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沙克不喜欢王宏,无论大彭皇帝的书信多么言辞恳切,黄金多么诱人,他就是看王宏不顺眼。他想,如果李月支是正使,也许他不等他开口就把汗血马无条件送上了。不过也说不定,因为一旦得到了汗血马,李月支就必须回去了,这样他不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吗?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留下来呢?
他也试过直接求爱,但总是被巧妙地婉拒。再多的礼物,李月支也视若无睹。
就这样拖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宏终于不耐烦起来,奔到西宛朝廷上大声指责阿尔沙克不懂礼数,怠慢天朝上国的使者。阿尔沙克正中下怀,一边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一边佯装发怒将汉人使者一行统统关押起来。
"我可以不计较他的无礼,也可以给你汗血马。"阿尔沙克逼近李月支,执起他一束秀发轻吻,狂野的眼神诉说着一个意思。
李月支自然明白,瞪他。
"你这算是威胁吗?答案是--不!"
对这样的回答阿尔沙克不感到意外。于是他带着李月支来到了牢房,慢慢看过那些因酷刑而失去舌头眼睛手脚的囚犯,最后才来到关押王宏等人的地方。
"你希望他们也成为那样吗?"
李月支不说话。
阿尔沙克以为他软化了。虽然他知道李月支和王宏只是上下属的关系,但汉人最重的就是"舍己救人"--哪怕是仇人,这就叫"以德报怨"。
"不。"李月支回头看他,"我拒绝。"
阿尔沙克怔了怔,一挥手,旁边的刀斧手就砍下了一名汉人使者的臂膀。惨叫声起,几乎能刺穿人的耳膜。
李月支闭上眼睛,还是只有一个字:"不。"
阿尔沙克恼怒起来,扳过他的脸迫使他整开眼睛面对自己:"你难道没有心吗?看到自己的同伴受苦,你难道就这样无动于衷?!"
"我不能出卖自己,何况是被强迫出卖。世上恶人之所以能横行,就是因为人们总想着委屈求全,息事宁人。"李月支的漆黑眼眸清明又坚定。阿尔沙克感觉那目光仿佛直射到自己灵魂深处,嘲笑着他是多么的肮脏与丑恶。
他把他抗回了寝室,将他的双手缚在背后,解开他的衣服,一挺身就强行闯关。随之而出的是尖锐的痛呼和汩汩的鲜血。
"那你就不出卖好了,我照样可以得到你,无论你拒绝与否。"
占有的快感让他无视李月支的疼痛和悲鸣。他确实得到了他的人,但也得到了李月支相应的报复,并且这报复恐怕永远也不会结束。
阿尔沙克带着李月支快马回到贰师城一个月后,在后面缓缓而行的西宛使者终于到了。李月支的"陪嫁"立即引起了西宛宫廷不小的骚动,不必说那与黄金等价的丝绸,光是精致的瓷器、柔软轻薄的宣纸就够让人惊叹的了。
这一个月,阿尔沙克带着行走不便的李月支四处游玩,希望能化解他的心防,期待着能博得佳人一笑。但收效甚微。阿尔沙克想李月支看到家乡的事物,也许会开心一点。
李月支却别过脸:"拿走。我不想看到任何汉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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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金络月照皇都,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
第五章(上)
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
--【天马歌】
隆冬季节,夏牧场早已被厚厚的大雪所覆盖。花园中也不再有百花争艳的景象,大雪过后,一派银装素裹。唯一的亮色便是铜火炉上几点火光。
"竟然有空陪我这个老头子喝酒,真难得,今天怎么没去陪你那男妾?"
江阿尔斯带着笑意开口。他身形与阿尔沙克差不多,发色的眼睛偏深,接近褐色。因为是阿尔沙克祖父最小的儿子,按辈分阿尔沙克得称呼他一声叔父,可年纪却要比阿尔沙克小上两岁。
阿尔沙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仰脖饮尽杯中琥珀色的葡萄酒,才不理会他的倚老卖老。西宛盛产葡萄酒,家家户户都有酒窖。
"听说这半年来,你都没有去别的女人处,后宫中早就怨声载道。"
"这和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不过你被他迷昏头了,阿尔沙克,知道什么叫‘红颜祸水'吗?"
"别对他使用这样的字眼!"阿尔沙克立时沉下了脸。
阿尔沙克原本以为,只要就李月支留在身边,自己就会很满足,事实上一开始也确实是如此。李月支一直都很安稳,沉静地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还在呼吸。
无论阿尔沙克做什么,他都逆来顺受,不说话,也不动,就像真正的美丽人偶。如果没有人将食物强行喂给他,就不吃不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仿佛不止是右边脚筋,连同生命的光辉也一起断绝了。
阿尔沙克焦躁不安,不断尝试各种方法,想要让他打起精神。但无论是什么珍馐美味,华美的衣物,奇珍异宝,还是杂耍艺人的绝技表演,都无法让他抬起眼睛看上一眼。最后,阿尔沙克甚至请来巫师,点起圣火,跳舞喊魂,可是那一末幽魂却丝毫没有回转的迹象。
巫师说李月支的魂魄不知飘落何方,阿尔沙克却明白它的所在。阿尔沙克渐渐明白到自己做了一件最大的傻事,真的,真的很傻。用尽一切暴力与金钱的手段,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傀儡娃娃罢了,而他最想得到的那颗心却远在天涯。
他该拿他怎么办?一切疼爱与善待,只要曾经有过强迫的过往,便都有了补偿的嫌疑。是他把他栓在身边,是他断绝了他一切退路,因为疼爱他而导致忽略其他事物,也是阿尔沙克自己的过错,怎么能怪罪他的月支?
江阿尔斯笑起来:"是不是这样,只怕是当局者迷。李月支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略有所知。阿尔沙克,你愿不愿意与我赌一把?"
"无聊!"阿尔沙克的脸色更难看了。"这种赌博毫无意义。"
"好好好,当我没说过。"江阿尔斯呵呵赔笑。
不过,阿尔沙克,这赌博就算你不愿意也没用,当赌局开始的时候,你就算想要抽身也不可能,只会身不由己。而且,我的赢面比你大的多。到时候,我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阿尔沙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也许,江阿尔斯是对的......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把月支强行绑在自己身边,这样下去,没有一个人会是幸福的......
刚过年,西宛宫廷中就新来了一队杂耍队。观者如云,不单是因为表演的都是西宛人从来都没见过的把戏,还因为艺人们都是汉人,来自那遥远的大彭皇朝。
其中有一名少年,身轻如燕,身手也似乎特别灵活。他可以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走来走去,来回翻跟头,还可以踩着独轮车,同时将西宛人舍不得轻易使用的瓷碗放在脚背上,然后猛地一踢,瓷碗就稳稳地飞到了他的头顶上,看得人无不啧啧称奇。
阿尔沙克搂抱着李月支,在他耳边不断说着话,可自始至终,李月支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阿尔沙克终于放弃似的住了口,只是将手在他腰上臂上来回抚摸着,仿佛靠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头正在休憩的大猫。猫咪的弱点在于下巴,只要在那个部位轻轻骚动,就可以让它满足地眯起眼睛,发出噜噜地喉音。无论是驯养已久的家猫还是桀骜不训的野猫。但是,人呢?
这一晚,阿尔沙克没有到李月支住的别院。李月支坐在窗前的榻上,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雪景。漆黑眸子清亮的说不出来。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回忆着,在大彭皇宫,冬天的时候也会下雪,那雪呀,就像细盐一样撒下来......
"......公子......李公子......"
忽然从暗处传来低低的呼叫。李月支置若罔闻。
"公子,陛下命小人来接您回去。"
羽扇一般的睫毛忽地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脸来,对着声音的来源,努力将视线焦点凝聚,想要看清楚是谁在说话。
"......谁?"由于长久不曾开口,原本清婉的声音此时干哑不堪,"谁......让你来......"
"大彭天子,当今圣上。"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了,然后猛地破裂。榻上的身影原本苍白如同干花,此时却突然鲜活起来。奋力撑起身体,却在榻沿被衣摆一绊,狠狠摔将下来。黑暗中的人影一惊,就欲上前搀扶,李月支却已站起,迈开脚步,谁知第一步踩下去,脚下虚浮,随即软倒,摔在地上。
"他叫你来......真的是......旭初让你来的?"李月支挣着向他爬去,声音似乎从喉中逼出,隐隐带着血味,也不知是狂喜还是悲伤。听动静方才两下摔的着实不轻,可他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忽然传来跪拜与请安的声音,门响过后,是粗重的脚步声。黑暗中的人影立即就消失了。
阿尔沙克看到地上的李月支,眉头锁成一个大疙瘩。交抱起双臂,脚板微微拍打着地面。李月支挺起上半身,屈起膝盖盘腿而坐,垂下眼睛别过脸。一瞬间,便与圣女峰上的冰雪同化。
阿尔沙克走了过来,在李月支面前曲下一膝,同时伸臂从他的腰下膝下将他托起,穿过重重纱帐,走向深处的大床。
"天气冷,你不应该坐在窗口吹风,也不应该坐在地上,会受凉的。"
他将李月支放到床上,拉过被褥,坐在床边抓起他冰冷的双手搓着,想要让它们暖和起来。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那绝美却又冰冷的侧脸瞧了好一会,突然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那美丽的侧脸难以察觉地微一动容,却依旧一句话也不说。阿尔沙克只觉得喉头一阵抽紧,伸手拧过他的脸,吻上去。
李月支抬手触到了他胸口的衣服,似乎想要推开他,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便又放下,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回到贰师城半年来,这是他鲜少有过的反抗之举。
李月支的右脚扭到了,由于那一步下脚没有准头,生生地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用冰块敷着。养伤的期间,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感到阿尔沙克看得自己更严了。阿尔沙克不离开,那晚的人便不能出现和自己说话。他有好多话想问,有好多话想说,心浮气躁,渐渐沉不住气来。他开始用眼神追逐着阿尔沙克,关心着他的动向。阿尔沙克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一举手一抬足,都牵动着他的心。
原本冰冷空洞的眼神逐渐有了松动,甚至炽烈起来。阿尔沙克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眼神的变化,只觉得心一片一片剥落。就像被儿孙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的弥留之际的老人,孝子贤孙用眼神说着:快点死吧!怎么还不死呀?快呀快呀,棺材寿衣都准备好了,占地方摆放也是要花钱的......唉,快点料理完,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呢,才没工夫在这里空耗......
第五章(下)
元宵已过,二月才到,大草原上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还差一些日子,牧民从冬牧场转往春牧场的时机才来临。
一连几天,都不见阿尔沙克的身影。来回的奴婢们眼神暧昧,从她们细碎的耳语中,李月支知道阿尔沙克这几天一直流连于后宫。终于收心了呀,她们在说,从眼角打量李月支,用眼神为他打上即将丢弃的标签。李月支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难以抑止心脏的抽搐。
因为阿尔沙克不在,那夜的人又出现了几次。李月支得知他就是杂耍队中那名少年,名字是阿青,杂耍队是伪装的,来这里只为带李月支回大彭。
"旭......陛下是怎么跟你说的?"李月支拉着阿青,急切地问。其实,他就是想多知道一点关于旭初的事:他的近况,他的想法,他的一切一切......
一日不见,如隔三月;三日不见,如隔三秋。半年,已经太久太久。重新听到旭初的名字,恍如隔世。
"陛下说,他很后悔,汗血马再好,又怎比得上公子您?汗血马易得,知心人难求。只求您能原谅他一时糊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李月支听着,神情不断变化,动容,吃惊,疑惑,最后,他双手捣住脸,全身剧烈地颤抖。放下手来,他仰首望天,深深吸气,跟着闭上眼睛,不住地摇头......
难得阿尔沙克不来,杂耍队也差不多要离宫了。虽然如果等到开春,路上也许会轻松很多,但是要有这么好的出逃机会可就难了。是夜,阿青用药迷昏了一名侍从,让他换上李月支的衣服,睡在床上。李月支则换上了杂耍队艺人的衣服,藏身在一只大坛子里,上面放了一块隔板,铺上一层枣子。由阿青背着走,一路上出奇的顺利。
"是艺人啊~~~怎么这么晚?"
守门的门官十分不悦,对着通行证左看右看。太阳下山,城门都已经掩上一半了,还有这一大队人马要出城。那么重的门,关来开去,别提多麻烦了。他发现骆驼驮的坛子,走上前用手指敲敲坛肚:"装的什么?"
"是御赐的蜜枣。"领队赔着笑。
"哦,可这声音听着是空心的呀~~"一边说,手指越发弹的起劲了。
领队笑容不变:"装的松,就怕压坏了。另一坛子是上好的美酒,也是赏赐的。"说着命人将酒坛子解下,"送给大人解解渴。还有这个......"他将一个鼓鼓的小包塞进卫兵腰里,"小小意思,买点下酒菜。"
吱呀~~~~~~~厚重的城门终于开启,骆驼队走过,在他们的背后缓缓合上。
后宫的女人们看到久未出现的阿尔沙克,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还有疑惑:王是对那个汉人终于厌倦了,还是只是暂时负气?
无论是哪一种,她们都不能错过这个挽回丈夫的心的绝好机会。水果、点心、烤肉、美酒一样一样端上来,音乐奏起,精心装扮过的女人们卖力地扭动着腰肢舞动,放开喉咙歌唱。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阿尔沙克眼神狂乱非常,他抓住一名美姬的手腕。
"我是谁?"
"您是西宛的王。"
"我是谁?!"
"您是我的夫,我的天。"
"你是谁?"
"我是您的妻,您的仆人,您忠实的奴隶!"
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那美姬看了半晌,忽然道:"那么你爱我吗?"
"当然爱!如果没有您,我便是离开水的鲜花,一天也不能活!"
阿尔沙克笑了,美姬跟着笑,所有的女人全都跟着笑。接着,阿尔沙克把身体放倒在小山般的软垫上,闭上眼睛。女人们以为他累了,便停止跳舞与歌唱,让音乐停下来,想要退出去,却被阿尔沙克摆手制止。
"继续,我听着呢,别停。"
音乐声再次响起。在阿尔沙克的授意下,所有的歌舞全是狂烈奔放的曲目,几乎能把人的心脏震出来。
却有人不知趣地闯将进来。不理会惊慌的女人们,江阿尔斯大步冲到阿尔沙克跟前,大力摇他:"别睡了!你的男妾跟人跑了!"
"我知道。"阿尔沙克懒懒地回答。
"那还不快去追?"
"带他走的是我安排的人。他们会将他平安送回大彭。"
江阿尔斯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阿尔沙克把胸口的衣服从自己手中收回。难怪今天晚上王宫的守卫这么松散,难怪那些杂耍艺人可以将后宫中人带出走......可是......阿尔沙克不是宁愿弄断那个汉人的脚筋也要将他留在身边吗?为何要怎么做?
"鲜花离开水,就不能活......我不是他的水,不是......""阿尔沙克轻轻地呢喃,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对月支来说,他只是一堆将水源阻塞的牛粪而已。
江阿尔斯深吸一口气,咬牙将阿尔沙克猛地丢开。
"你这个笨蛋!!"
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去。下令封锁城门已经没有用了,带着李月支的杂耍队早就出了城,进了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