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婶子!"我赠送一个大大的笑脸给她,就蹲在炉子旁边等着。鲜红的火苗在炉膛里跳跃着,扭曲、摇摆,象是一种奇异的舞蹈,似乎带着一些隐约的诱惑。那些不起眼的木柴,点燃了之后的颜色却是这么鲜亮、姿态是这么美丽,就连烧尽了的灰,也是一种很柔软细腻的浅白。每次蹲在炉火旁,我总是看到痴迷。我常想,我若是一把木柴多好,点燃了,舞蹈,变成这么美丽的颜色,然后,就不需要再考虑明天,只要随风散了就好。锅里的水烧开了,哗哗地响起来,那响声与炉中的火苗一样,莫名其妙地带着喜悦。胖婶把锅盖打开,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来。身上有炉火烤着,脸上被热气扑着,虽然衣裳单薄,却怎么也不觉得冷了。可是我向后退了退,躲开,如果不是贪恋看那火苗,我是不愿意在炉火旁边的。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冬天里,在炉火旁边当然会暖,可是离开的时候、离开以后会更冷,我惧怕那样的冷。半夜里起来包好的馄饨被胖婶肥厚的手抓进锅子里去,然后锅的盖子又扣上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掀开,于是浓浓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开去,肚子里"咕噜"就响了一声。胖婶爽朗地大笑道:"小刺猬,饿了吧?来,吃!快吃,一会儿生意上来了有得忙呢。" 她肥胖的笑脸被炉火映得更红,艳艳的有些发亮,一双眼睛眯得几乎都看不到,可是透着亲热。有些什么东西从心里爬上来,酸酸涩涩地想要冲出眼窝
我低头开始喝汤。胖婶的馄饨味道正、货真价实,生意极好,但也因为不做假,赚得不多。她不舍得自己尝尝,但每天早晨必定让我吃一碗,她说我正在长身体--可是比我大一岁的成哥--她的亲生儿子却也同样吃不到。整个城市在一声声地鸡鸣声中醒来,蓬着头发的女人、掩着怀的汉子、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大小子在馄饨摊前围了一圈儿,胖婶手脚利落地煮着馄饨,我麻利地配着作料,等到昨夜包好的馄饨都煮完了之后,她就开始现包,换我来煮。盒子里的铜钱渐渐地多起来,我一边动作一边瞟着那些蹦蹦跳跳的铜子,竭力不去听旁人小声的议论。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一个月,除了一个八岁的我,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胖婶摊子上帮工,其实她不需要人帮忙,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有成亲的母亲生下了我,好听些说是野孩子,难听的就直接叫"杂种",虽然有胖婶大呼小叫,没人再当面骂我,可是小声的嘀咕她也是不好管的,而且因为生意,她也并不太能够得罪旁人。生意渐渐稀落下来的时候已近中午,胖婶点着盒子里的铜子,笑嘻嘻地拈了两个给我,笑道:"小刺猬,你玩儿去吧,愿意玩到天黑都可以,今天婶子自己照顾生意就够了。" 她的眼里有些奇怪的东西让我看不清,但那两个小小的铜子蹦跳在我的掌心里,带着她手掌的温度,我心里被喜悦装的满满的,响亮地答应一声,我快步跑开。街上人来人往,我捏着两个铜子,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瞧。第一次手里有钱的感觉真好,想到那些喷香的烧饼、点着彩色粉末的小糖人儿,只要我想要就可以得到,我实在是得意得很--虽然只能买一个,可是光在心里想想就已经让我不觉得冷了。娘亲在时也只是靠做些针线过活,但她绣工虽好,却因为身份不能绣婚娶用的吉物,平常人又用不起好绣工,所以生意极少。她又是个听不得旁人闲话的人,心病一直都没有好,即使接了生意,三日做了、两日又听了,我们要吃口饱饭都是难的,又哪里能给我买什么东西?捏着那两个铜子,我在街上逛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成哥上课的私塾外头,听见里面整齐的孩子声音大声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暗暗地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呢?可是成哥喜欢,成哥说有一天他会去考状元,做了状元就可以做大官,然后就可以让胖婶只包馄饨给他一个人吃。既然成哥喜欢,那念书就一定是件很好的事情。我很佩服地伸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乐乎、悦乎、糊里糊涂......便离开。旁边的摊子上摆了许多漂亮的玩意儿,绿色铜的,青色、白色瓷的......有些我认不出,但是我看到一方砚台,黄澄澄的,分明是泥做的。想起成哥说过要一方新的砚台,我走过去:"我要买这砚台。" 蓄着八字须的老者呵呵一笑:"小孩儿,旁边玩去,这些东西,你碰掉了一个都赔不起。" "这个......是泥做的!"我指着那方砚。旁边有人"嗤"地一笑:"小刺猬,那是澄泥砚,贵得很哪!" 回过头,一个十二三岁的锦衣少年背着手站在我身后,长发用玉簪束在头上,穿着墨蓝的绣花袍子,丝带上系着累赘的香囊、玉佩,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他不仅富,而且贵,是台州知府的大公子,姓甘名霖。见是他,我懒得说话,转身想走。他却跟了过来,道:"小刺猬,我给你买那个砚台好不好?你喜欢念书吗?跟我回府去,我请人教你,比私塾里那个夫子教得好多了。" "我不要买那个砚台,我又不会用!我也不喜欢念书,那些子云诗曰又不能当饭吃!"我拉长了声音,向他吐了吐舌头,还走。他脸上一红,追过来拉我,语声低低的:"那我给你饭吃好不好?你要吃什么东西都给你,还给你穿漂亮的衣服,又轻又软的。你看,这衣服都脏成这个样子了,冷不冷?乖乖跟我走吧,你的娘亲又不在了,你......" "我不冷!我天天都有胖婶的馄饨吃,你有吗?"我摔开他的手,瞪着他,"才要你给我饭吃,更不要你给我衣服,我和胖婶在一起,我给她帮工卖馄饨,我自己喂得饱我自己!" "你那个胖婶么?"甘霖笑笑,"她走了,钱成也已经离开私塾了,我给了她一百两银子,你还能到哪里去?还是好好地跟我走罢,我喜欢你!"说着,他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头嗡地一响,成哥走了?胖婶走了?一百两银子?那意味着......胖婶卖了我,惟一可以倚靠的胖婶卖了我......我不信......我不信!甘霖接着道:"你不肯信么?可是你想想,他们糊口已经困难,再加上一个你又能维持多久?拿了那些银子,钱成就不必退学了,而你和我回府去,也会过好日子,乖乖的,好么?"虽然口里在问着,一手却拉了我走去。他大了我四岁,个子比我高得多,我抵不过他的力气,而且两个孩子就算在街上拉拉扯扯也没人当作一回事。我挣不脱被他握住的手腕,索性低头一口咬上他的胳膊,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他还是痛得一哆嗦,松了手。我撒腿就跑,在人群的缝隙中钻来钻去,直奔清水胡同,胖婶的家。甘霖就在后面追着,也不出声,他的锦缎衣服隐约在我背后飒飒地响。街上的馄饨摊早已经撤了,胡同里驳了漆的大门在寒风里晃悠着,屋子乱糟糟地,只带走了贴身的衣物--也是,他们有了那么多的银子,还要这些破烂家什做什么?我有些晕眩,吱呀叫唤的门轴在风里呻吟着,今天--竟是格外地冷。
2
劈啪的脚步声清晰起来,甘霖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口里吐出一阵阵的白雾,面目模糊。真是没用的少爷,跑这么两步路就累成这样!我恨恨地想,走进屋子开始收拾地上狼籍的衣服物品。他们走了就走了吧,我一个人一样可以活下去,这么大的房子都是我的,我可以租出去给人家住,我也会包馄饨、卖馄饨,这双手在,难道还不能把自己喂饱?我一边盘算着,一边把成哥的衣服收好,又开始拣地上零碎的东西。甘霖在我身旁蹲下来,按住我的手,低声道:"小刺猬,你还要做什么?" 他的手圆润洁白,与我红肿开裂的手对比鲜明,我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我在收拾屋子准备过日子,你没看到么,大少爷!" 也许是我的语气激怒了他,他的声音高起来:"我要你跟我回府衙里去,以后跟我在一起!" "凭什么?我又没有卖给你,谁收了你的钱就找谁要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吼他。娘亲在时他来过两次,每次娘亲都赶我出来单独与他说话,但说不多久娘亲就拿着随手拣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他出去。他狼狈地逃出门之后娘亲一再地嘱咐我,不要跟姓甘的走。我记得住娘亲的话,更记得住他走后娘亲旧病发作喘得透不过气来的凄惨,我恨他!如果没有他来打扰我们,娘亲也许可以多活一些时候,至少晚上的时候我还能在她怀里暖一暖,那种炉火根本无法比拟的暖我再也得不到了,我恨他!
"我并没有说你卖给我,你娘死了,你那个胖婶不要你了,你跟我走我给你好吃的好穿的,总比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冻死饿死好得多,不是么?"他两手都抓住我的手腕,扯了我就走。我狠命地挣扎,叫道:"谁说我会冻死饿死?我有手有脚,我用不着别人给我吃给我穿。我用不着谁对我好,尤其是姓甘的!我娘亲说了,你们甘家没有好人!一个都没有!我不能去!我不跟你走!"手腕被他抓着,我用脚踹他,几脚就踹脏了他的绣花袍子。他却并不还手,竭力把我往怀里扣,我只好咬他。刚低下头碰到他的胳膊,后颈上就是一痛,我眼前一黑,明白是我自己把脖子送到了他手里,他还手了。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暖洋洋地,但身上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动弹十分费力。颈子后痛得难过--甘霖下手可真狠。甘霖就坐在床边的桌子旁,手里捧着一盏茶,换了件银白的袍子,长长的头发编成了辫子,一路坠着四颗龙眼大的珍珠做坠脚,淡淡的柔光映得他本就白净的脸更让人晕眩。他眯着眼睛笑着看我:"醒了?这下乖不乖?哪,一会儿父亲过来看你!我先帮你把衣服穿上。"
我这才发觉身上光溜溜竟是一丝不挂,陈年旧垢都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时气结,怒道:"还我衣服来!" "那些破烂早就扔了,脏得要命,都发了臭,根本不能穿!"甘霖索性坐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你身上也脏死了,我叫人给你洗了澡......对了,别白费力气了,我给你吃药的药效果好得很哪。" 我放弃,仰在柔软的枕头上,任他摆弄。他打扮娃娃似的一件一件给我穿上衣服,然后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我,半晌俯身抚着我的脸道:"小刺猬,你打扮起来可真是好看!" 我闭上眼睛不理他,外面女孩子的声音高高低低地给老爷请安,甘霖几步就出了卧房,然后轻声道:"霖儿见过父亲。" 极柔和的声音,象是春日里滑过树梢的风,让人心都跟着柔软起来:"霖儿,要我过来有事情么?" "自然是有的!"甘霖的声音既是欣喜又是得意,"父亲,有礼物给您看哦,来啊!" 我还是躺在床上动不得,"礼物"两个字让我心一跳,这样温暖地屋子里我却觉得冷。水蓝的碎花帘子一挑,一个身着雪白长衫的人低头迈步进来,乌油油地长发垂着,透过发丝缝隙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肌肤白皙如玉,几近透明。他走进了门,抬头看向我这边,我一时有些发怔。进来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子,长发柔顺地散落在他的肩头背后,没有用珠玉珍宝装饰,身上也仅仅是一袭洁白的软缎长衫,可是隐约有淡淡的光晕环绕在他周围,房间中的一切在他面前都黯淡下去,所有的事物都化作对那个人的陪衬,那是一个只能让人仰视的人,包括在我眼中俊美出奇的甘霖不可与他媲美......不,也许有一个,那是我死去的娘亲,在她还没有被病痛和流言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时候,梨花树下的她是我不敢用手去碰触的,我的娘亲...... 他是台州知府甘子泉,字沛然,十六岁高中状元,文才美貌扬名京城,更使人惊愕的是他仅仅在高中一个月后就娶了端懿公主,而那位公主比他长五岁。甘霖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公主在与他成亲之前就有了身孕。他娶了公主之后一直被放在外任,虽然官声极好,却不能回京,不知得罪了朝中哪位大人。他两个月前上任时候,这些消息在暗地里被传得纷纷扬扬,我想不到的是世上竟然有美丽到如此地步的人,那一身雪样晶莹剔透的白,在他身上丝毫不使人觉得刺目,他沉静地站着,一双眼里无悲无喜沉静无泼。可在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甘霖兴奋地拉住他的手,道:"沛然,我把他找来,怎样?你高兴么?" "高兴,很高兴!"甘子泉鲜艳的双唇有些抖,极慢地走过来,扶起我低声道:"是他么?你把他找了来了啊!谢谢你,很谢谢你!"我的双肩在他手掌中,隔着衣衫我也感觉得到那双手是冰冷的,那几乎不是人的温度。甘霖也走到床边,双手都搂住了他的肩,笑道:"沛然,我是不用你谢的,为你做事情,我很高兴哦。以后他就在我这里,你想他就来看好了。" 他们对话的情形有些诡异,连我都可以看出并不象真正的父子,但我也不在意。我从开始的惊愕中清醒过来,竭力想要甩开他的手,叫着:"我要回家!放开我!" "你还有家么?"甘子泉柔声道:"你的娘亲已经不在了是么?好孩子,以后就留在这里吧,你跟着霖儿,做他的贴身小厮,跟着他好好地念书,慢慢地长大,好么?" "不!"我盯着他的眼,认真道:"我娘亲说过了,长大了没饭吃就去杀人放火,但就是不做奴才,更不做甘家的奴才,放我回家!我没有卖给你们!" 甘子泉明净的双眸骤然暗了一下,喃喃道:"她说让你去杀人放火?她说让你不做甘家的奴才?好,"他抚着我的头,慢慢道:"好,不做奴才,你做我的儿子好么?做霖儿的弟弟,霖儿,好么?" "自然是好的。"甘霖嬉笑着搂着甘子泉的脖子,"沛然,他还没有名字,你顺便帮他娶个名字好了。" "我有名字,我叫小刺猬。"继续起身上所有的力气,我狠命一推甘子泉,无力地靠在床里,可是躲得他们远远的,恨恨地看着他们这一对诡异的父子。甘子泉微笑起来,道:"小刺猬,小刺猬,你以为小刺猬有刺就能保护自己了么?真是个傻孩子。小刺猬,以后你就叫霆儿吧,甘霆。"他凝视着我,那双眼黑得深不见底,我不敢仔细地看,我害怕看的多了就会被他迷惑、就会深深的陷进去,再也找不回自己。他接着道:"霆儿,好好念书,长大......长大......"他犹豫了一下,却住了口,好半晌才接着道:"你娘是不是还说过,不许去做官,官也是奴才,是最可恶的奴才?" 我瞪大了眼睛:他怎么知道?甘子泉笑道:"傻孩子,以后乖乖地跟着霖儿,好好的,到了十八岁,你是大人了,就可以随便去什么地方,好么?" 他温柔地笑着,伸过来的手修长白皙,仿佛可以看得清裹在里面的骨头。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试探着抬起手摸上去。他没有躲开,双手把我红肿的手包在掌心里,那是木柴燃烧过后的灰的感觉,细腻柔软,触手若无,只是没有木灰的温暖,冰的滑雪的冷。他握着我的手,向着甘霖回头一笑:"霖儿,交给你了。" 然后,他松手离开。碎花的帘子掩住了他纤长的身影,我忘情地抚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仿佛残留着他手指的细腻,甘子泉......他给了我一个名字--甘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