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托了起来,然后口里被放进一颗香气扑鼻的丸药,入口便化作甜津津地细流,胸口的滞闷开始减轻,然后脸被一张湿布巾轻轻地擦拭着。我费力地挣开眼睛,发现抱着我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黝黑的脸,五官俊俏,一双眼亮得出奇。他正用湿布巾擦我的脸,那块布巾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红的黑的惨不忍睹--也是,我脸上胭脂碳笔血迹什么都有,干净才怪。看我醒来,他笑了,露着一颗雪白的小虎牙,憨憨的可爱。我看得有趣,伸手摸摸他的脸,已经被药膏变得白生生的手指与他黝黑的皮肤竟是对比鲜明。他似乎也觉得好玩,笑得更是快活。旁边一道淡淡目光飘过来,落在我脸上立刻有了不同。还是那个低沉声音道:"童安,把那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我抬眼一看,那是个高大的青年,眉眼面庞的线条都硬朗无比,带着霸气。他向旁边一伸手,另外一名与童安打扮相同的男子双手递过另外一块布巾。他更加仔细地擦干净我的脸,然后细细端详着,目光越来越温柔。
9 "小刺猬!"甘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眼看见抱着我的人,神色一僵,侧头又看见那青年,颤声道:"黄......老爷......"扑通跪在地上。他的四个家人也跪在他后面。我疑惑地看看那霸气的青年,那青年目光转向甘霖,道:"霖儿?这孩子叫小刺猬?他是你的......兄弟?"他看看我的脸,再看看甘霖,"没有听说你的母亲又生一子啊?" 甘霖恭敬道:"老爷,小刺猬不是霖儿的兄弟,是......恩,是我的小厮,偷了东西跑出来的,霖儿要带他回去,请老爷把他还......"
我又气又急,叫道:"谁是你的奴才?谁偷了你们家的东西,你胡说!"我用力挣扎,那叫童安的少年却不肯放开我,我背心一麻,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再也不能动。童安调皮地低声笑道:"乖乖地哦,再动伤要加重的,老爷什么都知道,他会弄明白的。"他抬头看了一眼黄老爷,象是在遥望着一座高峭秀美、遥不可及的山峰,满是羡慕之意。甘霖脸色变也不变,瞟了一眼我仍道:"老爷,把小刺猬还给我吧,他真的是我的小厮,没什么用,就会惹祸......"我大叫:"甘霖,我不是你们家的奴才,再要胡说,我......"
"童安,别叫这孩子吵。"黄老爷淡淡道,童安立刻再伸用手指在我项间一点。我能继续张口,却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甘霖顺口胡说。那位黄老爷仔细看看我的脸,又看了一眼甘霖,若有所思:"霖儿起来,随我去见你的父亲。童安,抱好了这孩子。"
"是,老爷!"童安愉快地回答,抱我的手法更加轻柔了一些。然后,他又开始微笑,雪白的小虎牙在浅色的唇瓣间闪耀着,宝石一般。我咬紧了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带回到刚刚逃离的那座阴森的府邸。童安一路对我、对着所有的人微笑,连脸上的汗珠子都在光华灿烂,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我喜欢这个人,可我不喜欢他抱着我,我不喜欢任何人的怀抱。但,我无法反抗。要去通报的家人被那位黄老爷示意甘霖拦住,他们竟是一直走向府邸的花园。甘霖与黄老爷走在前面,谈笑风生,童安抱着我跟在后面,童安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黄老爷挺直高挑的背影。远远听见铮铮地琴音和着梅香袅袅地在几竿细竹、一潭寒水中荡漾开来。琴音哀曲,一时高昂如万里长空中再无比翼的孤雁凄惨嘶鸣,一时又低婉似碧水清池里永无合鸣的鸳鸯哀哀低诉。轻轻一声叹息,琴声嘎然而止,只见梅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慢慢地踱出来,我看得见童安眼里的惊艳,前面甘霖和黄老爷的脚步也是一停。甘子泉低头站在梅林外,背却挺得笔直,他雪白的衣衫染了梅花的残红,飘渺如梦。他跪了下去,高声道:"微臣甘子泉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着,跪下、叩首、再叩首......所有的人都在那位"黄老爷"面前跪下,和他一起大礼参拜。我明白了,原来黄老爷就是"皇老爷",他当今的皇帝慕容炫鬻。甘子泉率人三拜九叩之后就那么安静地跪着,头都不抬,所有的都动作一丝不苟,冷静得象在给所有的人做见礼的表演,也如表演一般的优雅娴熟、毫无感情,虽然近在咫尺,却似遥在天际。慕容炫鬻看出了那恭敬背后的掩藏在骨子里的敌意和冷淡,他也冷笑起来:"爱卿免礼罢,这些年不见,爱卿倒是清减了好些,难道做了驸马爱卿还是不得意么?"
甘子泉仍是垂首恭敬道:"皇恩浩荡,臣得幸端懿长公主,公主德才兼备,乃臣三生之幸,臣敬而亲之,不敢稍有轻慢。更兼皇王有道,臣恭逢盛世,以一草民之身受陛下钦点状元,得展昔日宏图之志,臣无任何怨言。但恕臣直言,皇上平定西戎所耗人力物力甚多,况西戎残部并未彻底剿灭,如臣所知不错,半月前皇上所遇刺客定是西戎余孽。如此状况,皇上应当留在京中与众肱股之臣商定国策,更要保重龙体,以避贼人锋芒。臣在此地为圣上焚香遥祝,愿吾皇万岁、万寿无疆。" 他满口的阿谀奉承,语气也是恭敬无比,可听来却是疏远淡离,奉承就是奉承,恭敬就是恭敬,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在里面。慕容炫鬻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咬牙道:"好一个三生有幸、敬而亲之;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忠心嘉臣!你当你的状元朕是点来哄人的么?你恃才傲物,哪一日把朕放在眼里了?你枉为人臣,与西戎的战事十年,哪一次你出了谋划了策?也是......你出了谋划了策......可是你......你为的是谁?朕屡次召你回京,你次次不从,你......朕恨不能要了你这条命,你却又在这里说什么......你......你......你说什么对皇姐敬而亲之,朕看分明是敬而远之,霖儿没有兄弟,却凭空多出这么个孩子,你给朕一个解释!" 甘子泉猛地抬头,终于看见了童安怀里的我,却也只是淡淡地道:"皇上玩笑了,不过是霖儿随便买来的小厮,有什么要紧?又要什么解释?却不知皇上所说的是什么,难道臣对皇上不够恭敬么?那么臣再拜一次就是。"他说着一撩长衫下摆,又跪下去。慕容炫鬻几大步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面前,咬牙道:"好一个甘子泉,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娶了皇姐朕就不敢再动你是不是?你宁愿与皇姐成婚、你宁愿帮助他们......"声音细不可闻。甘子泉是文弱书生,在武功极高的慕容炫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也不挣扎,突地就笑了出来,轻柔道:"陛下,臣从未低估您的手段,您所赐的一切,臣铭记一生。如今西戎战事已平,天下大同,陛下确实可以歇息了,但不要忘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今日的臣可是端懿长公主的驸马,您要三思而后行。您的皇位如何得来,您知臣知,臣劝您还是不要与公主殿下为难的好。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田,您做了皇上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若一不小心,您不是皇上了,便是保着自己的命可也难。"
"甘!子!泉!"慕容炫鬻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嚼碎了才吐出来的,他狠狠一抖手,甘子泉重重地摔在地上,雪白的衣衫沾了尘。甘霖扑上去扶起他,惊惶道:"父亲,跌伤了哪里?痛不痛?"我看见甘霖幽深的双眸掠过一丝阴狠,扶起甘子泉的动作却轻柔无比。慕容炫鬻怔怔地盯着甘子泉慢慢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伤心、痛苦、懊悔、愤怒交织在一起,眼色复杂得无以复加。他刚要开口,却听一个清脆声音道:"皇上驾到,端懿迎接来迟,皇上可要恕罪。"语音带笑,身形带风,只见一群屏气敛声的丫鬟婆子拥着金碧辉煌的端懿公主走了过来。慕容炫鬻抢上几步,刚才的懊悔、恨怨仿佛烟消云散,朗声大笑着扶起要见礼的端懿公主,道:"皇姐一向可好?这些年不见,可想煞了炫儿,霖儿生得可是象皇姐一样美貌出尘,让人见了就心喜。" "是么?" 端懿公主娇媚地拉住他的手,说出来的话却令人目瞪口呆:"乖炫儿,你到台州来,为的当真是皇姐我么?这么多年,你心里想的当真是皇姐姐我么?霖儿生得象我又怎样,怕是我们一母一子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尘泥土灰。只可惜啊,"她笑得愈发灿烂,"这个人现在在我手里,谁也别想碰上一碰!我要的得不到,旁人要的也一样得不到!"口中说着旁人,眼睛看的却是她面前的皇帝。慕容炫鬻面色不改,笑道:"皇姐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炫儿喜欢得紧。赶了这些天的路,炫儿真是累了,这么大的府邸,不会不给炫儿一间房子来住吧?"一手拉了公主的手,还轻微地晃着,样子倒象极了一个撒娇的孩子,可是他那样高大的身形、霸气的脸,瞧来却相当可笑。端懿公主一脸微笑,并未将自己的手收回,只任他拉着,很是受用,冰雕似的一张雪颜竟是从不曾有过的笑靥如花:"姐姐把屋子让给你都好,皇上才平上战事就赶到这里,皇姐可真是受宠若惊。只可惜啊,皇上想住的那间屋子,姐姐却是不给的。"
甘子泉在一旁看着他们看似亲热实际上却唇枪舌剑,看着端懿公主笑容满面地冷嘲热讽,看着慕容炫鬻假装糊涂,唇角一挑,眼色越来越阴暗,可是笑容越来越灿烂。甘霖痴迷地看着他,拉着他的手不放,全然忘记了他的母亲,还有和他母亲在一起的皇帝。我看见童安阳光一样的脸黯淡下去,抱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痛,可是说不出挣扎不得。我看见甘子泉把甘霖的身体揽进怀里,轻轻地抱着,一手抚着甘霖的后背。状似安慰,但在甘霖看不见的侧面,他的笑带上浓浓的嘲讽,一双本该温润如玉的眼幽光闪烁。端懿公主和慕容炫鬻寒暄得够了,突地冷冷开口:"炫儿,姐姐要处理一件家事,你可不要插口。这私逃的小奴才可是留不得,你那位可人儿那么抱着他难道不是脏了手?来人!"
10 甘霖从甘子泉怀里脱出来,高声道:"娘娘,小刺猬是我的,您答应过随我处置的。" 端懿公主微微一笑:"他若在你院子里,自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可他既然私逃,就是犯了家规,我难道处置不得么?你父亲尚且未说什么,还轮得到你开口么?" 甘子泉淡然道:"夫人处置自然是妥当的,沛然别无它意。" "甘爱卿,这孩子他当真......"慕容炫鬻声音里有疑惑,"当真你一点都不珍惜?" 甘子泉仍是淡淡的语气:"若是台州普通百姓,自是臣一手处理,夫人从不插手政事。现在的既然是家务事,臣也是不同夫人为难的。这小孩子又是霖儿的小厮,自然由霖儿、由夫人处置。" 甘霖忙道:"不错不错,娘娘,皇上,小刺猬是我的,当然由我处置,哪,我把他带回去,一定好好地揍他一顿,让他再不敢调皮。"
我暗暗咬牙,走着瞧,你揍我?我还揍你呢?我可再不假装听话了,再要抱我,我就要你好看!端懿公主面无表情道:"那可不成,霖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随便私逃的奴才怎能轻饶?来人,把少爷带回去读书,把那小奴才就抛进这湖里好了。" "不行!"甘霖又叫又跳,"不行,娘娘不能这样做!小刺猬是我的,你不能这样做!"但在端懿公主冰冷的目光里,没有人敢放开他。慕容炫鬻微一颌首,示意童安将我交给过来的一个婆子。童安目光犹豫,略略后退了一步,没有松手。我打了一个寒战,自从上次被人推进水里差一点淹死,我怕极了水,不,我才不害怕,只不过......只不过是水太冷而已。我心中气急,他们口口声声我是私逃的奴才,我不是,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人!他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就决定了我的性命,他们有什么权力!甘子泉本淡定的脸一时泛起了青气,匆忙几步拦在端懿公主面前,道:"夫人,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是他不愿意做个奴才,把他赶出去也就是了,这又何必?就算是条猫儿狗儿也不可轻易害它性命,更何况那还是个人?人都有父母骨肉,夫人,为夫斗胆为他求个情,饶他一命、把他赶出府去如何?" 我痴迷地看着甘子泉的脸。他焦灼时候眉头微皱的样子十分漂亮,更何况他是为我急,他是我的父亲,我喜欢他,他也一样喜欢我。娘亲不在了,可我还有父亲,虽然他不能亲近我,但他记挂我,这就够了,我不强求太多,真的。端懿公主愈发笑得欢畅:"夫君终于肯求我了么?真是难得夫君也肯为了什么人低头,不过呢,若是旁的什么东西什么人,应了也就应了,可霖儿为了这孩子与我这做母亲的吵了不知多少次,又为他拿大把的银子买这个弄那个,他若乖乖地从了霖儿也算有些良心。只可惜这是条喂不熟的小狼,霖儿待他如此,他却不知感恩,留他何用?便是赶了出去,待到大些,也不过是你府衙大牢里的货色,我可听说他口口声声的长大要杀人放火,夫君想是也听了这话!"
我气恼,那伤明明是你派人打的,为我买药治伤是你们该做的,谁要感这样的恩?这笔帐记着也好,等我长大了,也派人来先拿棒子把你这妖怪女人打得要死要活,然后也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给你治伤,让你拿人参当饭吃,你要感恩么?甘霖大叫:"娘娘,您若是......若是杀了他,我......我跟你没完......" "听听这话!" 端懿公主声音更加尖锐,"这小奴才对你比我这做娘的还重要么?好,我就偏要杀了他......" "不--不可以......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甘霖死命地在拉住他的家丁手里挣扎,"不许杀了他,不许!我喜欢小刺猬,我就是要他!" 我一时呆住:他喜欢我?还不是一般的喜欢?比墨竹姐姐还要喜欢我么?墨竹姐姐从来都对我那么温柔,我逗她也不生气,可甘霖总是欺负我,我越是不喜欢人抱着他越要抱我,让我气闷却又不容我反抗,这就是喜欢么?可是再想想,他确实好象很喜欢我的,让人给我做好吃的东西,什么好玩的都找来给我玩,又教我念书写字......若不是讨厌他抱我,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发现他这话一说出来,甘子泉、端懿公主和皇帝都呆怔怔地看着他,端懿公主抬手指了他,张开了口却气得说不出话来,甘子泉身子一抖猛地回头,看着他的目光复杂已极,皇帝竟是后退了一步,盯着甘子泉已经没有人色的脸。端懿公主抬起的手颤了又颤,好容易才出了声:"好!好孩子!没出息的东西!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来人,快把那小灾星给我抛进湖里头去!"
不对不对,我拼命地想,这里面好象有很多东西不对,甘霖他是喜欢我么?他给我很多好的东西,可是从来都不管我在想什么,他只不过把我当作娃娃来玩,他怎么会喜欢我?端懿公主早就知道他和我睡在一起,早已经不管这件事情,今天怎么会有这样的吃惊?不对不对,可是我真的想不明白。甘子泉怔怔地看着不停在仆人手里挣扎的甘霖,突然就笑了出来,可是那象极了笑的笑,却分明是哭不出来的哭,他紧紧攥着拳,艳艳的鲜红,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滴落。
"慢着,"皇帝突然道:"皇姐,将这孩子给朕如何,看这模样儿也还漂亮,反正这府里头留他不得,就送了朕罢当个玩意儿罢。" 甘霖停止挣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端懿公主闻言冷笑起来,然后变成哈哈大笑,直笑得半倚在旁边丫头的身上;我只看向甘子泉,我看见他把投向甘霖的目光转向了我,眼色温柔又哀伤,漾着渐渐凝聚的水光。我也看着他,我只是想,他是我的父亲,他不会看着我被人杀死,被人当成玩意儿送来送去,他一定会救我。娘亲不在了,我也一样不是孤独一个人,我的父亲也是爱我的。他处处都在维护我,他一直都在争取让他们放我出府。我不是害怕,真的不是,只不过,我明白他们没有权力这么随便处置我,我的父亲不会让他们这么对待我,一定不会!端懿公主又是"嗤"地一笑:"皇上既然开了金口,端懿又怎么敢不给?可是皇上要注意,这是个小祸害,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