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渐渐西移,树梢的阴影慢慢掩到男人冷峻深邃的面孔上。班驳的阴影,在那双闪亮的眼睛下方跳动着,摇曳着,像两簇燃烧的鬼火。
曲着一条腿,男人懒洋洋地靠着骑廊的柱子,冷冷望着不远处的那块池塘。骨节修长的手指,似乎在无声地摩擦着,碾磨着,随着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婆娑着轻响。少年的身影渐渐临近,靠在另一根柱子旁,没有开口。
"知道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在一个草台班子里唱戏。我觉得他很机灵,就叫他跟我回来。"幽幽的声音,有些低落,像是想起了什么,十三的眼中有丝热切。
"他肯?"重九问。
"肯。因为他在班子里天天挨打,怕得要死,我跟他说,不想哪天死掉,就跟我走,所以他立刻点头。"
"但他死了。"
"没错,但他死了。"声音似乎更低了。十三眼中的光芒却更亮!冰冷又灼热,像爆发出了某种以前没有的东西!
"你刚才找什么?"重九又问。
"找他留给我的最后的信息。"微微一哂,十三仰起脖子,顺着清风,深深一个呼吸,发丝似乎也随着这脉动,微微扬了起来。
"找到了么?"
"他是个最懂事的点子,任何时候,他都知道留东西给我!"阳光照耀在那俊美的脸上,像汽化了那深邃的轮廓。男人的声音越发低沉,像磨着牙齿的怪魔,在地狱深处按捺地愤怒的火焰--"但是--他却连留点东西给我的时间都没有!他竟然被杀了!我允诺过他,绝对不会死的!但他居然被杀了!"
"当点子本来就最易死掉!你怎么了?你应该知道,小六迟早会有今天!"重九有些忧心忡忡道,他突然觉得,此刻的十三,与往日不同!
像是特别容易发怒。特别容易生气。紧绷的神经燎燎燃烧着火气,随时一碰,都会爆炸!
"我允诺过他不会死,那就绝对不该死!"按捺的极点便是爆发!十三突然一撇身,右手往身后的柱子狠狠一砸,一声巨响过后,那粗若腰身般的柱子,轰然少了一半!一个巨大的拳击从柱子一侧穿过,像是凭空被剜去了一段!
"十三哥!生气也不用砸屋子吧!?"重九吞了吞口水。
那巨大的杀伤力,让他再次心悦臣服,但同时也更加担忧!他所认识的,冷静而完美的十三哥突然不见了,变成了另一个心绪不宁,脾气暴躁的家伙!
"小少爷不见了,给你这么大打击啊?!"心直口快的少年终于爆发出这样的疑问!
覆水难收--当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十三的右手已经像毒蛇吐信般狠狠咬住他的咽喉!无法躲闪、无法反抗!那一瞬间快若闪电!当自己的喉骨间轻轻发出扭曲前的青响,少年霎时已汗湿重衫!
"别让我听到第二次。"幽冷的声音盘旋着,不知不觉间,十三已松开了对重九的钳制。一口唾沫在少年的喉咙口不上不下,待确定那要命的手指已经离开自己的要害时,少年才脱力般瘫软下来,干脆利落地一屁股坐下来,苦瓜着脸,大大叹气--
"拜托!十三哥!玩笑不能这样开呀!会吓死人的!"
"不是还没死吗?"像是适才的震怒不复存在,十三的面容呈现一种异常平静的悠然。那是往日不同的,绝对宁静的悠然,也像是一种死寂。
少年心念电转,赶紧转移话题,"小六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叫他去查一件事......"话到这里,十三缄默了。似乎还未能确定什么,他有所保留。
"不能告诉我么?"少年有些不快了。
"为什么要告诉你?"没有任何语气变化,纯粹的疑问句式而已。十三有些惊讶地看向重九,好象对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老是一个人作战,你不嫌烦累么?!你老说人只能靠自己,我也认为是对的!可事实上,没人能独自生存吧?!你不是也一样要靠小六来搜罗消息吗?!我不值得你信任?折枝堂上上下下跟着你背叛老爷子的兄弟们都不值得信任?!那你还信谁?!"
毕竟也才十几岁,少年的心性终究是笔直的。可以在任何人跟前伪装得铜墙铁壁,却惟独不能在仰慕的人前装作鬼祟。甚至是有些依赖的!--把面前的男人当作自己的目标,也当作了唯一的亲人。
脸色微变,十三有些哑然了。
他很想笑一笑,淡然说一声--‘的确是谁都不可信!'。但,事实上,此时此刻,他却有些迟疑,话到嘴边才耿耿于怀,压抑在胸中,像堵了团棉花再被人狠狠打了当胸一拳!
他的沉默,让少年似乎认清了什么,末了,有些粗率地点头鞠躬,再道:"小的多话了,十三爷请别介意!小的告退!"
一口一个‘小的',实在是有些让人意外地伤心。
十三歪了歪眉毛,突然爆出一声促狭的大笑,笑到眼角弯弯,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噗--!就你这脾气,还敢夸口要取代小六吗?小六不会随便乱发脾气哟!"
"嘎?!"
"我叫小六查的,其实是我的私事。所以,我本来觉得没必要跟你说的......当然,他的死,也证实了我猜测,如果没出意料的话......"
"私事?"
"对,很私人的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的......只除了我自己......"
......
绚丽的紫色云霞,歪歪斜斜地从老旧的窗棂间隙里漫漫地浸润进来。灰沉沉的房间里,黯然的光线在这片色彩的勾勒下,显现出了原有的轮廓。
屋子里似乎还有股淡淡的霉味,但却收拾得异常清洁,显然是特别经过打扫。躺在床上转动着干涩的眼珠,许久过后,无命才依依发觉,一丝浅浅的伤痛从脖子上传来。
他记得,自己割伤了自己。
毕竟是不习惯动手的。武力能解决的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范围。所以,决绝又痛快的离别,并没有让他真正如愿!
刀尖抵住喉咙时,自己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以至于握不住刀,也使不上力,痛快淋漓的生死,刹那成了个笑话--自己还活着!
自杀变成了自残,而且显然不太成功!自己的呼吸还那么顺畅,几乎只是用锋利的刀子割开了一才层皮而已!
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那么不想死吗?!
是不甘心还是害怕寂寞?一个人走掉的孤单,让自己难以下手?还是,依旧舍不下那双眼睛?当最后的刹那,看到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沾染上惊骇与不甘,愤怒与焦虑的心慌,从那片黑色的深渊掀起波澜......自己竟然,还是舍不得吗?!
一声嘶哑黯然的声音,从那压抑的喉咙里泄漏出来,像被什么堵住了出口,那原本该是哀痛的呐喊,化为不甘的寂寞哽咽!远离那双眼睛,竟是如此疼痛!伤口似乎在溃烂着!扭曲着!一想到那人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突然觉得--即使再怎么哭嚎、呐喊,也发泄不出这沉积的怨恨与依恋!
"伤口那么痛吗?"一道低沉而清朗的声音突然从一角传来,无命惊吓地扭转脖子,斜斜看向声音来源,阴暗光线的房间一角,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一张角凳上,曲起一腿抱在胸前,男人的手指头,还钩着一把藏于鞘中的弯刀!
弯弯的刀,像弯弯的月,也像情人的眉。
"是......你?"声音是哽咽的,看到这个人,突然生起一丝眩晕的错觉。命运何其玩弄,转过一圈,他又遇到了他!
段非。
"是我。"段非的回答很简洁,似乎说话是件很累的事。
从无命的角度看段非,那个身影显得残旧而歪斜。段非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身上那套破烂的风褛似乎从来就不曾替换过!之所以看着他觉得残旧,那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那瘦削高大的身影,融进了黑暗的一角,依稀看去,还以为是另一个相似的身影在为自己停留守侯......
原来,十三的印象,在自己脑海里,已经残旧了。
像是一幅存储了很久的画片,风干退化,颜色已经不再鲜艳,只留下一个深刻的烧灼的影子轮廓,横亘在那里,永远不愿离去!
呼出一口气,对着自己冷冷笑一声。无命挣扎着起身,从床上坐起来,被子往下一滑,顿时觉得有些幽幽冷风。
--!
"你干什么?!"愕然的惊叫声低低滚落,无命喘息着,连忙拿被子裹住全身!
"把你放上床休息而已。"段非依旧回答得简练。只是那声音异常低沉,暗哑着一丝鬼魅的呼吸频率。
"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沉下脸来,无命裹着被子,大步走下床头,直视着对方,神色已经有些愤慨。
"我不打算让你离开。"悠悠扬起一个笑脸,段非勾着自己的刀转了一圈。
"你以为你关得住我?!"冷笑一声,无命嗤之以鼻。他的记忆并不清晰,但的确记得中途有人冲进来阻止了一切!朝自己后颈一记手刀,将自己打晕!--原来竟是段非!
想来也合理,似乎也只有这个人,有能耐在十三跟前来无影去无踪!
"要完美地囚禁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脱得光溜溜。虽然你不是女人,但这办法对你也同样管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一双狡黠的眼睛把无命全身浏览一遍。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让无命突然间以为自己身上的被子并不存在!
"既不绑我也不锁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你以为我不敢走出去?!"涨红脸颊,鲜血几乎要从汗毛细孔里压榨出来!无命有些动气。
"请便。"决不和人吵架,似乎是段非的哲学。从善如流,却一开始就没给予任何选择,无命突然泄气,跺着脚,坐回床头,与黑暗中的身影狠狠对视。
越是与段非相处的时间长,越是发觉他和十三像同一个人!只是段非比十三更自由!几乎是想做就做,也不给任何人以喘息之机!
他比十三显得狡猾些,手段也柔软些。最类似的地方就是--他们都不喜欢替人做主!而是丢下圈套,供你选择,然后像个猎人,悠闲地等在一旁看着猎物眼睁睁放任自己往圈套里跳!
他必须离开。
深呼吸着,无命突然道:"我已经一文不名,关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江湖上的风声很快的。只要肯打听,花老爷子昨天晚上吃了哪味补药,第二天就可以立刻知道。"
"不要拿我爹爹作比喻!"愤然吼叫着,脖子上一圈绷带渗出点点鲜红!新鲜的血液,从那伤口激涌出来,染红了一圈雪白纤细的脖颈!
"不要拿自己的脖子开玩笑!它流血了。"段非淡淡说着,不置可否。
无命当然知道。
那里的伤,也许不可能会好。
因为是自己割下的伤口,所以应该格外难以痊愈。因为那一刀没有伤得透彻,所以他还记挂着那个该恨的人!也因为这样,所以那伤口不会停止恶化!
这么想着,无命突然沉默了。
不仅是声音没了,连呼吸也凝滞。他低着头,不知想了什么再次抬起头来时,苍白的小脸上,突然染上一片诡异的红晕!
明月如钩的眼角,突然一收,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突然厉声道:"你喜欢我!?"
"......"
这句话,竟没有得到回答。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段非似乎突然不想说话,轻轻扣住自己的刀,屏息不言。
"你就是喜欢我!"再次爆发出来的声音,已经是完全的肯定!就像个高高在上的王者,睥睨着自己的下臣!瞪着段非,无命突然升起一阵癫狂的大笑--
"你就是喜欢我!哈哈......我居然还有人喜欢?!你算男人么?!你喜欢我?!哈哈......"
那不知是猖狂,还是疯狂是笑声,像厉鬼在寒风中嚎泣的尖叫!在这笑声中,往日那个无命好像消失了一般!他不断笑着,像是自己的发现值得非笑不可!眼里含着热泪,笑声已经无法停止!
"你不是想要我陪你睡觉吗?!段非--你可还记得?!"他笑着,喘息着,脖子上的红色越来越猩艳,像是某些原始部落里用来诅咒的特殊咒术!--用自己的生命做抵押,用来诅咒刻骨的仇人!
"......记得!"声音是咬着发出来的。牙齿与牙齿咬合着,迸发出两个压抑的文字!
男人的呼吸,似乎在那笑声中变得急促起来!就像一个屏息过久的人,突然灌了一大口空气,反倒呛得呼吸困难!厚实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木然的神色在阴暗中,愈加显得暧昧!
似乎是被嘲笑了。
有关于自尊的东西,在无命的笑声中,被瓦解了!
骄傲而散漫的灵魂,屈服囚困在以爱为名的牢笼里!那其实不是爱--还只是一种迷恋!但那是比爱情更颠覆的力量!因为无法得到--所以爆发得会更彻底!
"你记得?!那好呀!去杀了十三,我立刻陪你睡觉!陪你个够!"泪水淌下来,洗刷不干净体内的污浊!被仇恨熏红了的爱情,流淌着血的颜色!
"......"
"去杀死十三!只要你杀得了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你以前也这么对我说过,不过,上一次,你叫我放过他。"男人低声道。
"是吗?!"眼睛机械地一转,无命僵硬地扭转过头,目光像染上一片绯红!
"怎么?不愿意?不敢?还是我不值钱了?不再是折枝堂的少爷,你就看不上眼?!"
"我不会杀他的!他死了,你立刻就会去死,我不会杀他。"低沉的声音依旧一字一顿,段非冷冷说着,胸口的起伏却更加剧烈!如果屋子里的光线可以更亮一点,无命甚至可以看得清楚,那把弯弯的刀,像情人的眉、像如勾的新月的刀--在一个以刀为名的刀手手中,竟颤抖着!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双手没有了力量,再也拿不动这弯弯的弧月!
"死?我会么......"笑声戛然而止。无命突然呆滞地看着段非,呆呆地问:"会么?我会么?"
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跟在仇人后面去死?
他应该会笑!
自己下不手,但却有另一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可以替他下手!
他会笑得打滚才是!
"你会!你已经把自己杀了一遍,所以我不会让你再杀一遍。"
"原来我已经死了......"点点头,无命突然放松,躺了下来,松来被子,任由那松软的被褥,从光滑的肌肤上滑落--
"是么?......原来,我已经死了......"
青葱的肢体,像春芽一般吐露着玉色的芳华。尤其是在这光线暗沉的角落,比紫色更深更红更暧昧的霞光,从窗棂里挥洒进来,勾勒着他那修长的肢体的轮廓。似乎有一股暗香在霞光里浮动--那是晚霞的香味,一种即将面临黑暗,即将毁灭、即将消失之前,最后绽放的浮香!
无命瞪大眼睛,空虚地望着天花板,轻轻说着:"对啊......你已经放过他一次了......你怎么可能会放过决斗的对手呢?你已经完成我的委托了......"
段非却闭上眼帘,像是不敢再看下去,双手把自己的刀握得更紧!
"来吧!我也会完成我的承诺的!反正我已经死掉了,也不差这一次......随便你怎样,我不会再提要求了......"
放弃吧!
死掉吧!
那颗心,如果能死掉,真的就再好不过了!
忘记一切,把一切都搅得混淆不堪!这样,自己就不会想去分辨谁对谁错了!
对不对?段非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他只是路人,只是过客。所以,就由他,来葬送自己吧!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已经不会再有爱存在的拥抱。
那也许不会再是真实的。因为,自己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