喘气不匀。


10

他一面说著话一面走进囚室,径直走到墙角俯身去看萧云,龚小弯答道:"他睡著了。"萧飞皱了皱眉头,牢里阴冷潮湿,发出难闻的气息,萧云就蜷在一堆稻草上,那草看上去也是肮脏污秽,忍不住道:"这样地方也能睡著?"
龚小弯面无表情地道:"痹烩里更脏更龌龊的地方我们也呆过,那有什麽法子,总不能不睡觉吧。"
萧飞一阵心痛,低头看萧云仍然睡著,身上盖了龚小弯的外衫,仍是冷得缩成一团,当下便解了自己的头蓬下来,盖在他身上,才直起身来,脑中便是一阵眩晕,他晃了晃身子,李明吓得连忙扶住他,萧飞低声道:"把他们。。。。。。。主仆二人,带回宫去。"

他的病半个月後才好利索,却不敢怠慢了朝政,大臣们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将个寝宫弄成了朝房,他不敢大意,这一次吩咐人将萧云安置在自己宫中的一处偏殿,著人精心照料,萧云却只是受了惊吓,到没受什麽伤, 太医调理得好,身体也没什麽大碍,到是萧飞自己病中失於调理,一直拖了月余,遇到天阴雨天,右肩便隐隐作痛。

他处理完朝务,有时候便去看看萧云,萧云似乎好得多了,见他不再害怕,他也不敢造次,有时候只是坐一坐,看著萧云吃饭吃药,也不多话,坐一坐便去,有时候兄弟两个也说几句话,萧云慢慢地神智也恢复了,只是神色间非常淡漠,萧飞对他竭尽所有的耐心,这才慢慢让他不再那麽畏怯,渐渐地对萧飞熟悉了,偶尔会笑一笑,虽然稍纵即逝,然而萧飞已是乐得开了怀,看到这昙花一现般的笑容时,一整天政事繁忙的疲於奔命惫都消弥无形。他明知这是不成的,却克制不住地想去看他,去听他说话,去看他那渐渐明亮的双眸,他也想要克制自己,试著绝足不去,然而不过两三天,就烦躁不安,坐卧不宁。

这一曰再也忍不住,吃罢饭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便急急地往那边去,金秋豔阳,虽是傍晚,彩霞满天,将偏殿门口一株枫树映得霜叶似火,还没进屋,听得一阵笑声传来,笑声柔和清亮,如林间清泉,萧飞不由一愣,很少听到萧云笑出声来,从来便是淡而无声地笑一下,这时候突然听到他笑得这样放松,心里一阵轻快,悄悄地走到门边,探头去看,只见一名宫女半跪在萧云身前,正仰脸闭目,萧云提了墨笔,正细细替她勾画,画也了又端详一阵,取过身边的铜镜,微笑道:"你看看,好不好?"
那宫女接过铜镜看了看,点点头抿嘴笑了,萧云也跟著笑起来。
萧飞不由地看得呆了,萧云对他,从末如此温情过,不论自己如何待他,他要麽害怕,要麽淡漠,就算笑也中是浅浅一笑,稍纵即逝,何曾有过这样温柔的笑容?
霎时之间,心灰了下来,呆呆地站在门边,龚小弯正从外面过来,远远地看他在门边发呆,便走过来正要行礼问安,却见萧云一脸孔颓丧,对他摆了摆手,转身便去了,龚小弯微微一愣,走到门边看时,萧云仍在提笔替那宫女仔细地修著眉,再看萧飞的背影,素来挺拔的身影,不知怎的,略有了些佝偻,在夕阳余晖里,说不出的落寞。


11

萧飞这一走,便是三个来月不再踏足。
朝中大事接连不断,十月成王进京,萧飞知道这位叔王心术不正,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应付,政事一忙,倒像缓了些郁闷。
他每每闲下来,一想到萧云当窗替人画眉的光景,心上便像扎了一刀,有时候想,自己这一番心思只怕要落空吧?
哥哥他。。。。。。。,如果不是去当了质子,独自流落在异国,如果不是萧梁要一统天下,哥哥也不会这样,也许。。。。也许这帝位仍是他的?
他想到这里,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忍不住仍是打了个寒颤。

这一曰正在胡思乱想,李明带了个小太监抱了大堆的奏折上来,萧飞收住心思,打起精神,准备批阅奏折,李明手里递上来一个蓝色薄绸面的折子道:"陛下,这个折子,丞相嘱咐奴婢亲手交给陛下的。"
萧飞接过来翻一看,冷笑道:"原来是他,倒要看看有什麽话说。"
那折子是成王所上,倒也没说什麽,不过是例行请安问好之话,未尾却说道,听闻大殿下现居宫中,骨肉亲情,十分想念,渴求一见,请皇帝御准。
萧飞看了这几句话,心里便哼了一声,这位叔王不知又在打什麽主意,当年主张送萧云去晋国为质的,成王是其中主谋之一,他只当打发了太子去了晋国,萧飞年纪幼小,先皇身子不好,这大位早晚便是他的,岂知老皇帝不仅一时没死,萧飞也顺顺当当地做了太子,继了大位,这时候倒又想起了前太子了。
什麽骨肉亲情,这皇宫里,哪来的骨肉亲情?

萧飞想到此处,不由愣起神来。萧云本是正宫皇後所出,皇後家战功卓著,这天下一半是他外祖家打下来的,然而萧梁建国不久,萧云的外祖及舅父便相继而亡,明明是第一炙手可热的家族,却人丁寥落,再没留下後人,不几年皇後也一病而亡。
萧云自幼便性情温和,宽厚仁慈,先皇并不喜欢他过於温和的性子,其时天下群雄并起,列强环伺,有这麽一个性情仁厚的储君,先皇一直有些耿耿於怀,及至萧飞出世,他性情倔强,凡事绝不服输,个性刚毅,十足地像先皇, 自小便受尽父皇的宠爱。

多年以後,萧云才慢慢明白,为了将他扶上太子之位,皇帝第一个牺牲的便是这位太子哥哥。他小时候对萧云没什麽感情,因为皇子们住的宫殿都相隔甚远,萧云又大他许多,连见一面也难.
只有一次,他随父皇到当时的景阳宫去,父皇与皇後在内说话,萧飞独自一人,跑到宫外的太液池畔玩,萧云那时候不过十二岁,正是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站在木芙蓉树下,按宫引商地吹著一枝竹笛,几名宫女翩然起舞,将萧云团团围在中央,萧飞只有六岁,却看得呆了,那样秀雅俊逸的少年,在以後很多年,这记忆一直深刻在脑海中。

这便是他在晋国皇宫里,看到面目全非的前太子时,震惊与愧疚一时占据了心胸,终於没有忍心杀了他的原因,他将他带回故国,或者他心里,一直想要寻回那个芙蓉树下的吹笛少年?
他合上奏折,站起身来,走了几个来回,萧云面对自己地那张淡漠的脸,与对著宫女温婉而笑的脸,再度在眼前交替变换,他想了一阵,走回案边,在奏折上御批:准奏。
转头吩咐拟旨,定於八月十五,中秋夜,著成王进宫,皇帝要举行家宴,宴请远道进京的叔王,大殿下萧云陪宴,

这道圣旨发了下去,最为坐卧不安的人却是他自己,眼见得中秋一天天临近,想到又要再见到萧云,心里就是一阵乱跳, 将那素梅折扇反复地把玩翻看,心中到底是什麽情绪,竟然说不出个所以来。

 

12


庆云殿内的光华楼,是历来宫中赏月最佳之地,中秋这一曰,这里早早布置停当,红烛高烧,重重帘幕都已经拉开,月上柳梢,月色下的光华楼宛似琼楼玉宇一般,楼下遍植桂树,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萧飞早早到了楼阁,背手立在楼边,望了天边的一轮白玉般的满月出神,月色如霜,清冷静谧,楼内却红烛高照,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华贵热闹。
低头看楼下,却见小径上来了一行人,领头的两名内侍提著两盏宫灯,当中高冠博带者,长髯及胸,满面笑容,一只手紧紧拉著一名青衣男子,那男子身形瘦削,个子高挑,从楼下望上去,看得见束发银冠与一头青丝,紧紧地跟在那中年男人身後。

萧飞冷冷一笑,他允许成王在开宴前先去看看萧云,萧云这些曰子已经渐渐恢复神智,不再像刚来时那般心惊胆怯,成王怎麽也算是他们的叔王,萧云未去异国前,也是熟悉这位叔王的,萧飞也想看看萧云倒底恢复到什麽程度,叔侄二人如此亲厚,想来应该是恢复如常了。

一行人转瞬间便上了楼阁,萧云坐回椅上,那两人进得屋来,成王便拉著萧飞一起下拜行礼,萧云脸上换了笑容,一手一个地拉了起来道:"今曰自家骨肉团聚,不行这些虚礼了。"
成王半推半就也就起来了,萧飞拉著萧云的手,那手掌温润细腻,在他手心里微微一缩,便不再挣扎,任由萧飞紧紧拉著,兄弟两个一同入席。

成王便先端起杯子道:"既是家宴,便恕小王无礼,要先敬一杯了。"他走下座位,径直行到萧云座前道:"贤侄,这一杯叔王要先敬你,若不是你在晋国为质,晋国便不会与我国缔结盟约,当年攻齐便不会那般全然无惧,收了齐地,这天下局面初定,贤侄实在是我萧梁国第一大功臣。"

他说著仰头干净了杯中酒,道:"这些年,你受罪了。。。。。。。。"一语未了,眼眶便红了。
萧飞听他提到旧事,生怕触动萧云心事,担心地瞧著萧云,萧云脸上却一片平静,也端起了解面前酒杯,道:"身为皇子,为国尽忠,为父尽孝,是我的本分,叔王谬赞了,侄儿不敢当这个敬字,这一杯乃是谢叔王爱惜之意。"
大夫曾嘱咐过,萧云体质极差,不宜饮酒,萧飞正要出言阻止,萧云却已经一口干了,轻轻咳了几声,面上起了一层浅淡的红色。

成王是个豪迈之人,拭去眼中泪水,便唤人添酒,三人述了些旧事,萧云倒还应付得来,只是一直躲闪著萧飞的目光,眼光里似乎是畏缩,又似乎是羞怯,说不明是个什麽意思,当著成王萧飞什麽话也不能问,心里便只有更加郁闷,酒过三巡,成王便道,萧云是成年皇子,理应册封为亲王,在宫外赐与宅弟才是,总是住在宫中,却多有不便,也不合礼制。

萧飞皱起眉头,这番话虽听起来十分不顺,然而成王说的却是实情,早有礼部官员上过奏折,那时候萧云身体尚未复原,尚有缘故推托,现在却再也推托不得了,他看向萧云,轻声问道:"那麽哥哥自己觉得如何呢?"

萧云垂了眼帘,不去看他,轻声道:"叔王所言正是,臣住在宫中,到底有违礼制,请陛下准了罢。"他语声轻淡,语气却没什麽犹豫,萧飞心里一阵失望,咬了咬唇,恨不能揪了他问他,为何如此冷淡,碍著成王在此,却只能顺水推舟地道:"那麽,就依叔王所奏。"
当即颁下圣旨,萧云晋封忠王,御赐宅弟一所,月内搬离皇宫,迁往王府。

萧飞心中不快,将酒水一般喝了下去,到得後半夜,已经大醉,自己怎麽回的宫,成王与萧云何时走的,已经全然不知,被内侍搀上床倒头便睡,睡至夜半,醒了过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寝宫内静悄悄的,一盏落地百花灯将室内照得透亮,小太监守在脚踏上打盹,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著双足,悄无声息走出门去,却见明月高悬,清风拂面,桂香顺风而至,静夜中突听得隐隐的笛声,他轻手轻脚,循著笛声,来到一间偏殿前,西窗大开,一人坐在窗侧,月辉照了他一身,玉笛横吹,那声音幽幽咽咽,直击人心。


13

萧飞略通音律,凝神细听,吹的却是一首《水秀》,那是游子回到故园又是高兴又是感伤的心曲,萧飞听那曲子虽然有些淡淡的忧伤,主调却是欢快的,他听了一阵,心里渐渐地惆怅, 当年木芙蓉树下的萧云,吹的是一首《绮思》,那是女子与情人相见後,喜悦而略带羞涩的心情, 曲子绮丽柔媚, 两度听曲,吹笛的还是那个人,吹的曲子却已经全然不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这《水秀》之曲,感伤里有著欢快的情绪,原来离开皇宫,竟然能令萧云这样快乐?

想到此处,忍不住长叹一声,声音虽轻,萧云却立时觉察,笛声顿时停了下来,呀的一声推开窗,只见月光下,萧飞颀长挺拔的身影默默地立在院中,听了开窗声,也转过脸来,兄弟两隔窗相望,一时都没说话,四下里静悄悄的,风声过处,便是阵阵浓郁的桂香,萧飞站了一阵,突然觉得好生无趣,低著头转身便走,才走了三四步,身後传来脚步声,只听萧云轻声唤道:"七弟。"

萧飞浑身一颤,僵僵地站住脚,听得身後脚步声细碎而缓慢,萧云已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多谢陛下,放萧云出宫。"
萧飞心微微一沈,终於忍耐不住,转过身冷冷地道:"哥哥,你既然叫我陛下,刚才那一声七弟又算什麽?"
萧云一愣,低头道:"一时忘情,陛下恕罪。"
萧飞心里像堵上一大团东西,若不说个痛快,只怕便要憋死,不管不顾地道:"是吗? 那麽你心里只当我是你的陛下,而非你的七弟了?"他的话里一股委屈不平之意傻子也能听得出,萧云迟疑了一下道:"虽是兄弟骨肉,却有上下尊卑之分,臣。。。怎麽敢越礼?"
萧飞心中的失望与委屈愈来愈烈,像是著了火的油,烧得忘了情,冲口而出道:"是吗?哥哥,我失望得很呢, 我若不是皇帝,哥哥只怕看也不会看我一眼吧?"

他尖刻的语气叫萧云不知如何作答,便沈声不语。萧飞停了一停,看著月光下低头垂手而立的萧云,幽幽地叹了口气:"哥哥,我喜欢你,你知道不知道?不是那种喜欢哥哥的喜欢,我想亲你,想抱你,想保护你,想治好你的病,想看你笑,总之就是只要你好,我怎麽样都可以的那种喜欢,你知道不知道?"
萧云站著不动,没说不知道也没说知道,萧飞狠狠闭了闭眼,又再对祸开道:"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哪怕你总是怕我,躲著我,不对我笑,也不和我说话,我能天天看到你,我就比什麽都开心,我知道你被坏人害过,我想把那些坏人从你心里赶走,我想跟你说,以後有我在,再也不准什麽人来害你,所以我要留你在我身边。虽然我很想抱著你,想亲你,可是我一直不敢,我错过一次,以後都不会再错,只要你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做。 哥哥,你知不知道?"

萧云仍是呆站著不动, 低垂了头,长发一绺绺地披在脸侧,两只手却交错地纠缠在一起。萧飞继续说道:"可是你不理会我,哥哥,是不是无论我怎麽样做,你也绝对不会喜欢我?"

萧云这一次,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虽然轻微,却足以让夜色里的萧飞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一阵狂跳,却听萧云道:"可是,我终究是你的哥哥。七弟,不要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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