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几个月过去。
薰风初入弦,十里青山,数声鸟啼。
品河流水一湾西。
满庭山杏花。
剑花净,刀光冷,如风如电马,摇动空碧。我紧握刀剑,踏过杏树顶,踩着叶片轻盈飞过,无声无息,脚下扬起了纷飞的杏花雨。
刀剑合一,心神凝聚。
落地时,山雀未惊。
还未开始舞刀剑,身后就已经响起了清脆的鼓掌声:"好身手,不错不错!"
满山鸟儿倏然扑翅飞起。
我回过头,霎时又惊又喜。
翻卷的落花中,一张五官深邃的脸,一身绛红色的衣裳。火红色的羽绒在肩膀上随风舞动。手中一把挂着玉蝶坠子的宝剑。
我将刀剑往空中一扔,抽鞘将它们接住。
花遗剑眼睛又睁大了些。
"宇凰,一年不到,你的武功竟到了这种境界。"
我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
"花大哥......你,你不生我气了?"
花遗剑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凤凰竹林,想了很久,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我可以一直守着他。"
频叶软,杏花明。
花遗剑眼角的蓝蝶仿佛会随时舞起。
我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答应轩凤不杀重莲,原本觉得对不起亡妻。但是重莲现在众叛亲离,连你都离开他了,看样子他的下半生也不会好过。"
花遗剑的表情平淡如水。
我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众叛亲离......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有人传言重火宫出了内乱,除了那几个元老级人物都离开了。原本攻上去胜算几乎为零的,但是现在五成能攻下来。楼庄主果然英明,这一等没有白等。"
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液。
初夏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
"这样啊......真是好呢,我们可以上去杀个片甲不留。"
再也笑不出来。
花遗剑挑眉看着我。
"宇凰,你练这么高的武功,就是打算随他们一起去除掉重莲?"
我苦笑着点点头。
"那花大哥呢。"
"不是还有几天就要出发了么,楼庄主邀请大家再来团聚一次。"
我又点了点头,再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
我和花遗剑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大院。
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朝外面走去。
大院内。
许多人簇拥在一起,似乎围着什么东西,都在低声议论。
一个女人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这声音略显低沉,此时大吼起来,难免有些嘶哑。只是我一定在哪里听到过。推开人群,很困难地朝里面探了个头。
他们的确围着一个女人。
乱七八糟的头发,紫棠色的衣衫。
高贵而充满巾帼气质的脸此时已变得肮脏不堪。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竟是水镜!
她握住了手中的双刀,狼狈地撑着地面,手却被人踩住了。她抬起头,又一次对着周围的人大声吼叫:"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怪物,把孩子还给--啊--"
那个人的脚她的人在她手上狠狠戳了一下。
双刀砰然落地。
"你说谁是怪物?啊?你们宫主才是吧?不男不女,不伦不类,跟个太监似的......不不不,他还能生孩子呢,比太监还太监,哈哈哈......"
踩住她的弟子仰天大笑。
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一个人还扯住自己的袖子,往脸上抹了几把,扭扭捏捏的样子让人见了直生恶心:"人家~就是~重火宫的宫主~~重莲~小莲花~~"
"啊哈哈哈......"
许多人笑到弯了腰。
水镜愤恨地抬起头,眼眶中已有泪水在滚动。
"你们也就只能在这里跟个狗似的狂吠,我水镜就看着你们杀到重火宫上去,我们宫主勾勾小拇指,你们几个小货色的命就没了!"
话音刚落,一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脸上。
"等我们去了重火宫以后,就可以知道重莲到底是男是女了,我很好奇他有没有男人该有的东西,哈哈。"
水镜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们,用袖子将唾沫擦了去。
花遗剑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统统给我让开!!"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先是一愣,接着连连赔笑:"花大侠,花大侠好。"
花遗剑皱眉道:"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楼庄主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花大侠,她不是‘弱'女子啊。这婆娘是重火宫的大弟子,耍起狠来的时候不要命的,你看看,我兄弟的手都差点给她砍断了。"
一个男子拖出另一个受伤少年的手。
深而长的伤口,鲜血汩汩。
看样子这手是废了。
花遗剑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知道她是水镜。无论她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先不提她是女人,你们以多欺少,又算什么男子汉!就是抓到人,也该等庄主发落。"
水镜抓了抓自己被弄乱的头发,低下头默默流泪。
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水镜姐姐,你怎么会离开重火宫的。"
水镜猛然抬起头!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宇凰,你......你......你没有死......?"
我回避了她的视线。
"杀掉重莲之前,我不会死。"
她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竟然......竟然说出这种话......咳咳,你什么都不知道......"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哽咽了半天都没说出来。
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她才慢慢松开了手,指向一个弟子。
"你看看他手中的孩子。"
我站起来,朝那人走了两步。
那个弟子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怒道:"林宇凰,你想做什么?你若是背叛灵剑山庄,定会死无全尸!"
我伸出手。
"把孩子给我。"
他退了一步:"你竟然帮着这女人!"
我不再多话,抽出凰羽刀,用刀柄捅了一下他的手。
他惨叫一声,孩子被高高抛了出去。
我跳起来接住,孩子在我手中重重撞了一下,刚落地就大哭起来。
那是个女孩。
两只棉花团似的小手在空中乱抓,细细长长的眼睛紧闭着。
女孩依然在嚎啕大哭。
我的神志却在一瞬间被搅乱了。
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长在眉心的痣,叫做美人痣。
女孩的眉心长了一颗痣。
绛红色的美人痣。
"林宇凰!你想造反是不是?!"
几个弟子已暴跳如雷。
寒光闪烁。
阴冷的剑锋朝我刺了过来!
我抱着怀中的孩子,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转数周,最后落在了屋檐上。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完全无视下面一片叫骂声。
婴孩的领口处有一根细细的银链。
我将那银链抽出,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名牌。
三个刚劲有力的字,潇洒俊逸--
重奉紫。
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朝楼下看去。
水镜扬起头,眯着微微发红的眼睛,对我喊道:"你看看那个名牌的背面。"
我将名牌翻了过来,上面刻着几行蝇头小字:是时深秋独酌夜,玉镖门,漫脱寒衣浣酒红。奉天城,紫珠崖,感怀故人。故名奉紫。
"重火宫旁一悬崖,名紫珠。"
我看了看水镜,又看了看那孩子。
小丫头靠在我的怀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一瞬间与我的交汇在一起。
一双充满灵气的桃花眼。
雁点青天字一行,一缕孤烟细。
我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小丫头不哭了,只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看我,眼睛弯了起来,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纯净而清澈,无丝毫污浊。
楼下的人依然在叫骂,可我什么都忘了。
我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
她笑得更开心了,小脸朝我身上贴了过来。
鼻子越来越酸,只有将她紧紧抱住。她伸出嫩嫩的小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雪芝依赖重莲那样依赖我。
明明是很开心的时刻,可我的眼泪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不断往外涌。
原来,你没有记恨我。
就算生离死别,就算转世轮回,你都依然会回到我的身边。
有人说,女儿前世是父亲的情人。
父亲就是还女儿前世的情的。
为了前世的未了情结,为了前世的不能尽意的缠绵,为了前世不能白头的相首,为了前世有约的协定......
今生父亲将把前世没能做到的爱,全都交还与她。
所以,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去爱她。
抱着怀中的奉紫,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江湖上的事,没几件是我所关心的。
就算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赢得身前身后名,或许下场还会很惨。
例如说,梅影教主。
例如说,重莲。
或许就这么带着奉紫浪迹天涯会更好。
什么武林,什么灵剑山庄,什么重火宫......全都与我无关。
再与我无关。
失神了片刻,楼七指带着一帮弟子走了过来。
一看到花遗剑,他就拱了拱手:"花大侠。"
花遗剑回了礼,并不说话。
楼七指看了看周围的人, 俨然道:"谁叫你们这样折磨人了?即便是对手,也不该如此对待。给她一个痛快罢。"
我连忙大叫道:"不要!"
所有人都看着我。
楼七指道:"林公子,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我怔了怔,连忙跳了下来。
水镜朝我走了几步,身旁的人拦住了她。
楼七指挥挥手,他们又让了开去。
她走到我的身边,靠过来小声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么。"
抱住奉紫的手渐渐收紧。
"莲......莲宫主他还好吧?"
水镜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原来你还是没有忘记他的。重火宫的确像他们所说那样,已经支离破碎了。所以我才会带着小少宫主逃出来。"
不安的感觉在心底流窜。
心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膛。
"那他呢--他去哪里了?"
水镜惨然一笑,三分沧桑七分悲凉:"差不多已经一年了。"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那个东西在你的手上,你再看看,就明白......为什么了。"
说到"明白"二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抖了一下。
我连忙追问:"那个东西?什么东西?"
水镜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细长的眼睛渐合起来。
不过多时,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我睁大眼,顺着她的嘴角往下看去--
不知何时,她已经将一把小匕首捅入了自己的小腹。
"水镜姐--!!"
我痛苦地撕吼,伸手去接她,却被她推了开去。
秋风鸣桑条。
水镜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孤寂的弧线。
她倒在地上,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我脚下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
看着水镜宁静地睡去。
远处不知何处箫声响起,一曲烟波渺。
也不知过了多久。
我抬起头,目光慢慢扫过周围的人。他们的神情各不相同,可都带着明显的鄙夷和不屑。只有花遗剑,皱着眉,别过了脸。
我站起来,走到花遗剑面前。
花遗剑叹息一声。
眼角的蝴蝶黯然失色。
怀中的琥珀和琼觞早已被体温暖热。
"花大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花遗剑点点头。
我拿出琼觞,放在了他的手中。
"我听人说,零陵城后有几座山,山后是一片海。海边有一座小屋。我听说温采的坟墓在那里。把这个琼觞磨成灰,洒在他的坟头。"
花遗剑接过琼觞,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又点了点头。
我抱起奉紫,倏然冲出人群,来到了后院。
一个小的池塘。
澄鲜净绿表里光。
我擦了擦手中的汗液,拿出了怀中的琥珀。走到池塘边,将琥珀泡了进去。水渐渐发热,琥珀上方泛出了金色的字。
奉紫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先是莲神九式的招式进阶解释。
一一显过后,水面缓缓浮出几行银色的字--
修炼此功须无情无义,方可练至顶重。
一旦自察动情,武功渐弱。
后至双性合一,趋于无敌化,终成莲翼。
自修成之日,及至一年之后,命数归结。
看到后面四个字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响,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晚风微动,净扫天地。
一勾新月照澄湾。
奉紫睡了。
睡着的时候,还紧紧抱着一个枕头。神情安然,呼吸均匀而平稳。眉心的美人痣嫣红如凝梅,让她看去柔和了许多。
我坐在床沿,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
去年深秋,重莲已经双姓合一了。
看到琥珀上的字以后,立刻就想往重火宫赶去,可一直到了晚上我都没有动身。
如果我去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
重莲说,等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等我想起了所有的事,不用他说,我也会离开。他说,蜉蝣的生命极短,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他还说,他恨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知那时他是否就预知了自己的未来。
我从来都只想着要杀他,却没想过如果他死了,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走出门去,长长吸了一口气,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风猎猎,经树叶飘飖。
深院静,小庭空。
握住拳头,紧闭双眼。
说什么要替轩凤哥报仇,说什么恨他,巴不得他死。到头来,他生死未卜,才知道自己错得太彻底。除了伤害,什么也没留下。
冲回房间,收拾好了东西,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中的奉紫。
走到庭院外,轻轻跃上屋檐,翻出墙去。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带上奉紫,速度要慢上许多。
一路上借着稀饭米粥给她喝,算是填饱了肚子。
经过一家小城镇的时候,看到了让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幕。
城边有一条小溪。
溪边摆了几张竹椅竹桌。
桌上放了几碗稀饭。
一个孕妇和一个老年妇女正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孕妇的手时时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老妇坐在她的身边,用蒲扇扇了扇风。
"哎,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生个孩子真像是去鬼门关溜达一圈再回来。不过你不用担心,婆婆一定会给你请最好的稳婆。你这段时间就不要走动太多,免得动了胎气。"
那孕妇温柔地笑了一下。
"谢谢婆婆,我已经很享福了。可怜了于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