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副手大多都是青龙帮里出身,对这边的情况比对马来一带都熟,白虎会虽然是靠火速吞并其他帮派而崛起,但也渐渐站稳了脚跟。作为异军突起的大帮,虽然王晔强悍冷硬的作风使得道上一片风声鹤唳,但他并不冒进,也懂得圆滑地运用手腕,在尤其是手下还有陈川浩这种精明能干能独当一面的人物,说实话,他并不太辛劳。至少不比在马来拼搏的那两年辛劳。
诚如医生所说,白湘宇只是需要发泄,两年来的少言寡语在一个月里得到了充分的补充。而之後,他就基本能做到有问有答,即使说话,也不会一扯一大堆。
面对这个已经不熟悉的人,王晔只能暂时观察。反正他也不会惹麻烦,每天都老实地呆在屋子里。
只有一次,他们在书房开会时,他突然闯了进去。说"闯"也不太准确。他是敲了门的,只是没等屋里反应,就直接推了门。使得原先敲门的动作根本只是做个样子。
被打断了的屋子里近十个人眼睛齐唰唰地望过去,穿著柔软的纯棉白睡衣的白湘宇局促地站在门口,畏缩的表情十足像个孩子。他没想到竟然有这麽多人,惊慌起来,急忙在人堆里寻找那个人。
只听到那声冰冷的质问响起:"有什麽事?"
他一抬眼,看到宽大的书桌後坐著的正是他,高兴坏了,急忙伸出手连连招呼他过来:"你来。"
用手撑著脑袋正在听汇报的人锐利的目光对他只是一扫,又冷冷地回到桌面上的报告。"刘妈呢?"
那个正担心得不得了的妇人从门的旁边挤出来,紧张地对他陪个笑脸:"先生,少爷他说什麽都要来见你,我实在......"
"出去!"
"这......"刘妈不敢多言,赶紧扯著白湘宇的袖子,"少爷,走吧。先生正在忙......我们回房,我给你拿点心吃。"
"不,我得告诉他,很重要的,哎,王晔,我想起来了,真的,你不要听吗?就是那个......呀呀,刘妈,我还没说呢......这样不行,刘妈......"
终於把他弄出来了,连忙把门关好。刘妈擦擦头上的汗,刚才王晔散发出来的寒气,脑子不正常的少爷没感觉,自己是已经万万受不了了。王先生那个人,可不比两年前还是老爷手下的样子了。
就这样,白湘宇被送回了房里。刘妈怕他再乱跑出去惹王晔生气,连房门都锁上了。
经过一个下午,书房的门才重新打开。人散尽了,最後出来的胖子全和陈川浩看到哭得一脸泪的刘妈站在门边,急忙问:"怎麽了?是少爷?"
刘妈只会拿手绢抹眼泪,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稳。"先、先生有空了吗?能不能......去看看我们少爷?"
王晔去看,宽敞的房间里,白湘宇跪在地板上,一笔一划地写。无论谁叫,也不理睬。只是写,忘我地,专心地,似乎整个人已经掉进了他写的字里。
晔。
下人每天的勤力打扫,浅棕色的地板光亮得能反射出人影来。现在,靠窗的那一小片,已经写满了字,大大小小的"晔",干涸而变得深浓的红色被夕阳一点一点渲染上其他色彩。淡淡的金退变成朦胧的橙,很快火烧的红扫过,又被暧昧的紫代替了。
天色渐浓,写字的手指上再也划不出字迹,白湘宇停下来蘸蘸额上,都已经干掉的液体让他疑惑起来。
"刘妈,写不出来了......"他坐在地板上,看著终於被放开的刘妈扑到他的面前,一把抱住他,不停地哭。
"少爷,少爷,写不出就不写了。你看身上都脏了,来,我们去弄干净。"
"可是......"他抬起头,一下子看到站在门边阴沈地一言不发的人,高兴地跳起来,"啊,你来了。你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晔跟你的名字一样啊。我怕我又忘了,赶紧写下来。来来,"他过去拉他走近点儿,"看,就是这个字哦,你的也是吗?"
王晔没有看字,只是看著他,眼神冰冷而犀利,试图从那张只在一味微笑的脸上看出任何显示著清醒的蛛丝马迹。白湘宇没有得到回应,不解地望住他,两簇眼光的交接,王晔似乎是受不了那水波一样清澈润湿的眼睛,眼神一闪,答:"是。我的也是这个字。"
"我就说嘛!难怪听起来很耳熟!"白湘宇欢快地拍了一下掌,又看刘妈,"刘妈你说是吧?"
刘妈期期艾艾地应著,小心地想过去继续拉他:"少爷,我们去清理一下吧......"
陈川浩也很不安,这样紧张的局势,任谁都看得出王晔已经在爆发边缘。白湘宇现在疯了,即使把他掐死也不能一解王晔积蓄已久的心头之痛。他在後面正要出声分散注意力,就听王晔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川浩,把这里整理一下。"
不敢轻慢,连忙应了。眼见著王晔那双可以直接把人的脖子拧断的大手一把拖住白湘宇就往浴室走。
刘妈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紧赶慢赶地跟在後面连声说:"先生,小心弄脏,我来就行了。"
王晔停下来,回身,刀光一样的眼神对她一扫,她已经动不了了。"我说我来,你有意见?"看了眼被扭痛了胳膊正呲牙咧嘴的白湘宇,不屑地笑了声,"而且,他早就很脏了。"
拖到浴室里,把不安份的一直企图甩开他的手的人丢到椅子上。去找了条干净的毛巾,蘸了温水,一回身,看到那个人直挺挺地站在离椅子最远的角落里。
"过来。"从头到尾,他的声音都像浸过了冰水,没有温度。可是湘宇少爷也很强。
摇头,很坚决地把那头柔软的黑发甩得要散开似的。抿紧了唇,表情极其坚定。王晔皱紧眉,直接走过去,一把拉过他,再次丢到椅子里。那个人一沾到椅子就跳起来,被电了一样。
王晔看他那个样子,有几分了然:"为什麽不坐?"
"怕。"干净的声音里揉进了胆怯,有小小的颤音。
嗯,就是那麽回事。这是小事,懒得再管他。不坐就不坐吧,反正他够高,够得著。
"那过来这边。"主动站开一点,靠近洗手池,让他对椅子的恐惧不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边瞪著好象随时会跳起来咬他一口的椅子边挪过去,两年的时间他也长高了,能到王晔的下巴,虽然还是瘦。
柔软的毛巾沿著下巴的血迹擦上去,一点点,仔细而小心地,开了温水,残留的血被水沾到白毛巾上,化成浅淡的芙蓉花一样的水红。
很久没有这样细致而真切地看他了,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的皮肤,只要稍稍用力,即使是毛巾这样轻软的东西也能在那柔白上留下潮红的痕迹。
资料中说长水帮的帮主有SM的特殊嗜好,方鸣为了拿到他手上那块地而把白湘宇送给了他一个晚上,即使第二天一早赶紧接了回来,也躺了快一个月才勉强下得了床。不过方鸣也怕他真的被玩坏,找不到第二个这麽好用的替代品。从此也不敢随随便便再"出借"。
不必看他睡衣下的身体,也能猜到被留下了什麽样的痕迹。不过也是他贱,主动愿意留在方鸣身边,任何苦都是他自找的,王晔一丝半点都不会同情。
想著擦著,擦到额顶发际的那个小小的发源地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的人,是无法想象只有大概两毫米的很小的一个口子,只因在血管密布的头上,就能流下那麽多的血。足以让他拿来挥毫写满一小块地板的。
热水碰上去,还有些疼,白湘宇"!"地倒吸了口气,瑟缩了一下,就感到一个比毛巾更温热的软乎乎的感觉贴上了他的额角。一个柔软而有韧性的东西在来回舔著那个破口,很舒服,很温暖,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暴风雨夜,简陋的旅馆房间里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我爱你"。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地体会。也,听到那声浅浅的叹息。
灼热的阳光从细碎的枝桠间洒下来,暖风徐徐拨动他的衣裳,薄雪一样洁白的柔嫩花瓣扫过他的脸庞,那个人在宠爱地细吻,丝丝点点,都是幸福的味道。当他睁开眼睛,会看到晴朗的天空,淡蓝的,又高又远,在手永远触不到的地方。浓郁的芳草,碧青的,又多又密,延伸到眼永远看不完的地方。我爱的人,近在眼前的,一伸手就能牢牢抱住。
我不想摸到天,不想看遍地,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幸福地,比所有人都幸福地,在一起。
"哒哒哒"门被敲响了,人被惊醒了。眼睛睁开了,他不在这里。
"大哥,少爷的衣服。"
两个沈浸在幻想中的人都是一惊,王晔离开了他的伤口,白湘宇放开了双手。
门打开,伏在门上的两个人差点跌进来。
"大哥......" 胖子全奉上新的睡衣,小心翼翼地探向浴室里,希望少爷还没被老大拆骨泄愤。刘妈递上内容齐全的救护箱,没有听到哭声,少爷不会被打得已经哭不出来了吧?
东西被一把拿走,"砰"!门再次关上。
翻出创可贴,用力地贴上去。刚才、刚才......都是一时冲动。
白湘宇被他的力气按得脑袋直往後仰,回过神,"哎哟!"叫出来。
"把衣服脱了。"王晔拿著新衣服,不耐烦地吆喝。
看他不动,又大声喝了一次:"没听懂啊?把衣服脱了!"
他不是没听懂,是......不想。
王晔的耐心总是被他一次次挑战,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别怪他对病人动粗。衣服往椅子上一摆,直接上去帮他脱。
"不要,不要!"白湘宇不住地後退,极度的紧张使声音变又尖又高。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害怕,颤抖得无法自己脱下衣服。所以常常都是被扯得一身破碎。
看他恐惧得连眼神都在抖动,水波连连晃荡,像是随时会倾覆。他皱紧了眉,强自耐下性子:"你的衣服上沾了血,换新的好些。"
"不要!不要!"他说他的,白湘宇只管喊自己的。场面变成鸡同鸭讲。他的长臂一伸,搭上了他的肩。
"烦不烦啊?只是帮你换衣服而已......"刚碰到他的扣子,他整个人一下蹲到地上,缩成一团,一直不停地摇头。
王晔被晾在那里,看他怕成这样,火气冲到顶点,一拳过来,对面的镜子被打得粉碎。
惊脆的碎响回荡在不算狭小的空间里,白湘宇惊得已经忘了恐惧,呆呆地抬头看他。
紧张又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王晔过去一把把门打开,丢下一句:"帮他收拾好。"说完,扬长而去。
刘妈跟胖子全跌进来,陈川浩在最後,看了一眼现场,立即过去拎起救护箱就追出去。刘妈冲过去抱住白湘宇,紧张又仔细地打量:"少爷,少爷,你怎麽样?"
"没事的,"胖子全站在被打成放射状散开的镜子前,那中间的凹陷深得似乎已经嵌进了墙壁。缝隙间沾著的血,一滴滴慢慢顺著边缘流下来,像极离人伤痛的眼泪。
"大哥只要跟他在一起,伤的都是自己。"
陈川浩在书房找到王晔,还淌著血的手指间已经夹住了一根烟。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沈思地,看著昏沈暮色中的花园。
"大哥。"轻声地打了声招呼,不必再多说,拿出东西清理伤口,再熟练地替他细细地缠上纱布。
"川浩,我错了吗?"白稀的烟气散著,一样飘渺的还有透过轻烟变得空寂的声音。"我是不是应该当时就把他跟方鸣一起杀了?现在变成这样,他疯了,我也快要跟著疯了。"
"大哥,"专注地为他包裹伤口而一直低著的头垂得更低了,回答像秋天里吹落树叶的风,清冷而无奈,"如果他死了,你还会站在这里吗?"
"川浩......"
他抬起头来,因了解而变得悲悯的神色让王晔不自觉地停住了。"大哥,从开始,我们就看得很清楚。所以到了这一步,不管是少爷,还是你,都要活下去。"
"川浩,你忘了,小方是怎麽死的?"
"我没忘。可是少爷不愿离开,也许有他的理由。小方......是运气太差,才会给方鸣抓住。也是我的错,我该跟他一起去的。"难过得要落下英雄泪来,当时当日,情同手足的小方。
"那是陷阱,不管谁去都一样。可是如果没有他,这个陷阱根本就......"
"大哥,如果没有他,什麽都不会改变了。没有白虎会,没有你被逐出,没有我们的叛离,青龙帮也会传到你的手上。"激愤的语调一转,仍是如雨前的天空般的压抑,"可是没有如果,所以不要再说如果了......小方是条硬汉子,他不是为少爷死的,是为了你!为了白虎会。不要把这个再怪在少爷身上,也放过自己吧。"
"川浩,你会这麽说,是因为你不知道被最爱的人背叛的味道。"
陈川浩收起了救护箱,临走,仍是低靡的语调:"可是我知道,少爷就算疯了,也还是会写那个字。"
一地的血红,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一笔一划,用鲜血写就。铺天盖地地袭来,他不由闭了闭眼。
晔。
我的晔......
当初,他一笔一划写在他的手心。
纷繁的白花如雪翻飞,湮没了绿树长草。
花开一季,夏雪无晴。
又有谁,知道花的心情?
手伤隐隐地痛著,代替心滴出看得见的血。
他不是不知道他害怕的原因,而是,不能忍受,在他眼里,把他,和那些人一样看待。
痛与痛,是如此的矛盾。
不知过了多久,飘渺的夜色中又响起了夜莺的歌声,一阵阵地飘荡,像风起的白羽,凄清而优美。
小小的身影依旧蜷缩在窗的一角,明明是那麽高的人,却因为太瘦,看起来分外的小。像是一抱就能藏在怀里。
歌声停了,安静地看著他坐在对面,两个人靠在窗上,高高的窗,盈润的月,童话书里的插画一样美丽。
"为什麽总是唱一样的歌?"
"因为,思念。那个人,跟你有一样的名字。"
"也许就是我。"
"不,你们,不一样。"
闭了闭眼,又睁开:"有多想他呢?"
波光粼粼,泛著哀愁。修长美丽的手抚上胸口:"想到,这里会很痛很痛。"
"既然很痛,就不要想了。"
"不行,不想就会呼吸不过来,像要死了一样。"
被震动的眼底忽然精光一闪。"你今晚的话很少。"
"因为我累了。我今天受了伤。"
"那为什麽不睡觉?"
"......不敢睡。"
"哦?为什麽?"
"因为有鬼,全身血红的鬼......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爬过来,一点一点,慢慢地爬过来,没有手,用骨头指著我,对我说,......啊──"
在惊惧的叫喊还没有完全冲出喉咙,就眼前一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像,那个人的怀抱一样温暖。
精光掩进了低垂的眼帘,化为细柔,像窗外的星星,都映入他的心底。
大手在安慰地拍著他的後背,低沈的嗓音如催眠一般从耳朵传到脑子里:"有我在,谁都不敢来。好好地睡吧。"
把他抱到大床上,刚刚并排躺上去。他立即向外挪开一点,秋水般温润的眼中流露的小心的戒慎和惶恐让人心疼。他没有靠过去,保持著姿势,等他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慢慢地移过来。
"鬼......不会来吗?"
"不会。"
"如果来了呢?"
夏雪无晴————星炀
作者:星炀 录入: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