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甘霖送了甘子泉出去,走回来看着几个丫鬟往桌子上摆饭菜。我刚才推甘子泉那一下已经用尽了力气,现在只能软绵绵靠着,挣扎了几下也是只能抬抬手,我叫:"甘霖,你给我吃的什么鬼东西?" 几个丫鬟听我这么吼,吓得一哆嗦,几乎丢了手里的盘子。甘霖笑嘻嘻吩咐她们出去,走过来笑道:"也没什么啊,就是怕你再打我,让你乖一点儿。"他扁扁嘴,委委屈屈地撩起袖子给我看,白净丰润的胳膊上,紫红的牙齿印格外清晰,他又掀起裤腿,露出腿上几个清晰的印子,还一边解释:"这是你咬的,这几个是踢的,你看看多狠,我怕死你了。" 我禁不住有些脸红,巷子里打架惯了,打人和挨打都不算什么,可是他是少爷,又比我大,是因为让着我才被我打成这样,的确是我过分了。我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再看他。甘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笑:"小......小刺猬......你脸红了......你会脸红......真......真好玩......真漂亮......"他凑过来,温热的手指抚着我的脸,轻轻掠过我的睫毛,他低声道:"你这样子,真的很漂亮,真的......很象......" 那声音里有一丝奇异的蛊惑的味道,我却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很象"是什么。我气恼地用力一扭头咬他的手指,他却不躲,因为我咬上了也没力气咬痛他。他双手把我抱起来坐到桌子旁,开始喂我吃饭。我摇头不吃,怒道:"甘霖,我不用你喂,恶心死了,我要自己吃,放开我。" 甘霖眨眨眼睛,道:"不行,你不乖,而且我怕你打我。" "我不打你还不成么?"我不情不愿地回答,他刚才乱笑乱摸,这笔帐早晚要算清楚的。
"还有,你要答应以后都乖乖地听话,不然我就天天喂你吃这药,让你永远都起不来,动不得。"他把眼睛眯得更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险恶神气,眼角却露着戏谑。我暗暗地想,答应就答应,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反正怎么做在我自己,先自由了才是最重要的。我点头:"好,我答应,以后我乖乖听话,一定听话。"
他低声在我耳边道:"小刺猬,你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可爱。"然后把一颗药丸放进我的口里。自由的感觉真好,我恶狠狠地咬着甘霖放进我碗里的肉,不好意思有了力气立刻去咬他,只能这么发泄。甘霖在旁边看着我吃,一手托着腮,若有所思的样子。烛光跳跃在他脸上,本是洁白的面孔带了淡淡的晕黄,有些晦暗不清。停了一会儿,甘霖把我面前吃空了的盘子拿走换上另外一盘,然后道:"小刺猬,沛然虽然说你可以做我的弟弟,但你只能在我们两个面前随便一点,平时你是我的书童,负责我书房的打扫工作,而且不许离开我这院子一步,记住了没有......算了,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叫人看着你。还有,明天我会让人教你府里的规矩,你不要任性妄为,晚上我会教你读书......" 我丢下筷子站起来,道:"记住了,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奴才这里候着哪!" 甘霖叹息道:"小刺猬,你不明白,我都是为你好,你要在府里过好多年,你会......" "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你是把我打晕了带进来的!"我怒视着他,"凭什么我要留在这里做你的奴才?凭什么我要留在这里让你那个沛然看?你喜欢他要讨好他是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要困住我?我现在就走,不用你这么教训!"我几步就冲到屋门口,推开门出去。外面夜色沉沉的,几颗星子无聊地在墨蓝的天幕上忽闪着。敞亮的回廊院子里,左右的厢房都是灯火通明,女孩子的笑声时轻时重地传出来,在枯涩的树梢间回荡。我一时茫然,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要从哪里出去?我出去了又能去哪里?甘霖已经追出来抓住我,压低嗓子道:"回去!" "放我走!"我叫,然后七八个女孩子跑了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裙子女孩儿道:"少爷?" 甘霖向那些女孩儿冷喝道:"滚!别在这里看热闹!"然后不由分说地抱住我把我拖进屋子掩上了门。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制服,翻身就和他缠在一起,这里既然没有人能帮得了我,我就多打他两下也是赚的。两个人在地上乱打一阵,我毕竟不如他的力气大,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冰冷的地面有寒气透过衣服刺着后背的皮肤,很冷,被他打过的地方都痛。但看看他发青的左眼圈,我的心情大好,禁不住笑了起来,学着他刚才的语气道:"你这样子......真好玩......真......漂亮......哈哈......" 甘霖恼羞成怒,两手一用力就把我翻了个身,抬手就打在我屁股上,而且很是用力,我也恼羞成怒,道:"甘霖,你再打我我饶不了你!"
甘霖松了我,喘息道:"你也打我了,我还不是让着你!" "那我没打你屁股!"我理直气壮。 "胡说,你明明踹了一脚,说不定都青了,欺负人还不承认!"甘霖也怒气冲冲,然后想了想脸一红,平静下来道:"好了,小刺猬,我不跟你计较,你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来吧,我们去睡觉,明天是武课,没精神师父要骂的。"说着,伸手拉我起来。我不认输地嘀咕:"你才比我大几岁?"可是想到他白天在我后颈上的那一下,他的确是会功夫的,却还是这么跟我乱打,并没有欺负我,也就灰心丧气,看起来还真是我欺负他了。甘霖却又在一旁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刺猬,你又脸红了......哈哈......真好玩......真好玩......" 追打着到了床边,脱了滚得脏兮兮的衣服,然后一起躺进已经用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甘霖抱住了我,低声道:"小刺猬,我真喜欢你。" 我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后背对着他。堂堂知府大人的府邸里,连一张多余的床铺都没有,害我跟大少爷睡在一起,真是让我看不起。甘霖不死心,凑过来还是抱着我:"小刺猬,你哼什么?我们家不是没有床铺,我就是喜欢你,才和你睡在一起的啊,别人想来我还不许哪。" 再哼一哼,我生气:大少爷的怪脾气,谁稀罕!可是被他的胸口贴着后背,感觉得到他的心跳规律而有力,竟是在娘亲怀里也没有的安心,我也就没有再躲--其实床就这么大,再躲又能躲哪里去,我可明白得很。一夜好眠,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昨夜见过的穿黄裙子的女孩儿站在床边,笑容象朵喇叭花:"霆儿,你醒了?少爷吩咐我以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的名字是墨竹。"
"墨......猪......就是黑色的小猪?"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可爱的小姐姐,怎么取了这么个丑名字?她又不胖。 "不是,是墨竹,竹子的竹。"她很有修养地温言软语,白嫩嫩的手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副黑色的竹子画,可是我看见她的眉梢都飞了起来,就是在笑。好啊,笑我不懂是不是?我皱眉,道:"黑竹子也是黑的,丑死了,你穿黄裙子,就叫黄花菜好了。" "黄花菜"笑不出来了,欲哭无泪地扁着小巧的两瓣唇,好半晌才嚅喃道:"好的,这个名字真好,谢谢霆儿。"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这奴才做起来可真是不简单,连黄花菜这样的名字都必须说一个好字,可是欺负她好像有些不应该,我忍着笑道:"好姐姐,我跟你开玩笑的,不用你改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听啊,墨竹,又雅致又高洁。" 墨竹眼圈一红,低声道:"墨竹也不是我本来的名字,是被卖进来后少爷改的。霆儿起来吧,少爷吩咐我教你规矩呢。"她很轻柔地拉我起来,帮我穿衣服。我推了她自己穿衣服,又不是没手没脚的人。虽然我打定了主意要走,可是这奴才衣服也还是要穿的,光着身子可没办法出门,而且这衣服比我原来的要暖和多了,不穿白不穿。墨竹陪我洗漱了,带我在院子里走一走。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鬟议论纷纷,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也不想听,只看那一池子的红鲤鱼有趣--从小到大,我装聋作哑的本事可是练得炉火纯青。偷偷瞄瞄敞开着的院门,我腻笑着靠向墨竹:"好姐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带我出去看看好不好?大少爷那么把我弄进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墨竹向旁边躲了躲,道:"霆儿,不许离丫鬟们太近,少爷要生气的。还有,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不用管,反正你不需要出去。我带你去书房,你以后专门负责收拾那里的。" 好家伙,滴水不露,连叫好姐姐都没用,早知道不叫,白让她占了便宜去。我悻悻地跟在她后面走,却听见后面齐刷刷地女孩子声音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4 公主殿下?甘子泉的妻子?我正要抬头看看,墨竹已经拉住我跪了下去,低声道:"是少爷的娘亲,端懿公主殿下,不要开口,不要抬头,跪着就好。" 不许说话不许看,公主是三头还是六臂?我更是好奇,却被墨竹一手压住了脑袋抬不起头,一定是甘霖嘱咐过她。我暗暗遗憾,不知道出去以前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么高贵的公主,见不到的话,跟旁人吹牛都少了本钱。眼前多了一双脚,被青丝金线织就的长裙子掩去了一半,却还看得见鞋子尖上晃着的龙眼大的浑圆珍珠--真不愧是甘霖的娘,一样的是移动珠宝架子。我更想看看她身上还有多少宝贝,看她有没有被那些东西压弯了腰,可是想了想还是决定老实地跪着,再多用些力气抬头的话,墨竹的手就先压断了我的脖子。银瓶乍破、涧水激流一样地透亮声音,仿佛冬天雪后屋檐下通明的冰凌:"都起来吧。刚才是哪个奴才开的口?主子没说话哪轮得上你出声?" 我不知道女人的声音也可以这么清亮这么冷,娘亲病中的声音暗哑无力,但有着三月桃花一样的温情氤氲;胖婶的声音沙哑沉重,在严冬干冷地空气里酝酿起浓重的馄饨的香暖;而现在这个比她们的声音都要美的声音却只让我觉得冷,比膝盖处传来的地面的阴寒更冷上十分。本就没敢起来的墨竹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把我的头也压得更低:"回娘娘,刚才是奴婢出的声。这是少爷的书童霆儿,昨天才来的,少爷命奴婢教他规矩,故此解释一句,免得他有什么不妥让娘娘您多费口舌。" "霖儿近来倒真是大了,随便就弄个人藏在院子里,连吱一声都没有。"公主娘娘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上三分,停了一停,她接着道:"你是墨竹?少爷面前的红人儿,学会跟本宫顶嘴了不是?还教他规矩,你自己又懂得什么?梅儿,先给这丫头点儿规矩看看。" 她随随便便地开口,墨竹的脸上立刻挨上了两巴掌,本是白嫩嫩的脸上指印渐渐浮起来,她的眼里渐渐水雾朦胧,可是抱紧了挣动的我不松手,一手死死地掩着我的口。我已经看清楚那位公主娘娘,果然漂亮,甘霖的模样就很像她,象是深秋时节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美艳惊人,却有浓浓地肃杀之气,此刻她眉目间积蓄的阴云仿佛骤雨欲来的天空,深不可测。在我看清她的同时,她也看清了我,一双眼顿时凝在我脸上,若有所思地一笑:"墨竹,放开他让本宫看看。" 墨竹的手抖了一抖,终是松开,低声道:"是。" 我得了自由,想了半晌的话出了口:"你生气你儿子不听话,做什么拿旁人撒气?做奴才就该被......"墨竹的手又掩了过来,惶然道:"公主娘娘,是墨竹的错,是墨竹没教好。"
公主娘娘冷笑一声:"你的帐以后再算,把这小子带过来本宫看看!"两个女人从墨竹怀里拉了我过去,把我按在她面前。她带着金指套的手指抚在我脸上,尖锐冰冷的划过我的皮肤,我几乎都怕她一狠心就把那东西插进我的喉咙里去。那冷冽的纯金在我脸颊、脖子上游移,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阴暗,好像有什么东西攥住了我的心狠狠地捏,我清楚我的心现在跳得有多快。我不害怕,就是不怕!我不看她的眼睛,不去感觉那指套的冷,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连眼睛都不眨。远看她的脸很是精致,近看那份脂粉渲染过的细腻更加夺目,可是我知道我的娘亲如果没有病、如果还活着,一定比她美得多,因为她太冷太凌厉。我暗暗地想:瞧她那笑一笑都不敢的样子,大约是怕表情多了脸上的脂粉裂成一块一块落下来。想象着她展颜一笑,然后那张脸就变成我家那间屋子的旧墙皮,细细碎碎地掉一地渣渣面面,我就忍不住笑。 "啪!"清脆的响声,我的脸上一痛,墨竹同时也是一声惊叫。我回过神来,公主娘娘掀了掀唇角:"就是这样还能笑得出来?还真不是个简单的孩子,告诉本宫,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的这府里头?你家人都有谁?" 我醒悟过来,这些个大女人可都不好惹,尤其是这位公主殿下更是惹不得,跟她们斗我在自讨苦吃,好吧,你要奴才就给你个奴才样子看好了,我乖觉地回答:"回公主娘娘,奴才名字叫小刺猬,少爷给改了霆儿,是被少爷买进来的,大概......大概花了一百两银子。"
公主娘娘"嗤"地一笑:"一百两么?就凭这张脸也还值得。小刺猬?真是个好名字,恩,你倒是个聪明孩子,乖得很哪。"笑是笑了,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我暗地里翻个白眼:真不愧是母子,脸长得象,连那一声"嗤"都一模一样。甘霖以前那么低声下气的样子肯定是装的,哪天不耐烦了,狐狸尾巴一露,我的小命可就危险,千万可不能被他骗了去。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逃,非逃不可!公主娘娘又接着道:"墨竹,今天就饶了你,这小子这么没规矩,还是本宫来教他的好,霖儿回来,叫他找本宫要去。" 我有些心慌,墨竹惊惶的声音被抛得远远的,两个女人拖着我跟在端懿公主后面穿花拂柳地走着,后面跟了十几个丫头婆子,却连走路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也不出声,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是不是我打青了甘霖的眼圈被她发现了?听她语气又不象,但不管因为什么,都是甘霖那小子害的,不知道这恶女人要用什么法子整治我,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墨竹是个小姐姐,不算妇人,我娘亲也是不算的......胖婶......也不算了罢......不知道她和成哥现在好不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端懿公主的寝室华丽精致,只那一挂珍珠帘子就价值不菲,一只青铜古鼎放在床边,青烟袅袅,香气弥散。我乖乖地站着,她晚一刻看我最好,说不定什么时候甘霖、甘子泉不拘哪一个过来,就能让我少吃些苦头。她喝了茶、用了点心,叫了小丫头给她捶着腿,似乎才想起我这么个人来。叫人领了我进去,轻笑道:"你叫小刺猬?你娘叫什么名字?" 我娘?我有些困惑,我根本不知道娘亲的名字,只好摇头。她眉头微皱,冷道:"旁人怎么叫你娘?" "胖婶叫她'小刺猬他娘',"我认真回答,"来要绣工的人叫她'绣花娘子',我叫她'娘',没了......" "啪!"又是一个耳光,我嘴里多了些咸涩的味道,被老女人打耳光,晦气!可是被按着,挣扎不脱,还手更是妄想,我心里暗暗地想,公主......什么破公主,就会打人,我看不起你!有本事叫她们放了我打架,我才不会输给你! "你不说实话也没关系,你是那贱人的生的儿子,这张脸上写着呢!"她已经摘了指套,可长长的指甲划在我的脸上,象指套一样的尖锐冷厉,她的声音更是没有温度:"本宫再问你,你进这府里头想做什么?好好地答,不然苦头有得吃。" "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气起来,凭什么随便就打我?我怒道:"你的宝贝儿子把我打晕了硬带进来的,他把我关在那个院子里,让人看着我,你说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这次的耳光是旁边的女人打的,脸上火辣辣地痛,可我还是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这里生活,是甘霖不让我走,你放了我,我马上离你家远远的,你们家的饭是臭的,你们家的人都不是人,你们家什么都没有!"是的,这个府邸有花园有假山有水池,屋宇也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可给我的感觉就是空荡荡一无是处;这里的人包括丫头都是衣着华丽,可是没有一个有着活人的气息,即使是最美丽的甘子泉,也那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