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锦回来便问:“你何时开始头疼的?”
裴珩道:“十二年前。”
“竟不是先天不足?”白鹤惊奇道,“那年发生了什么?一个大活人平白失去一魄,不会毫无缘由!”
裴珩笑容有些复杂:“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件……我随先帝出征,受了伤,或许是为此。”
胥锦蹙眉:“不,抽魂夺魄,必定是有人蓄意所为。”
白鹤感到背脊发冷,又很愤怒:“……会是谁?”
裴珩无奈笑了笑:“想杀我的人,有千千万。”
白鹤上前攥着裴珩的衣袖:“王爷,咱们回云府海境去好不好?”
胥锦想了很多,他想要不要去九重天一趟,但直觉和理性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裴珩身入六道轮回,绝非简单的事情,甚至很可能一切问题都源于九重天。他又想起葵川夫人,可他的疯姑姑阴晴不定,行踪诡谲,再见也不知何时。
胥锦目光微动,但没说话,裴珩摇摇头:“二十余年俗世纠葛,多少人性命与我息息相关,凡人寿数不过须臾,但也不能撒手不管。何况……我所失的一魄,多半是与这俗世中人有关,回东海避世也没什么意义。”
裴珩和胥锦去青玉殿找温戈。
皇宫后山的一座秀岭之上,古木参天,流泉鸣涧,三百阶宽阔的石板步道蜿蜒而上,于葱郁山木间通往庄严宝地。
朱漆铜钉的巨门缓缓打开,绕过密宗浮刻青石影壁,开阔的前庭正对着一座巍峨殿宇。
九层浮屠阁,门上悬匾,书有“青玉殿”三个字,殿内不供真佛,而是有一尊虬曲威严的腾渊巨大青龙像,龙身自大殿藻井至楠木扶龙台座,上下十余丈,宛若云海渡化,麟爪俱现。
青玉殿前身是帝国第一密宗寺院,大青龙寺。
真佛无相,便只供青龙。
如今的青玉殿却不单纯是什么寺院了,除了二十高僧、沙弥常侍青龙左右,青玉殿内进出都是帝国最顶级的武者。
国师温戈身为青玉殿司主,便统领着无往利器。
裴珩和胥锦进入青玉殿,僧人合十问候,随后退居殿后。
胥锦将灵力敛藏,温戈自会发现他是妖,却窥不见更多。
庭院和大殿进出,皆是身高九尺、面貌端正的武者。他们身穿笔挺的鸦青色武者服,暗纹绲边交领,箭袖甲摆,身上佩着各色武器,有些人惯于蒙着面,步伐皆是矜傲沉稳,整座青玉殿在青岭峻山间森严不动。
两人站在大殿内,清晨山间的光线照进雕花殿门,殿内描金绣红的内壁画,站在一眼看不到顶的巨龙尊像面前,人如一粒芥子般袖珍。
温戈走进来,轻逸的碧色袍子,乌发垂在肩后,一根碧玉簪简单束着,面容温润和雅,冲淡了青玉殿的肃杀庄严。
“王爷是稀客。”温戈微笑道,三人便在殿后庭院古树下石桌旁落座。
他看了看胥锦,依旧是友好的笑容:“王爷原来带了这位小友回京。”
经过的武者多看了胥锦一眼,温戈若有所思,道:“这位小友倒像是武者。”
胥锦向温戈微一颔首,冷毅妖冶的眉目沉静内敛,没有说什么。
帝国武者的地位很高,尤以青玉殿出身者为尊,见帝王不跪,见权臣不拜,身具权柄与荣耀。大燕帝国三百年屹立不倒,与帝国武者的护持息息相关。
温戈这样说,表明胥锦自无名殿出来后,足以跻身此列。
“他已见过陛下。”裴珩饮了一口青玉殿的茶,淡淡笑道。
温戈明白了裴珩的意思,波澜不惊道:“王爷近来头痛之疾可好些了?一入夏,方子也该调一调。”
裴珩道:“温大人觉得我这头疾根源为何?是否与魂魄心脉有关?”
温戈默了片刻,道:“也曾怀疑过,但王爷贵为皇族,我是不能轻易窥察魂魄的。王爷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裴珩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只是听闻了失魂的症状,与我颇相似,因而顺便来问问,温大人不必多想。”
温戈思忖后道:“王爷,失魂必定是人为所致,十二年前发生太多事情……”
裴珩垂眸道:“时隔多年,要寻根溯源很难。”
温戈谨慎地建议道:“不如还是从当下入手,王爷若是失魂,所失魂魄必定还在当年下手的人那里。世间万事有因果,抽魂夺魄者是不能轻易毁去魂魄的,否则自身也遭反噬。”
胥锦听闻此处,便彻底放下了要带裴珩离开的念头。
温戈本事高强,但身为国师,更有许多禁制,裴珩也只能从他这里探一丝口风。
自青玉殿离开,胥锦和裴珩慢慢步行走下绵延的石阶。
山道旁的紫荆兰拂过裴珩的袖袍,他远望过云雾间掩映的山下京畿百余市坊,问道:“胥锦,即便寻回那一魄,我也不过是个凡人,龙章也一样,你可明白?”
胥锦道:“你是神明还是凡人,于我而言没有不同,总会有办法的。”
山脚下便是京畿市坊,裴珩和胥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巷,走了不远便是皇宫西侧的宽大街道,僻静肃清,远离皇宫后,江陵再度热闹起来。
两人难得漫步于市井间,从侧街出来,踏上京城主干道的时候,却闻前面一阵喧嚷。
前方没有士兵府卫开道,街上的车轿行人却都自觉避让,如分海一般开辟出一条能容两架马车并行的路来。
裴珩和胥锦停止交谈,也看过去,见一华服锦衣、春风得意的少年走在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臂横着,手上提着一只小巧的湘竹鸟笼。
少年背后跟着一架八人合抬的大辇,上面是一排如孔雀屏一般的榉木架子。
那架子呈扇形,稳稳固定在大辇上,挂满了各色鸟笼,大大小小,铜鎏金的、檀木黄花梨木的、镶了宝石的,小至关着百灵画眉的精巧笼子,大至蹲踞着白孔雀的半人高笼子,只听啾鸣纷纷嚷嚷,夹杂着八哥鹦鹉的嘶鸣,仿佛大江南北的羽禽珍品都尽收其中。
那拎着鸟笼的华服少年走在前,背后孔雀开屏,如同百鸟朝凤,可谓风骚无两。
沿街百姓看得津津有味,时而有官宦富商的车轿停在街旁,里头的人便会下来跟那少年施礼问候,显然是权贵之身。
“这是什么人?”胥锦看得眉头都抽了抽。
裴珩脸上的笑有点僵。
下一刻,那少年也不怎的眼神好使,一眼瞧见了裴珩,脸上一喜,把鸟笼丢给身后侍从,展开双臂热情迎上来:“啊——九叔!”
裴珩没让他拥抱成功,拍了拍少年肩膀,瞥了一眼那百鸟大辇,道:“怎么一回京就遛鸟呢?”
“一路赶得急,马车里闷坏了,这不赶紧出来让它们透透气。”少年嘿嘿一笑,搓了搓手,看向胥锦,“这是……莫非就是那位东海来的王妃?”
“胡说八道什么?”裴珩一巴掌拍他背上,“让你家仆把那鸟架子侧着抬,路都堵成什么样了?”
少年倒是听话,嬉皮笑脸问候了胥锦,回头让家仆把爱鸟往回送。
裴珩朝胥锦简单介绍几句,胥锦冷淡地问候了少年。
这位遛鸟少年便是淮原王,当今圣上的十二堂弟,裴珩的小侄儿。依帝国封赦礼制,这一辈亲王是两字封号。而裴珩没有同辈的皇族兄弟,是唯一的单字封赦亲王。
今日入京第一天,淮原王见了裴珩很是美滋滋。
还没顾上多说几句,不远处仆从惊慌无比地跑过来:“小王爷,那那那……雪金雀儿快不行了……”
裴珩有些担忧地看向淮原王,十二侄儿爱鸟如命,死一只得哭几场,当街占道遛鸟就够丢人了,若是当街扑他怀里哭,他打算当场断绝叔侄关系。
不过淮原王的反应出乎意料,他只是平静地叹了口气:“带回去收拾着埋了吧。”
仆从战战兢兢退下。
裴珩稀奇道:“怎么不见你伤心,总算不那么拿玩物当命根子了?”
淮原王沧桑地凑过来,扒拉开眼皮子,展示他眼底的红血丝:“九叔,一路越靠近京城,我那宝贝死得越欢,死太多实在哭不过来,眼泪都干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衣带渐宽终不悔,九叔,你懂……”
“行了行了我不懂。”裴珩一身鸡皮疙瘩,“是水土不服么?往年来的时候也没出过这事。”
淮原王神色严肃:“正是有蹊跷,我打算去青玉殿拜会温戈大人看看。对了九叔,明天宫宴,小姑也回来了,你也去的吧?”又看向胥锦,笑了笑,“这位少爷我一见就投缘,明天你也去吗?”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裴珩安慰了几句打发淮原王,小王爷约定了晚上来府里吃饭。
胥锦和裴珩往府里走,胥锦道:“他的鸟不是正常死亡,是受魔气所害,替他挡了灾,恐怕靠近京城的沿途都被跟着。”
裴珩顿了顿:“有人要害他?”
他想到近日几乎所有人都齐聚京城,燕云侯、淮原王,包括淮原王刚才说的姑姑,也就是柔章公主。而鎏金簇一案,奉铉司也快要结案了。
进了王府,胥锦似是深思熟虑过,在游廊下站定,握住裴珩的手:“承胤,明日宫宴……”
你陪我进宫。”裴珩反手握住他的手,又笑吟吟道,“可要保护好本王。”
胥锦心跳漏了一拍,仿佛看见了云府海境初遇时,花间笑容璀璨的那个人。
第37章 落照
傍晚时分, 淮原王如约到了他九叔府上。
一进内院,入眼一丛青竹旁, 龙章一身蓝色武服抱着柄剑,白鹤正逗着一只青鸟玩儿。
那白鹤修颈雪羽,青鸟色如金碧。淮原王爱鸟如命, 一下子挪不开眼:“九叔, 这两个好, 让我带回去吧!”
龙章好奇地打量着淮原王,白鹤似是能听懂人话,抬眼看了看淮原王, 令他感受到一线鄙视的目光, 青鸟就不大知事了, 傻乎乎抖动尾羽, 在白鹤跟前蹦来蹦去。
淮原王看得心下一喜,跨上前去, 要摸那白鹤:“这是个雌的, 我府里还有一只雄的,带回去刚好生一窝。”
裴珩和龙章听闻这一番厥词,心道不好, 果然见白鹤砸吧了一下长喙, 身子微倾,细长的腿爪在原地刨了几下, 而后长唳一声, 展翅扑腾着向淮原王奔跑而来, 淮原王大惊失色,转头四处躲避着嗷嗷直叫,绕了院子三圈才被闻声而来的胥锦救下。
胥锦拎着白鹤的长颈和翅膀往侧院一扔,淮原王喘着气,狼狈地随裴珩去更衣用饭。
待到饭桌上,化回人形的白鹤小丫头倒是举止文静,龙章和淮原王年纪相仿,又都是世家子弟,颇能聊到一起去。
“龙章,我听孙潇邑说过,你这一身功夫很不错,京城多闷呐,你又不打算跟着你舅舅入西陵司,不如随我回淮阴,两年之内给你兵马三万练手。”淮原王笑嘻嘻挽了袖子,很没坐相地跟龙章勾肩搭背。
龙章伸了个懒腰,满头细小的辫子随着他摇头的动作轻轻晃了晃:“京城还没玩够呢,我多半还是要进西陵司的,那是侍奉御前的活计,舒坦又威风。“
白鹤在旁看着两个一般欠揍的一丘之貉,觉得碍眼,吃了饭就躲到裴珩身边给他捏肩捶背尽孝心了。
待淮原王走后,胥锦伸出手指擦了龙章鼻尖的细小汗珠:“还以为你被人卖都得帮人数钱,没想到机智见长,学会藏拙糊弄人了。”
龙章嘿嘿一笑:“淮原王跟昭武营、燕云军不能兼顾,我便是不入昭武,也当然要站在王爷身边不动摇。”
龙章看起来没心没肺,可但凡京中子弟,单单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也心中有杆秤。他自小崇拜瑞王,得知裴珩身份后,回京路上激动得三天没睡着。王侯三足鼎立,碍于舅舅和瑞王府的旧事,他未必能入北疆昭武,但也绝不会追随淮原王。
裴珩在旁失笑道:“臭小子们都长大了。”
这话意味深长,淮原王裴秀,如今十三岁,瞧着是个整日招猫逗狗的纨绔,实则手握淮阴封地,据守中原大片丰饶土地,虽说淮阴只有府兵,没有驻营大军,但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待少年长成,心思转圜,将来未必愿做闲散王侯,与裴珩和裴洹又是怎样的光景也未可知。
送走淮原王,胥锦不知何时不见了,隔了一个多个时辰才回来,一回府先是去找金钰。
满府转悠着搜寻胥锦身影的裴珩过来,隔着走廊半个拐角,见胥锦将什么东西塞到金钰手里,挑眉一喝:“府内私相授受,拖出去打板子!”
金钰接了东西忙不迭闪身走了,胥锦转身走过来,似笑非笑道:“要打多少大板?”
裴珩上下端详:“生得这么俊俏,二十板子,小示惩戒便罢。”
胥锦走得更近了些,在廊下站定,笑容略微收了收,目光中多了一丝坚定和说不清的意味,声音低沉道:“可否请求王爷亲自动手,便是剖心断骨之刑,也绝不反抗一下。”
傍晚的最后一丝夕照从天边投到廊檐下,映得他深邃的眼如琉璃一般,也映得那玩笑如一场海誓山盟。
裴珩心道妖孽,垂眸一扫,瞥见胥锦靴边沾上的一点青泥和苔藓,细看发现袍摆也沾了尘泥,便攥着胥锦小臂,微眯起眼睛道:“一个多时辰不见人影,做什么坏事去了?”
胥锦见他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推着裴珩转了个身,往前走道:“怎么,见不着想我了?”
裴珩心想自己在府里从前院晃到后院来回两趟,不知算不算想念,按着胥锦的手回头看他,却又发现他暗金绲边的衣领边露出一丝细小伤口,转眼间就愈合,显然是严重的新伤恢复到最后关头,被他逮了个正着。
“怎么又是泥污又是伤口?”裴珩神情严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