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午夜兰花

作者:午夜兰花  录入:12-23
双生

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他说,姑娘,你前世就是我的妻。
我笑笑,那么今世我们一定成不了夫妻。
他笑而不答,然后送给我一把扇子,上面有他题的字。落款是程洛琨。他的笑容英俊而自信,不可一世的骄傲。

入夜,我在灯下看着那把扇子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梦里,西湖的水翻腾汹涌,似乎要淹没这世间。醒来的时候,竟然有泪湿了衣袖。

西湖有名的糖醋鲤鱼。
我陪着爹在画舫上游湖,品尝新鲜美味的佳肴。爹忽然说,红叶,你今年也已经十八了吧?
我说,是的。月前刚过了生日,爹,您忘了吗?
没有,只是想起来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高僧来访,他说你十八岁的时候会遇到前世的孽缘,这也是你今生的劫难。
爹,您不要担心。红叶一直很乖,不会有事的。
高僧说,你会遇到一个两难的选择,就要看你怎么选了。
红叶一定不会选错。
但愿如此。爹深深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远处的雷峰塔。

一连几天没有出过家门,终于闷得慌,终究是忍不住要出来走走。出来的时候,吩咐丫鬟拿了那把折扇,心想要是遇到程洛琨就还给他。
原本只是想去湖边散散心就回家,不料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断桥上。桥上有个男子懒洋洋地靠着栏杆看着远处的风景。但当我们和他擦肩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话了,你认识程洛琨?他还把扇子送给你?
我诧异于为何他的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飘过来却看到了丫鬟手中的折扇。于是我慢慢停下步子,悠然答道,萍水相逢而已,谈不上认识。
那男子转过身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他的容貌与程洛琨惊人地相似,只是似乎他的五官更加精致而且脸色苍白。风吹乱了他柔软的头发,使得他的眼神迷离而暧昧。
这个男人转过身来对我说,我是他的弟弟,我一直在找他。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请你告诉我。
我的心里忽然一片寂静。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我的反应只是顾自说下去,你可以把这把折扇给我吗?
我从丫鬟手中接过扇子,递给他。对于一个大家闺秀来说,这样的做法是出格的。但我连半分都没有想到出格不出格的问题,只是单纯地希望能和他多接触一点。
他接过扇子,打开,仔细端详折扇上的题字和落款,模糊地笑了一下,再合上扇子,淡淡地对我说,谢谢。然后又转过身去,望着湖水,就当作我不存在似的。
尽管他已经转过身,不再理会我。我还是用最优雅最飘逸的姿势离开,我希望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美丽而优雅的。
过了断桥,到常去的脂粉铺里买了些胭脂水粉,便要回家。
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吓得随行丫鬟打翻了胭脂盒。
爽朗的笑声,如同孩子般的恶作剧。那张英俊的脸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程洛琨,你这是做什么,可惜了这盒上好的胭脂。我的语气微微带点怒意。
叶知秋,字红叶,芳龄十八,杭州人氏,漾漪山庄叶庄主的独生女儿......他完全无视我的怒气,顾自背诵我的背景身家。
够了,这些我比你清楚。我冷冷打断他的自我陶醉。
你生气了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下过一番工夫而已。红叶,我更喜欢你的字,可以这样叫你吗?他的笑容灿烂而自信。
如果我反对的话,你会不会不这样叫呢?
当然不会!他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忽然他收起了笑容,我送你的折扇呢?你没有带着身边吗?
原本想还给你的,刚好遇到你弟弟就给他了。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弟弟?你是说洛瑜也来了杭州?他的神色满是诧异却没有喜悦。
是的,我刚刚在断桥遇到了他。我平静地说,心里却把"洛瑜"这两个字念了千百遍。
断桥?他却有惊慌之色。我走了,下次再聊!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我不解这兄弟二人究竟有些什么纠葛,这样一个追,一个逃。我只知道,洛瑜的名字已经刻在我心里。

爹是一个隐士。
但隐士归隐之前,也总该有些往事的。比如,爹有一身惊人的武功。而隐士归隐之后,就隐去了所有的往事,所以现在人们只知道漾漪山庄叶庄主的书画琴箫才是绝技。
听说,至今叶南鹞这个名字在江湖上还是有一定的震慑力。
南鹞北鹰。
爹就和他的名号一样正直。所以,江湖人士若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都会来请爹主持。而大部分人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回去。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如愿,却也一样不敢声张,只是每个人脸上都会有掩饰不了的荣光。因为爹已经是个隐士了,而且是个有着辉煌往事的隐士。
这次来邀请爹出山的是洛阳程家,而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爹说,洛阳程家的当家程渊为人正气凛然,而请求的理由是罚子。必然是怕自己处罚儿子会不公正,才出此下策。本来家务事,外人不该干涉也不能干涉。这程渊为求公正,宁愿将丑事外扬也不愿包庇儿子,这样的忙,一定要帮。
说完,爹叹了口气,不知是洛阳两块玉的哪一位做错了事,惹恼了他爹啊!
我虽不知道那程渊是何许人也,更不知道洛阳两块玉是何方神圣。但既然爹说要去,我就去整理行装。
从小就是这样,爹说要出去,我就跟着爹出去。不管去哪里,见什么人,我都不在意,我就只是跟着爹。这样长大后,变成漠然冷淡的女子,我也毫不在意。

洛阳。
比起杭州,洛阳的风情是另一种沉重的味道。
程家的家宅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气势恢宏,却在隐隐之中透出几分霸气。
进门,是照例的寒暄。扯了半天才谈到正事。程老爷原本就不怒自威,谈到他儿子怒气一上来就更显得威严,那个不肖子,听了一个和尚的鬼话就不声不响跑到江南去了,惹了一堆麻烦还不肯回家。真是气死我了!
爹笑着问,不知令公子是听信了什么谗言?
我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去江南找他前世的孽缘。荒谬!
那究竟是哪位公子这样率性呢?
还不是洛琨!他要有他弟弟一半安分就不会砸了振威镖局的招牌!程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而在一旁安静喝茶的我听到程洛琨的名字不由一惊,随后释然。怪不得他听到弟弟找他会这样惊慌失措。
洛琨,洛瑜。果然是洛阳的两块美玉。我在一边胡思乱想,两个老爷子接着说些什么都没听见。就看到程洛琨及不情愿地走出来,低着头挨他爹的训。然后是洛瑜出来,极力护着兄长,原本迷离的眼神变得坚定无比。
洛琨低着头没看到我,而洛瑜分明看到了我,却仿佛从何未与我见过面似的,眼光并不往我这边多瞟一眼。
倒是洛琨抬起头来看到我的时候,又惊又喜地喊了声,红叶!
两位老人家不约而同地望向我,爹的眼神竟有几分好笑的意味。
我向着程老爷子微微欠身,红叶曾在西湖畔与两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怎么会是一面之缘呢?你忘了我对你说的话了吗?洛琨耐不住性子大声地说。
胡闹!怎么可以对着客人这样大呼小叫?!我们程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给我退下!程老爷子的脾气似乎和洛琨一样火爆。
洛琨原本还想争辩几句,却被洛瑜拉了下去。从头到尾,洛瑜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洛琨,至多是在为洛琨辩护的时候看了几眼他爹。
爹轻抚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却笑着对程老爷子说,两位公子果然人中龙凤,只是相貌如出一辙而脾气性格却大不相同。
让您见笑了。洛琨洛瑜本是双生子,因此相貌几乎一样。但不知为何,洛琨从小玩劣难以管教,而洛瑜恰好相反,生来就沉稳老练不用我们操心。洛琨要是能和洛瑜一样,我就省心了。
大公子这样的脾气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年轻人年少气盛莽撞一些本是正常的,稍加时日沉稳下来后定成大器。说完,爹就和程老爷子一起抚须大笑起来。
我隐隐觉得爹对洛琨充满了好感,而对洛瑜却有所保留。但愿是我想得太多。

程家贴出武林榜,三天后处罚洛琨。一切因为洛琨而受到各种损失的门派或个人都可以来讨回公道。
于是,我在程家住了两天,期间,洛琨每天都要过来"骚扰"我几次。而洛瑜只出现过几次,每次过来都只是看着他的哥哥用非常温和的声音说,哥,爹要你过去。
比起洛琨的一惊一乍,他显得沉寂很多,而且总是穿着灰色的衣衫,脸色一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但是谁倒没有想到三天后原本应该是洛琨受罚的日子却成了两人扬名的时候。
所有人都为这样巨大的转机而惊愕。
除了洛瑜,始终是淡淡的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难得的微微的兴奋。
砸了振威镖局的招牌,废了天剑派的两个弟子,毁了绝刀门的掌门令牌,顺便还拆了一家酒肆,大闹了一家酒楼。
洛瑜的战绩很是辉煌。
要受罚的时候,洛琨一声都没吭,不加任何辩解,更加没有讨饶的意思。洛瑜却在那一刻跑出来带了人证解释洛琨看似荒唐的行为。
原本荒唐的劣行却成为了疾恶如仇,快意恩仇的英雄行径。甚至还扯出振威镖局和黑道上的人勾结,只保自己的镖不失手,帮着贼人一起打劫其他镖局的秘密。
结果就是洛琨还是被罚禁闭三个月,振威镖局从此为白道人士所不齿。
而洛阳两块玉一下子声名大噪,洛琨的英雄行为固然值得称赞,洛瑜的手足情深足智多谋更是成了美谈。
而我和爹受了程老爷子的盛情挽留,继续在程家小住。

虽说被关了禁闭,洛琨在家里的行动还是一样自由,只是不准出去闯荡江湖。于是他没事就往我这里跑。原本是觉得他麻烦,到了后来竟也发现了他的可爱。
那天你为什么不争辩?在我心里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自己为自己开脱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不是吗?而且,我知道我并没有错。
你就你宁愿自己白白受罚?
我不会的。因为我看到了洛瑜的表情。
什么?我一下子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每次洛瑜的脸有了血色,我就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为我开脱。
你们兄弟之间倒真是了解。洛瑜对你这个哥哥总算是非常的好。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为了我而做这么多事。他只是喜欢让所有人都受他摆布。不错,他这样做的确让我逃过了处罚,但是也让他玩弄了这么多人。其实他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内幕,他偏偏要等到最后关头才说出来,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只有这样玩弄别人,他才会觉得愉快。我第一次看到洛琨这样略带嘲弄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了?
他毕竟是我弟弟,更何况我们是双生子。我对他的了解总是要比别人多一些的。
你没有告诉他你知道这一切?
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洛琨忽然笑起来,洛瑜对我的了解比我对他的了解更多。我知道我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自从我被允许出家门那天开始,我每一次出门都会闯祸,但每一次洛瑜都能替我开脱出来使我不至于受到皮肉之苦只需像现在这样禁闭。洛琨的笑容里多了些无奈。
哥,你又在这里啊。洛瑜的声音忽然出现,温和依旧。我却感到了莫名的心慌。
爹又要找我吗?洛琨很随便地问。
没有。爹在和叶先生下棋。是我要找你。洛瑜轻轻地说,似乎生怕他哥哥生气。
是吗?有什么事就说吧。洛琨的态度还是随随便便的,只是看了我一眼之后补充一句,红叶不是外人,你尽管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托朋友从大漠带回来一块玉。说着,他取出一块玉玦。
不错。你的朋友很识货。洛琨拿来把玩,顺手递给我,的确是上好的古玉,色泽温和,触手生温。
送给你,好吗?洛瑜试探着问。
你自己不要吗?
我还有一块。合起来就是块珏。洛瑜难得地显出愉快的神色。
好。那就谢谢你了。不过,你为什么要送这块玉给我?
哥,你忘了吗?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的生辰。洛瑜的眉毛微微地皱了一下。
还早呢!不急。我怎么会忘了呢?只是没你这么上心。洛琨笑着解释。
没忘就好。那我先走了。洛瑜的表情舒展开来,却还是没有向我瞟一眼。
我目送他离开,他的背影单薄,灰色的衣衫略微显得宽大,却更加让人觉得俊逸不凡。可是他的目光永远只是集中在他哥哥身上,不肯多看我一眼。
洛瑜把这些小事都记得非常清楚,从小就这样。洛琨也看着他离开,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这样不是很好吗?洛瑜真的对你很好。我把玉递给他。
洛琨笑而不答,只是接过那块上好的玦,又把玩了一下,小心地收好。
然后他就告辞了。我断定他并没有看出来我的秘密。洛瑜。是的,没有人会看穿这个秘密。不知何时,我长成了淡然寂寞的女子,外表冷漠如同冰雪,而内心敏感而脆弱。谁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在他们看起来,我几乎是没有七情六欲的。

在程家住了大半个月,爹终于坚决地辞行,带着我离开了洛阳。洛琨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了依依不舍,而洛瑜还是那么淡淡的,没有表情,如果一定要发现些什么来代表他的心情,那就只有他的眉毛微微地挑了一下,不知是高兴还是诧异,总之不会是遗憾。
回到杭州,看到江南熟悉的一草一木。走在堤岸上,走在青石板路上,走在断桥上,那两兄弟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那位高僧所说的两难的选择是不是就是那一对双生子?
洛琨也许是,但是洛瑜呢?他会给我选择的机会吗?洛瑜不是我选择的,是天选择的,是前世我欠他的孽缘。
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单调而乏味。每天陪着爹作画,下棋,吹箫。每夜每夜梦到西湖的水泛滥成灾。
于是越发地消瘦。
爹担心起来,请了名医来。我却笑笑说这不是病。
是的,这不是病,洛琨和洛瑜的样子折磨着我的精神气力。我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憔悴,就这样一天一天枯萎衰败。
爹终于忍不住通知了几位世交,同时也通知了程家。
飞鸽传书。
杭州到洛阳,杭州到北京,杭州到天山,杭州到大漠,杭州到云南。等他们收到书信后,便会纷纷赶来,有的会带来灵丹妙药,有的会带来名医,还有的则准备着帮我爹办我的丧事。
想到这里,我冷冷地笑了。
丫鬟们越发觉得我奇怪,在生死边缘的人竟然还常常冷笑,恐怕不是疯了也是癫了。料想洛琨知道我病危的消息,一定是急得马不停蹄地赶来,而洛瑜则依旧是处乱不惊的样子跟着他哥哥一起来。我一想到这两兄弟将会出现在漾漪山庄,又微微地笑了。
只是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未曾觉察,我想到洛瑜的时候,却也一定不会忘了洛琨。

没想到先到的人会是洛瑜。他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还是看得出旅途的劳累。
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哥正好出去办事了。爹已经飞鸽传书给他了,相信过两天就会到的。洛瑜在我床前温柔地说。
我挣扎着微笑,没关系,我还能撑两天。
请你不要这么说。哥会难过的。
你不会难过的,对吗?
不,我也会难过的。只要哥难过了,我也会跟着难过。我们是双生子,感应得到彼此的快乐和难过。
那如果洛琨不会难过呢?你会不会为了我而悲伤?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说,我会的。
我的泪水慢慢地滑下来。只要这三个字,也许他只是安慰我这个垂死的人,但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他的眼睛忽然写满了忧伤,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来,轻轻地吻了我的脸庞,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哥如果知道我喜欢你,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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