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童————幻影莉[下]

作者:幻影莉[下]  录入:12-23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女人点点头,默默的,算是认清了现实的回应。
俯视着这个已经崩溃的女人,十三慢慢地收起笑容。
他突然觉得烦恼起来。
这个女人,他曾经很熟悉。
那时的他甚至认为,这个女人,将会是世上唯一一个能靠他最近的人!
无关爱情、无关喜悦。哪怕只是习惯,也不错。
但现实却改变了他的看法,女人所做的一切让他开始怀疑世上所有的一切原本就不是美好的!
而现在,这个女子,却像只虫子一样,卑微着、乞怜着,毫无反抗,也无力反抗,看着她萎缩地垂下往日娇妖的头颅,十三突然发觉,很烦闷......
他不是为了报复。
报复的结果,往往就是空虚。
他不是为了报复。
只是忍不住会想要看看凤仙悔恨的脸。
可事实上,当自己亲眼看到凤仙的悔恨时,心里,却并没有快乐......

丢下女人的手,他沉声道:"有些事情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如果想起来了,随时可以来跟我说,至于这个暖阁,我想,既然花错那么喜欢把你放在这里供着,那就干脆不要离开!做人总还是要点血性比较好,你的老爷子那么疼你,你总该表现点忠诚让老人家瞑目吧!"格外森冷的声线,有一丝落寞藏在里头。像是一场无稽的表演戛然而止,十三挺直脊背,迈开步子,走向暖阁之外,再不回头......

步伐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
似乎是想趁着这越来越快的步调,驱逐出心中的郁结。凉凉的夜风中有水的味道,像是一根幽冷的弦,缠绕在心头,越收越紧,最后,恐怕要将心脏挤破!
长长的回廊上很静,院子远处却是一片片灯火的光点在闪烁。那是宵禁的火把在闪耀,折枝堂上层突逢巨变,细心的重九早已吩咐下面戒备森严。
当脚步经过回廊的转角时,十三突然停了下来,朝暗处的角落深深一鞠躬,沉声道:"这么晚了,夫子还不回家么?"
掩隐在夜色中的廊柱,在阴暗中显得影影绰绰,十三的话音落下,才步出一缕青衫衣影,瘦削佝偻,白面长须,清癯的脸上,苍白中挂着一丝沧桑,眼里,却是一片柔和的清明。
"你满意了么?十三少?"依然保持着昔日的称呼,而十三也并不介意老人没有尊称自己为‘十三爷'。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个勤恳的学生,面对师尊,沉默中隐含着敬意。
"我问了,但她没有给我肯定的答案。我可以用上千种办法让她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并不想那么做。"
回答的声音是低沉着,一字一句,像是在询问着自己的心事。那些属于常人的情感,对自己来说竟是那么陌生,没有老人,自己恐怕永远得不到解答。
老人摇摇头,叹息着:"你错了,小老儿问的是,你--满意了么?!"
微微哑然地抬头,似乎明白了老人的问题,十三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希望得到的地方。但现在拿在手里了,却又觉得跟过去想的不一样。"
"你希望得到的,是花老爷子所经营的折枝堂,是花家所拥有的家园。所以,当花家的人都不在了,你自然觉得,这座院子,已经不是自己想要的家了。"
"不可能!我没有家,自然就不会想要家!"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想要!就是因为有,才会害怕失去!往日的你不害怕失去,应该你‘没有'!而今,你已经‘拥有',就能立刻感受到当初花家人的心情!现在的你,和当初的花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得到一切的报应,自然就是患得患失!"
"夫子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很快,聪明的男人就放弃了。与一个学富五车的人理论,本来就是一件自讨没趣的蠢事!
学者,是他一生中唯一敬重的对象!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也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重新再拥有‘获得知识'的黄金岁月!所以他尊敬,那些没有欲望、没有权力、却富有学问的人!
他可以鄙视一切伦常道德,却不能蔑视大自然所累积下来的所有智慧!

老人似乎又叹息了一声,再次开口时,已经自觉地把话题转移开来。
"你还不放弃吗?关于小少爷的事,其实已经是无头公案。"
"世上没有无头无尾的事。任何事物都会有前因后果,这是您告诉我的!"他坚持着,声音也变得硬朗几分。
"那是小少爷自己的事。"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为何这么执着?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在乎?"
"不知道!总之我不能忘记!"似乎在咬牙切齿,但夜色中的十三,脸色却看起来异常平静,平静到简直有些诡异!
"既然如此,你有结果了吗?"
"有!"
"哦?"老人好奇了,那个‘事件',老实说,连他也非常好奇!虽然早过了好奇的年纪,但却不得不说,连自己的智慧都无法摸清那个‘事件'的头绪!
--在那一役中,时间似乎是最为关键的东西!‘事件'本身对那次战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甚至是没有联系!但却又冥冥之中显现了一些牵连的因果。看似漏洞百出的案子,仔细盘查起来却又毫无线索,的确是让人难以理解!
"所以我才要小六去查,然后小六死了!"
十三沉声道。
"所以线索又断了?"老人问。
"不!我更肯定了!"十三冷冷一笑,洁白的牙,在夜色中,显现出了野兽一般森然锐利的一面!
"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接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必须尽快找到段非!"

段非......
段非......
那个曾经把他击败的段非!

"十三哥--"一道洪亮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由远及近,不用回头也知道,重九这小子又是不请自来!
晶莹的水珠像是裹了油一般,点滴不沾地,顺着精悍而修长的躯干滚落。摇曳的灯光,在此时此刻总显得有丝暧昧,像多情的小手,爱怜地抚摸着这具华丽的躯体,少年猛一撞见,忍不住要吞一吞口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像只煮熟的虾子!
"怎么不嚷嚷了?不是挺能咋呼的吗?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半夜里把我的屋顶掀翻!"没好气地轻叱一句,一边拨开湿淋淋的长发,一边牵过衣架上搭好的黑丝袍子,随意地往光裸的身上一裹,男人悠然地坐了下来。
"你在洗澡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重九退缩了一步,好象不太敢直视面前那副精悍美丽的躯体。
真正美丽的事物,往往都是没有性别分野的。但这一点用在十三身上又不是很恰当。他是不会变的,那种诱惑的魅力也仅只在于他身上有着一种纯粹的、雄性的、野蛮而自然的生命力!
但这种魅力已经足够!
足够让身为同性的人,对他生出类似崇拜、仰望、或者是妒忌的情绪!
也只是幸好,对少年重九来说,十三所能带给他的压力,属于前者。
"有话就说!"似乎有些疲倦,十三半垂下眼帘。
"是!"连忙点头应诺,少年赶紧道:"你好厉害哦,十三哥!我叫点子去查了,那里真的有问题!你是怎么发现的?"
"很简单,小六的身上有香烛味。"似乎懒得仔细说明,十三半眯着眼,草草地道。
"啊?!"他怎么没发现?!在那臭水沟里泡了大半夜的尸体,居然还能闻出有香烛味?!
"这太容易了!乌鸦的机动性这么好,又事事冲着折枝堂来,说明乌鸦的大本营肯定就在一水城的附近甚至就在城内!"叹了口气,十三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道:"你怎么好象越来越蠢?这样叫我怎么拿事给你做?"
"可这也不能断定乌鸦的老巢就在城南山上的观音庙里呀!"重九太不服气了!居然这样就骂他蠢?!
"说是你笨蛋你还要硬撑自己聪明!那好,聪明的小九大哥,你说说,你估算乌鸦大概会有多少人手?"微笑着,勾手掀起手边的茶杯盖子,端过茶杯,啜饮一口。
"这个......没有一百,至少也有五十个人以上!"根据以前与乌鸦交手的经历,重九中肯地估算道。
"差不多,和我想的一样,证明你的脑袋还有救。"放下茶杯,十三道:"乌鸦行踪诡秘,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把自己的人手分散在各地,需要做事的时候再集中起来,这样便于隐藏!要么就是集中管理,把整个集团绑成一个拳头,随时都可以全力一击,一击必中!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比较高?"
"这个嘛,最多一百号人,若分散开来,隐秘是隐秘,可力量也相对分散,不仅不好管理,反而还容易泄密!"少年边想边说,不时看向十三。后者点点头,似乎在表示赞许。
"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乌鸦每次出击总是成功,说明机动性很高,而且把集团力量用得恰到好处!我认为肯定是有个大本营,集中起来的,跟折枝堂正好相反!"
"不错,折枝堂看起来很大,力量铺得很广,但事实上,若以局部来看,就比不上乌鸦!这也就是为什么,乌鸦每次袭击折枝堂红货的时候,折枝堂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相当于每次出击,乌鸦总是拿拳头去打折枝堂的小拇指,等到折枝堂反应过来,准备双拳出击的时候,乌鸦又已经退了!"十三点点头,悠悠道。
"原来是这样!难怪,不管老爷子怎么加强戒备,总是不能狙击乌鸦!"
"那好,现在你告诉我,在一水城里,大概有哪些地方,可以不着痕迹地藏匿接近一百号人!?"话题突然一转,十三狡黠地笑道。
"啊?!"一语惊醒,重九拍着脑门大叫:"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城里根本不可能藏下一百号人而不被我们知道的嘛!"
"我早就到处去看过,城里全是商家富户,再不就是几大楼,春风得意楼一开始就大张旗鼓地暴露出来,相反,乌鸦肯定不会在那里驻扎,因为实在太显眼!丁四海没这个胆子,[福禄寿]再怎么说也还是我们自己的地盘!至于秦楼,那里是销金窟。美人乡、英雄冢,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躺在女人身上还保持脑袋清醒,除非是乌鸦的老大嫌自己银子太多、兄弟们太听话,否则,杀了他也不会把自己的手下丢在秦楼里驻扎!"邪恶地咧嘴一笑,在重九看来,十三的笑容像头豹子在打呵欠一样!
"原来如此!要驻扎那么多人,首先要地方够大!城内根本不会有那么大地方,除非是寺庙!"重九兴奋地大叫着,像是已经把乌鸦手到擒来!
"可城里的寺庙只有天马寺,那里人潮鼎沸,每天那么多善男信女,又有折枝堂的人在附近走动,乌鸦不可能在那里!"
"所以--只有城南山上的废寺观音庙!"重九不得不再次折服。"原来十三哥你早就发现乌鸦的老巢了,所以才叫小六......"
话到此处,突然见十三脸色一厉,沉声叱道:"不对!完全不对!我叫小六查的,根本就不是乌鸦--"

一声断喝,几乎惊掉重九半个魂魄!十三脸上突然浮现的怒容,是那么怨毒、那么狠绝!像地府里青面獠牙的追魂手,挥舞着索命的锁链,呼啸着追赶自己的仇人!
"十...三哥......?"
"不对......不是这样的。"咬着牙,十三沉声道:"真想赶快会一会那个乌鸦老大呢!......不管他藏得怎么深、怎么绝!就算他躲到地狱里去装死,我也会把他拉出来一刀一刀地鞭尸!"
转瞬
夜色如魅。
沉浮在幽凉的气息里,暗夜中也许有一只魔魅的野兽在呼吸。
时断时续的片段,有若记忆,以画片般的方式零散地隔开,有些关联,也有些散乱,分不清的是真实,亦或是虚幻--只是莫名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沉睡的脑海里浮现着,飘荡着,隐隐地刺激着,那松弛的身体里,可能还存在着意识的,那一根神经......

像是有一阵风吹过。
冷冷的,像刀锋一样,割着皮肤,冰冻的气息可以把血管里流动的物质凝滞!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每动一下,就如同一个坏掉的人偶,零件噼里啪啦地掉落着,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恍然一眨眼,自己就回到了那年大雪的街头。白茫茫的死寂,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存在生命的物质!茫然地转动着僵硬的头颅,听着脖子关节发出干涩的声响,意识停留在活着的那一刻,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过了这一天,自己便将走进死亡。
于是开始回头细数着自己走过来的脚印。两行铅色的足迹,围绕着空旷的大街,绕了一圈又一圈。从嘴里呼出来的,也不再是白白的热气,而是冷冰冰的,与身边的风,融在一起......
那一年、那一天,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跑不动的时候。而那一刻,很快便要到来。
所以,他跑得更慢、也更坚持。不管怎样,就算终究要死,也要等到最后那口气咽下,也要等到最后那丝力量用尽!即使风刮得再猛、空气再冷,他还是跑着,跑着,跑着......
然后......

还是那个然后......
直到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个‘然后',他都依旧无法真心地会意一笑!因为那就像是上天注定的玩笑--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时,无命就会出来拯救他!
在那个‘然后'过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每个晚上,每天每次太阳即将升起却又还未升起的那段最黑暗的辰光里--他总会回想起那一段长街--白皑皑的一片里,水晶一样的人儿与雪色融化成一线,只剩下那红色的菱角在微微勾着,笑呵呵地问着--

"要不要穿上,很暖和哦!"
那时的无命,为什么要用那种几乎谄媚的声音询问他?这个疑问,直到现在,他都答不出来。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一回头,无命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一边剥下自己的皮裘,双手捧上来,像捧着一枚救命的仙丹!
所以,这一幕在记忆里无限制地重复!
因为他没有选择,那一刻是注定了的现实,他无法选择--在遇见花错之前,要先遇见无命!
世间最最可怕、最最可恨、也最最无奈的--便是‘注定'......
也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产生的憾恨!起初以为那是因为无命的笑容。浅浅的、讨好的,却又略带点炫耀的微笑--仿佛在说:看到了么?这就是距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小公子,一个是只配与野兽为生的街童!永远只有公子施舍街童,而这个秩序将永远无法对调立场!
所以他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双肮脏的、满是冻伤的发青乌黑的手!从那柔软的皮毛上挪开!硬生生的!毫不由于!
然后,
还是一个然后!
他马上就看到了无命背后的马车上,辐射过来的,阴鸷的目光!

原本以为,只有饿得头脑发昏的豺狼,才会有那样的目光!绿油油的、发出惨碧的颜色!透过马车的围帘缝隙,像比寒风更锐利的尖刀,一刀刺进身体般的绝对!
那种眼神,仿佛是霸占着巢穴的毒蛇!又或者,更像争抢撕夺猎物的秃鹫!透过无命的肩,笔直地射了过来,盯着他正要缩回去的手!
或者就是因为这个目光的暗示......

现在想来,在每个梦徊的深处,当已经逐渐成年的自己,仍旧站在那片空旷的白皑皑的街头上时,依旧会记得那目光带来连锁效应!
天性里,绝对不愿落于下风的求生本能,转变为狂化!那目光让自己变得怨毒!越是别人害怕被抢走的东西--对他就越是具备吸引力!即使原本并不想要,也会因为那种鄙夷的暗示的兴起抢掠的念头!

推书 20234-12-23 :如若往生(我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