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多么亲昵的举止,但默契已是最深刻的亲近。孙梦汀抿唇收回目光,随柔章帝姬转向北边,去月华殿更衣。
未及几步,吕厄萨率奉铉卫从宫苑甬道走来,他一身金线刺绣的虎啸纹武服,手中握着轻吕剑,深邃的眉眼刚毅俊朗,对柔章帝姬和孙梦汀施礼。
柔章帝姬的眼睛亮起神采,缓声问:“大人今日宫中当值?”
吕厄萨冷肃的神情温和下来,握着佩剑的手指紧了紧,笑道:“宫宴人多,奉铉卫巡查,加强宫中守卫。”
柔章帝姬敛了眉目,耳际微红:“大人去忙吧,九哥和侯爷也在,稍后可去喝几杯。”
京中一圈子人都曾是玩伴,柔章帝姬、吕厄萨、裴珩和花重有多年情谊。
尤其帝姬与吕厄萨互有情愫,眼看将成眷属。
孙梦汀抬眼望进雾气,淡淡笑道:“真羡慕姐姐,能遇上两情相悦的良人。”
柔章帝姬有些羞赧,但笑容坦然:“我这里还没结果呢。再说,你过阵子也该有着落了。”
入宫为后么?孙梦汀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回头远远看了一眼,只见瑞王一身霜色背影与胥锦走在一处,纷繁众人间,一眼就能望见。
她转过头,望着层层叠叠的琉璃碧瓦,唇边笑意空洞。
从前总是憧憬,她的意中人有一日会喜欢着自己。
孙梦汀是高门嫡女,生于簪缨鼎食,自小跟随最好的先生修习诗书,母亲的一手琴棋书画皆传于她,说她要入东宫,她就等着,等凤冠霞帔,等五岳山海的三跪九叩。
可她先等到的,是榴花胜火,瑞王北归,寻常子弟不敢攀附,只有燕云侯和吕厄萨同他豪迈谈笑。看着憧憧人影间的银鞍白马,她忽然就想,能不能不入东宫了。
她见瑞王每年寒雪归京,捷战为贺。见他显耀尊荣,可她又见父亲叔伯亲手布局,泉平港一战惨胜,瑞王沉陷。于是没开口的话,也没资格再问,她只能悄无声息地,独自做一场良人大梦。
孙家害他沙场囹圄,害他被困京城,有朝一日还要害他性命,可他面对自己时,从不迁怒。他温暖笑容像是说“你不过是那个小女孩儿,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多想奔跑着回去,永远,永远做那个石榴树下的小女孩儿,在声色纷繁的人影间,一眼就看见银鞍白马的少年。
裴珩光风霁月地将她从家族仇怨中摘出。这宽容仿佛一片厚重温暖的海,赦她洁净,赦她恩慈,包容了她命运里所有的委屈、无奈和不甘。她没有任何嫁给心上人的可能,她会成为皇后,她好像已经拥有了世上的一切,却又贫寒交加,一无所有。
于是大梦昏昏沉沉,她的高枝终于成为她的囚笼。
孙梦汀看着柔章帝姬,看她对吕厄萨的笑容,总能换回一个同样笑容,就连她的心,也换回了一颗同样的真心。
是真的羡慕啊,柔章帝姬,还有那个陌生的俊美少年。
——她不曾得到的梦,一个在她眼前破碎,一个在她眼前成真。
月华殿镂雕的大门合起,宫人穿梭俯首,孙梦汀换了一身银绣绛锦,袍摆迤逦,熠熠生辉。
昏暗大殿内,她胸腔有一丝酸涩蔓延开。
“姐姐……”
她怀着满心的羡慕与破碎、祝福与绝望,靠在柔章帝姬安宁的肩膀上,试图汲取些许温度。
当殿门重新打开,她挽着柔章帝姬的手臂缓缓迈出大殿,云鬓金钿轻摇,阳光散洒在她们柔软年轻的面庞上,已没有分毫伤心的痕迹。
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太后仪仗一侧,胥锦道:“燕云侯今天动了杀心,换别人,那群仆从活不了。”
花重维护顾少爷,一句重话也不需要,但那愠怒是实打实的,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裴珩缓声道:“梦汀小时候与我们相熟,总归要给小妹留些颜面。再者,她是未来的后宫之主,也得给皇上面子。”
不远处,花重边走边逗顾少爷,手臂一直揽着他薄薄的肩膀,宽大的紫锦袖摆几乎覆盖了那柔软白袍,顾少爷总算不再恹恹的,抓着花重的衣袖,仰起头时而嗔时而笑,步子又轻快起来。
临到明德殿后方,胥锦感觉到什么,不经意回头一瞥,忽然抓住裴珩:“那边的魔气,和缠着淮原王的一样!”
裴珩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是侧殿后苑,宁清苑。
胥锦感觉到裴珩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而后缓缓道;“咱们过去看看。”
他们不动声色离开众人,裴珩寻了条无人的路才往宁清苑走去。
“擅自在宫里游荡是不是违反宫规?”胥锦问道,金钰给他看过皇宫禁律,一共有几百条,厚实一摞,他扫了一遍,大致都有印象。
裴珩笑了笑:“宁清苑不属于皇宫内苑,可以进去,但那里从前出过事,荒废已久了。”
胥锦随他一路接近宁清苑,果真周围荒凉。明明是阙台接天,楼阁遍地的皇宫,却在这不算偏僻的地方扎出一片冷宫般的清寂。
探查过周围并无禁制,胥锦动用灵力,并指在裴珩眉眼轻轻抹过,令他也能看清那魔气。
裴珩眼中的世界一下子变了,皇宫上空淡淡的紫金祥瑞,各处若隐若现的妖气和亡魂残息,以及宁清苑不远处的团团缭绕黑雾。
“你们皇族的人本身有灵脉,靠近后应当会有感觉。”胥锦仔细听着周围动静,与裴珩迈进老旧掉色的宫门,走进这片荒凉中。
裴珩心绪动荡,他尽量平静地道:“进来有点儿冷。”
胥锦点头:“咱们不久留,过来。”
皇宫内多有温戈布下的阵法和禁制,胥锦不能大肆使用灵力,便揽着裴珩,为他阻隔开魔气侵蚀,同时敛去两人的声息。
沿着铺满灰尘的走廊一路进去,跨过一道窄门和一道月门,院子里杂草丛生,门匾窗柱残旧歪斜。那缕魔气竟如无根浮萍般飘忽于庭院上空。
胥锦蹙眉:“无主的魔气……这是饵。”
裴珩完全不担心,一挑眉头:“饵?钓咱俩的么?”
“那倒未必。”
胥锦忽然揽着裴珩,闪身避于一丛疯长的芭蕉背后,两人胸膛相贴,他把裴珩往怀里带了带,鼻尖几乎挨着裴珩的耳畔,。
他感受到裴珩沉稳的心跳,一手攥着裴珩的腕骨,一手勾着清瘦的腰线,示意噤声。
很快,有两个小太监走入这院子,窸窸窣窣,一只铜盆放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声,而后是纸张摩擦、点火折子的声音。
“别点那叠,那纸起烟!”一名太监道。
另一人问:“大白天的烧,能管用么?”
“你倒是晚上来试试,看禁军会不会眼瞎放过你!”
一名太监郁闷地问:“老王爷都走那么多年了,还有必要来烧纸么?”
“你说有没有必要?没必要你会来?”
老王爷?胥锦心想,是说裴珩的父王?
“不,我的意思是,老王爷根本不是死在宫里,这么个祭奠法,人家未必能收着啊……”
“闭嘴!你不想活了?”
裴珩的肩膀到背脊忽然僵硬紧绷,仿佛在抵御未知的致命敌人,甚至想要挣开胥锦冲出去。胥锦立刻牢牢抱紧裴珩,轻缓地顺着裴珩后背安抚,才渐渐缓和些。
第39章 生生
烧纸的太监不再交谈, 不多时又一阵窸窸窣窣声,收拾了东西踩着满院荒草离开了。
裴珩终于冷静下来, 他和胥锦绕出去,见庭院上方的缭绕黑雾已经消失,胥锦揉了揉被裴珩攥得发疼的手臂:“这院子杀孽重, 积年不散, 魔气应当是碰巧被吸引过来停驻的, 方才已附着那两个人而去。”
裴珩的目光从院内焦黑细碎的纸钱灰烬上挪开,伸手捋起胥锦的衣袖,见他肌肉流畅的手臂上被自己攥出了红印:“疼不疼?”
“我不疼。”胥锦抓住他的手, 把他往怀里一拽, 而后依旧一下一下轻拍着裴珩的后背, “他们说的是……你父王, 你是不是伤心了?”
胥锦出门化成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比裴珩略低一些, 但裴珩心里有些疲惫, 头痛也找上来。他干脆放松了身体,低头靠在他肩窝,也伸手拥住胥锦。
他处于一个可靠的、温暖的怀抱之中。
“伤心……算是吧, 更多是意想不到。”裴珩缓了一会儿, 突然袭来的头痛终于散去。
两人悄无声息离开宁清苑,沿着雨后的宫中甬道慢慢往明德殿去, 裴珩给胥锦讲道:“元绪先帝在时, 曾有过一场浩劫, 史称‘兰台案’。当年宦官乱政,死了很多人,龙章的父亲就是此案之后病故的。
“我父王在更早的时候就被牵连,元绪先帝一连发下六道金令,将他从北疆急召回朝,他入宫后被困十五日,当年有一名宦官,被封赦为‘忠国公’,那人私自呈去一杯鸩酒……我父王就死在宁清苑内。”
裴珩的身体内蔓延出森冷的寒意,时隔多年,哪怕他早已是战功赫赫、权柄无双的亲王战将,哪怕他知道俗世之外有另一重身份,也依旧无法摆脱回忆的血腥。他的手垂在袖袍下,下意识地去寻找胥锦的手,却已被那温暖提前牵住。
长长的回廊,一侧是朱漆的高大雕花门窗,一侧是滴着雨的琉璃瓦屋檐,汉白玉雕栏外重重宫殿铺展开去。裴珩的心定了下来。
胥锦五指交握住裴珩冰凉苍白的手:“当时你年纪还很小……你在哪儿?”
“我在北方,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被人照顾了一段时间,风浪平息后才回朝。元绪帝病逝,新帝王是我堂兄,翻案、肃清朝堂,我继承封赦,随他去征战……”
裴珩摇摇头,从回忆中抽身,道:“方才那太监说,我父王不是死在宫里……若真如此,当年就另有真相。宦党没有精力派人在宫外追杀我父王,他武功已至化境,亲兵和勤王军当时也已逼向京畿,一旦出宫,宦党就失去了对他的控制。”
“那两个太监身上沾附魔气,只要温戈不插手,至少半年之内都会留下痕迹,若有机会,我将他们找出来当面对质。”胥锦道。
两人入明德殿,也只比柔章帝姬和孙梦汀晚了片刻,从殿侧步道绕进去落座。
淮原王裴秀就在他们旁边的位子上,懒懒倚在矮案后,冲裴珩和胥锦挤眉弄眼,一刻也不歇着,看起来丧鸟之痛已经愈合。
他笑嘻嘻道:“九叔,我小姑姑什么时候跟吕厄萨成婚啊,你看她目光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扫,脸都红了……哎别说,还真是美呢。”
裴珩往他嘴里塞了个杏儿:“你自己去问柔章。”
淮原王一口咬掉大半个杏儿,连连摆手:“九叔千万别跟姑姑说,她得打死我。”
大太监高声通传,皇上驾到,裴洹一身淡金腾龙纹绣的天子礼服,庄雅威仪。他甫一进来,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顿时锦袍展袖如浪,层层叠叠地伏拜下去。
今日宫宴可谓满堂齐聚,燕云侯、淮原王、柔章公主纷纷回京,裴珩也恰好从莱州归来,又有刚刚抵达京城的西域使臣携贡品入宫。
皇上行止稳重,宴上依次问候过,使臣纳礼领赏,宫人歌姬身披轻纱柔缎,抱着琴筝施施然入殿,笙歌丝弦响彻,灯火通明。
太后礼佛已久,习惯了清静,小坐一会儿,受过晚辈臣子的拜谒,便提前回永慈宫。皇上独坐于大殿正首高位,愈显得尊威隆盛,也愈显出些许高处不胜寒的孤单。
柔章帝姬一眼瞥见淮原王不怀好意的笑,又见淮原王悄悄指着吕厄萨的方向对她做鬼脸,于是腮边晕上微红,圆睁起美目警告他。
孙梦汀在柔章帝姬身边,与一众小姐妹簇拥着柔章帝姬说说笑笑,目光有时飘渺地望向对面。皇上遥遥隔着灯火看一眼裴珩,裴珩发觉他的目光,便笑着朝他举杯。
燕云侯一手拈杯一手夹着顾少爷,悠悠然穿过衣香鬓影的大殿,朝裴珩走来。而后大大方方地在他和胥锦旁边占了位子,把裴珩和胥锦挤到了一起。
吕厄萨带着奉铉卫巡查完毕,也远远大笑着过来,带着一身清寒水汽往裴珩旁边一挤,这回连带着淮原王也遭了秧,凑足了当朝三大王侯,几个男人热热闹闹地凑作一团,大喝一场。
柔章帝姬那一团云香玉鬓好颜色,裴珩这一片王侯将相风流意,各据大殿两侧,熠熠夺目的风情。
裴珩、燕云侯和淮原王拉上顾少爷和胥锦,灌完了酒,七手八脚推搡着吕厄萨,起哄让他给柔章帝姬敬酒。
柔章帝姬身边的一群京华贵女也不甘示弱,簇拥着帝姬要一起去灌醉京城几位风流冠绝的英雄。
嬉笑怒骂间,裴珩悄悄抽身起来,行至御阶下,抬头看皇上,皇上示意后,他踏上御阶。
皇上也从御座起身走下来,裴珩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上,两人执杯望着满殿盛景对饮。德显公公在旁瞧着,心里感慨无数。
仿佛这辉煌灯火下每个人都尽兴,又好像每个人都怀着一腔心事。
歌舞到了极盛的时刻,明德殿内涌进一群绛红舞衣的妙龄舞女,她们赤足、身披轻纱,曼妙腰肢间金铃儿清声作响,巨大的编钟和一众乐师齐奏霓裳曲。
那些舞女轻盈地在舞伴挥出的红色水袖上足尖一点,便如春风中的金燕儿一样腾到半空,以敦煌画师笔下的神女姿态翩然舒展,仿佛整个帝国的风光尽在大殿之中。
众人手中握着酒杯,陶醉在雕梁画栋间的绝美乐舞中。裴珩瞧见一位老臣喝多了,没召宫人,独自晃晃悠悠地要出去,便跟皇上耳语两句,走过去给那老臣唤侍从来照料。
可危机就在此刻陡生,霓裳敦煌曲奏至半途,舞女手中轻纱忽然化作锋锐利刃,第一支淬了毒的箭矢破空向柔章帝姬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