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她这运气也太不好了,刚怀上孩子就死了丈夫。还好她公公婆婆都在,否则真不知道她接下来几个月该怎么过下去。""
孕妇道:"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丈夫的支撑,谁有勇气把孩子生下来啊。"
我朝他们走去,指了指桌上的碗。
"这位婆婆,请问我能借你们的粥给孩子补补水吗?"
"没问题。"老妇看了看奉紫,"这是你的孩子?"
我点点头,舀了一勺粥喂入奉紫的口中。
奉紫眨了眨大眼睛,乖乖地将那些粥喝下去,一边喝眼睛还一边弯了起来,一直盯着我笑,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妇摸了摸儿媳妇的肚子,漫不经心地问:"孩子的娘亲呢?"
动作略微迟疑了一下。
"他......他在家。我这就是带女儿回去找他的。"
奉紫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将剩下的粥灌了进去。
老妇点点头,又摇了摇蒲扇。
"应该是在坐月子吧。坐月子也辛苦啊,稍微一个不注意身子就废掉了。当相公的千万不要让娘子受冻了,否则下半辈子就不好过了。"
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漫天飞雪中,我的刀狠狠地插入了重莲的后背。
他看着我的眼神,寂寞而又脆弱。
我紧紧皱着眉,细心地喂了奉紫第二口,眼眶渐渐模糊。
又是照顾孩子又是赶路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抵达重火境的时候已是初秋。
遍地落叶,满山枫红。
走在地上,都会有沙沙的声音响起。
我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找到了一袋细粉。走到了紫藤林中间偏西的地方洒了出来,树林上空的雾气渐渐散去,一条小道呈现出来。
我朝里面飞速走去。
白色楼宇于数重花内起,如雪国一般。
清溪楼环绕,水澹澹兮生烟。
只是楼宇间不再有灯火,石回桥上不再有侍女。
走进了嘉莲殿。
空空如也。
什么人也没有。
甚至连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
我抱住奉紫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左顾右盼了半晌,仍不见半个人影,最后只有大声喊道:"有没有人啊?人都去哪里了?"
然而只有余音寥寥。
阵阵回荡。
"重莲!重莲!"
"重莲!你去哪里了!"
同样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莲......你去哪里了......"
从头到尾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泄气地坐在了地上,已经不敢往下去想。
身后渐渐传来了脚步声,随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宇凰,你果然出卖我们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转头,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灵剑山庄和另外几个门派的人都到齐了。
楼七指叹了口气,摇摇头。
楼彦红朝我走了一步。
"上次看到你和水镜讲话我们就知道你肯定有问题。没想到你还真的偷偷溜出来了,要不是我发现苗头,怕是大家都给你害死了!你说,重火宫的人都去哪里了?!"
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别的事了。
重莲不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
那他会去哪了......
他一定在心莲阁,他一定在那里!
我朝门口冲去,却被楼彦红拽了回来:"想跑?没那么容易!"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怒骂道:"你他妈放开我!!"
"林宇凰!我对你一再忍让,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声音不是楼彦红说的,而是楼七指,"现在你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在盯着我。
我慢慢摇了摇头。
越来越用力。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楼彦红使劲推了我一把--
"你想骗谁啊你?!"
我没有防备,脚下一个不稳,退了一步。
正准备开口解释,又有一个人开口讲话了:"不要再找了,你们找不到宫主的。"声音苍老已极。回头一看,竟是重火宫四大长老之一的温孤东泰。
温孤东泰步履蹉跎地走过来,十分惊愕地看着我。
"林公子,你......没有死。"
"不要说这个了,他......他......"
话已说不下去。
温孤东泰恢复了平静,一字一句道:"哎,你就算活着,也救不了他。你应该知道宫主练了《莲神九式》,是不可以动情的。"
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还没到一年,不可能!!"
"的确没有到一年,但是他以为你死了。"温孤东泰叹息一声,"奉紫出生的那一个晚上,宫主就在心莲阁自尽了。"
楼七指雍容一笑,道:"堂堂重火宫宫主会自杀?温孤长老,莫要把在下当傻瓜。"
温孤东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倘若宫主还在,诸位此刻已经变成一堆尸体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清,但是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唯独楼彦红讥讽道:"就凭他一个人?杀我们全部?长老,你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温孤东泰捋了捋胡须。
"坐井观天。"
楼彦红先是一愣,随后脸就气得通红。
"是你目中无人!小心我砍了你!"
温孤东泰大笑:"哈哈哈哈哈......反正没了宫主,重火宫也毁了。现在老朽就烂命一条,你们这群真正的败类若想要,就拿去罢。"
"那我就成全你!"
楼彦红抽出宝剑,朝温孤东泰刺去--
当!
剑被弹了回来。
楼七指握住剑柄,将楼彦红的剑拨回去,摇了摇头,对温孤东泰道:"温孤长老,你们宫主怎么自杀的?"
温孤长老叹了一口气。
"鹤顶红。一杯下去,半盏茶的功夫就去了。"
鹤顶红。
我用力抱住奉紫。
怀中的婴孩疼得哼唧起来。
楼七指沉默了。
"重莲为何要自杀?" 楼彦红看了我一眼,"难道就因为这小子?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他是什么人全天下都知道。"
温孤东泰一脸漠然。
"恕老朽不能交代。你们爱杀便杀。"
楼七指的脸色变得阴沉。
眼中有兴奋的光芒在闪动。
"既然重莲已死,我们这就把重火宫给夷为平地!"说完,从腰间抽出长剑,高高举起。身后的人纷纷响应号召,跟着取出了武器。
刀声剑声在密闭的大殿内响起。
刀光剑光闪烁着冰寒凛冽的光。
温孤东泰紧紧闭上模糊的老眼,眉头深蹙。
楼七指将长剑指向了温孤东泰。
"温孤长老,真是对不住了,要拿你开刀。"
温孤东泰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温孤东泰年纪大了,用疾速的招式几乎是百发百中。果然楼七指的眼睛一眯,手腕用力,剑在空中飞速旋转了一圈--
灵空剑法!
全天下最快的剑法就是这一式。
温孤东泰也没想闪躲,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
金银交错的光芒擦破了空气,在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声响,直撞击在了即将刺入温孤东泰咽喉的长剑上!
当--吭!
长剑倏然落地。
人们的目光都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抱着奉紫,轻轻一跃,踩着楼彦红的肩膀,足下踏过几个人的头,身形一转,伸手接住了自己扔出的凰羽刀,插入刀鞘。
刀柄上还残留着方才紧握的温度。
白羽在静谧的空气中飘扬。
楼七指猛然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奉紫害怕地往我身上靠了靠,小小的脸抬了起来,美人痣如缀红玉。
我抱住她的手用力了些,将她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楼庄主,请你离开!"
声音很大,可是底气不足。
重莲,重莲,重莲......
楼七指捡起长剑,剑锋慢慢指向我:"林宇凰,出卖大家的下场,你是知道的。楼某人现在就在这里除掉你这个叛徒--!"
他的手指抚过剑锋。
徒然间,身子一屈,长剑从右上方斜划下来!
我仰头一闪,躲过了他的攻击。
谁知他收剑后,左手手肘又回旋击向我,我腾出抱住奉紫的手--
邦!
两个关节砰然相撞!
两个人都倒退了一步。
我的手肘被撞得隐隐生疼,但未忘抬脚,急速踢向他持剑的手。
连续两次被击落武器,楼七指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怎么可能......林宇凰,你说,你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
我双手抱住余惊未定的奉紫,没有说话。
嘉莲殿内突然变得十分空旷。
宁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楼彦红连忙转过头,对众人吼道:"杀了这个叛徒!杀了他!杀了他!!"
许久。
人群中依旧没人说话。
我暗运内力,踏过众人的肩膀,飞出大殿。
叶残败,风萧索。
我站在大殿正对的巨大石狮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卷,高高举了起来:"不管重莲在哪里,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本《莲神九式》。"
人们一起换过头来看着我,目光停留在了我的手上。
凉风鼓起了我的衣襟,身上一阵冰凉。
我足下一点,腾于高空。
鸿鹄翱翔在灰暗的苍穹。
心中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旷。
说什么思念雪芝。
如今就算有人告诉我雪芝已死,我也不会再难过了。
没有了重莲。
还剩下什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手卷朝山下扔去--
"要攻打重火宫,你们死伤一定惨重,但是如果现在下山,你们将得到全天下最强的武功秘籍,变成‘莲翼'的主人,真真正正的--武霸天下!"
所有人都怔住了。
楼彦红激动地冲出人群,却被楼七指拉住了。
"儿子,不要中计了!如果是真的《莲神九式》,他会舍得扔吗?!"
楼彦红甩开了他的手。
"不要,爹,让我去看看,或许是真的啊!"
楼七指想再抓住他,却没有拦住。
楼七指的脸色一沉,抽出长剑,往楼彦红身上狠狠刺去!
我用手遮住了奉紫的眼睛。
楼彦红闷哼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从后背捅穿到前胸的剑锋。
染满鲜血的剑锋。
楼七指吓得手上一抖,连退两步,睁大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怪我,不是我杀的。不是,不是啊......他不是我杀的......"
没有人理他。
所有人都朝我扔了手卷的地方跑去。
楼七指看了看仍挂在剑锋上的楼彦红,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一边说,一边用力抽出了长剑--
"啊--!!"
楼彦红的惨叫声刺伤了人的耳膜,轰然倒地。
他费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爹......你竟然......杀......"
话没说完,已然断气。
楼七指用袖子擦了擦沾满血珠的长剑,一边不断往前跑:"不是我杀的,是你要和我抢的,不是我杀的,不是,不是......"
他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一边拔剑滥杀着在前面奔跑的人,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大片血花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我恶心地别开头,捂着奉紫的眼睛,走回了嘉莲殿。
温孤东泰孑然独立于空旷的大殿,眼里写满了疲惫和沧桑。
我朝他走了两步。
"温孤长老,莲没有喝鹤顶红,对不对。"
"奉紫还没出生前,他就已经听说有人会杀到重火宫,当时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将所有人都遣散,并且把两个孩子的性命托付给了水镜和海棠。"
鼻子开始发酸。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眶依然在发烫。
"他还像奉紫这么大点的时候我就看着他,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我一直以为你可以改变一切,终究是大错特错。"
温孤东泰的眼中亦是一片潮湿。
"宫主的致命弱点在颈间的莲花图腾上。只要你对着那里狠狠击一拳,必定丢掉性命。"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用一把半尺长的钢针扎入了颈项。"
40
西风兴,秋夜长,月冷霜华凝。
两壶辛辣的烧刀子。
两只空坛子。
我和温孤长老坐在嘉莲殿的台阶上,聊了一个晚上。突然发现重火宫的长老都爱和人说故事,而且都是很多年前的破事。听了一宿,没听出点味,只觉得心里发酸。
得从二十多年开始说起。
重火宫老老宫主重某某死了,儿子重甄上台当老大。
重甄接管重火宫后,很快就得了个称号,红玉宫主。
红玉,象征尊严,热情,豪迈,爱情。
重甄一个人拥有前三种特征,这名字自然是当之无愧。
只要听过重火宫的人,就一定知道重甄。只要听过重甄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武痴。
重甄的一生都在盲目追求至高无上武学秘籍。
为武生,为武死。
重甄的相貌和武功已不用多说,他对人热情大方的态度才是人们赞不绝口的地方。可惜如此一个优秀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都看不上任何女人。
薛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一个风情万种又拥有绝世容貌的女人。
不似别的女子那样故作娇羞,绝对服从,薛红行事洒脱自如,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或者说,是有些自以为是。
江湖上的人都说,薛红是美女,更是荡妇。
与无数男人有染,却从不交出真心。
可是重甄就这么摔进去了。
没有心思习武看书,整天就只想看着她。
凭着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把薛红弄进了重火宫,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把她提成了重火宫的护法之一。
薛红说,重甄宫主,你待我不薄,我愿意生孩子,可我还是会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没过多久,重火宫的少宫主出世了,却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薛红消失了。
重甄借酒消愁,痛饮了几天几夜。
从此不准任何人提及薛红二字,违者杀无赦。
重甄对武学消失的热情一夜间又重新回来了,自此发誓一定要练成重火宫的传世秘籍--《莲神九式》。
他看到秘籍的内容后,又看了看还是婴孩的重莲。
几乎与薛红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
他放弃了。
决定让儿子来练这门武功。
红玉宫主重甄是一个性情中人,做事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可他的儿子从小就是一副温柔的样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重莲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亏都能忍。
最后,已经到达了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没有表情的程度。
所以,直到重甄死,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一个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重莲才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名字叫薛红。
薛红害他的父亲性情大变。
薛红害他经历了这么多原本不该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磨难。
薛红害他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杀了薛红?
不,太便宜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