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记名完全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只能顶着她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
一切安置妥当,未记名重新躺回病床上,手臂上新的划伤裹上厚厚的绷带,他几乎要认为这是那些护工的阴谋,被裹成木乃伊的左臂现在已经完全不能起到攻击效用。
右手上的手铐仍没有被解开。
娜塔莉亚特工坐在床边,恰巧是他攻击范围外的一把椅子内。未记名认为这样的安排是源于刻意,倒不是说这位明显战斗技巧高超的女士会害怕他的袭击,而仅是为了给他增加一种“无能为力”的心理压力。
“……问吧。”未记名与她面面相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以对了足有几分钟,才慢吞吞地开口道。只要不是一把步/枪正指着他的头,这样用目光杀人的心理战术对他并没什么用处,反而会让他想要回到那种被称之为“睡觉”的休眠状态中。
闻言,娜塔莉亚特工的眼神终于褪去了关怀和温柔的假象,露出利刃般的锋锐,未记名精神一震,笑容慢慢扩大,这样才像样子。他想起了绝地岛上唯一的玩家好友,那也是位强势到不可思议的女性,娜塔莉亚特工现在的姿态与她几乎重合。
“你是谁?”她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耳机的另一头,技术人员已经准备好了在数据库里输入任何名字,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一如面部和指纹识别系统在这张脸上失去了作用,男人的名字也绝不会在任何一个资料库中出现。
“我叫未记名。”
“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娜塔莉亚特工决定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问出最关键的疑问。未记名被带回来之后,他的物品受到了最严格的检验。
除了那个看起来滑稽异常的金属头盔,一把再普通不过的P92手/枪,和一柄平底锅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白衬衣上已经干涸的血迹。DNA检测显示这些血并不属于未记名自己,或者当时在实验室的任何一个伤员。
所以问题来了。在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实验室里之前,他杀了谁?
这就很难搞了。
未记名眨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被自己击杀的玩家的名字,于是他选择很诚实地回答:“我忘记了。”
——
“我忘记了。”
监控室,国安局长,突击队长和一位男性特工无言地看着娜塔莎运用她的审问技巧。视频里,褐发蓝眸的男人挑挑眉,轻松道。提到这个问题时,他的态度平静过了头,完全看不出刚才那个疯子一样将自己双臂扯得满是鲜血的样子。
他对于杀人的态度是完全的习以为常,并且丝毫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道德问题。
特工觉得自己脖颈后的汗毛都要直立起来,只能逼迫自己不要在局长和队长面前丢人。他完全想不到什么样的环境能培养出这样对杀人丝毫不在意的冷血动物。正直的队长已经皱起眉头,表达出了自己对未记名三观的强烈谴责。
“你还记得多少?”娜塔莉亚不依不饶地追问,女特工完全没受到未记名冷淡态度的影响,将谈话的主权牢牢握在手中。
“邪恶组织,实验室,头挺疼的,其他就没有什么了。”未记名露出和善的微笑,探出唇边的小虎牙也被高清摄像头捕捉个正着。局长忍不住想要扶一扶眼罩,他预感到这个疑似雇佣兵或杀手的男人会是极大的麻烦。
详细的医疗报告确实显示男人有极其严重的脑震荡,失忆也不是不可能。但他的出现实在太过蹊跷,不得不防。
既不能让他待在满是机密的国安总部,也不能不明不白就把男人关进监狱里去——倒不是特工机构没有这个先例,但突击队长史蒂芬·罗杰过剩的正义感,绝不会允许他们把一个有可能无辜的人,扔进重刑犯监狱里永不见天日。
所以谁三观最正,锅就应该丢给谁。
“队长,请你将他带回大厦,由你的突击者小队进行看管。”国安局长看向队长。
在突击者小队的地盘上,不但有二十四小时智能监控,还有一整队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看守”,完全不必担忧男人能悄无声息地逃走,可以说是万全的办法。
接受了这个安排,罗杰队长本身对这个突然出现在战场正中央的人不是没有好奇,但责任感催促他放下探究的欲望。走向病房的脚步平稳有序。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站在单向玻璃外观察病房里的男人。凌乱的褐色头发可以称得上蓬松,可能是因为失血或者疼痛,未记名脸色格外苍白,但谁也不会忽视他身上几乎是溢散开来的危险气息。
他的微笑看起来有些“不熟练”的意味,不是说像某些新手特工一样疏于伪装,而是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一样,肌肉略显得僵硬。
史蒂芬推开病房门,抬眼就对上了病床上的人。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早有预料地盯住门口。史蒂芬敢打赌隐在薄被下,没被手铐束缚的左手一定已经握拳蓄力,做好了万全的反击准备。
眼前的人是个士兵,不需要询问,史蒂芬就能从他身上无法洗去的硝烟味中,摸到真相的影子。他选择以面对普通人的态度来面对这不知是敌是友的男人,不知是对是错。
“你好,我是史蒂芬·罗杰。”
“你好,我是未记名。”
来自绝地岛。未记名在心中补充道。
第3章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
未记名的心情很好,格外好,无与伦比的好。
没有毒圈,没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伏地魔,没有轰炸机的轰鸣声。
人生是多么美好,世界是多么美丽。
手上的手铐凉得恰到好处,浑身上下也包扎得手法完美——比自己胡乱裹上去的绷带好上很多,车窗上蒙的黑布质地不错,一丝光亮都没透进来。头疼耳鸣的问题也在一夜睡眠后消减许多,不太能影响到正常行动。大概是个抖M,没治了。
大厦里静悄悄的,未记名走进这里的时候习惯性地往地上看去,心里有点可惜。没有随地可以捡起来的装备呢。
他的房间似乎在偏上的楼层,与简洁无装饰的走廊不同,房间内部设施一应俱全,不仅有个满当当的书柜,墙上居然还挂着幅风景画。
还挺好看的。
一路都没说话的突击队长看见这个房间也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为未记名解开手铐,并解释了这个房间是他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告诉“维斯”。
“你好,未记名先生,我是这座大厦的管家维斯。”
一道突兀的电子音将未记名从神游中惊醒,他立刻戒备地环顾除了队长和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房间。
“请放松,未记名先生,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程序。”
那是什么?未记名没有听懂,但他确实感受到了来自维斯的善意。
他和队长分别在对立的两张扶手椅上坐下,右手边就是窗户,可以看得到街道繁华,车来车往,未记名稍稍看入了迷,直到队长咳嗽一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
今天走神的次数确实有点多,见识到太多与游戏不同的东西,哪怕很多都在与友人的交谈中了解过,也比不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他甚至从心底滋生出愤懑不平,为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很不适应吧?”史蒂芬·罗杰打破沉寂。他从未记名眼中看到了迷茫无措,就像面镜子:他从极地冰封中醒来,第一眼看见这个城市时,反应与未记名并没什么不同。
他面对的是全新的世界,但还有同伴陪他度过,有明确的敌人需要消灭。未记名面对的却是所有人的怀疑,现在还有完全不符合宪/法人权的囚禁。
史蒂芬不知道未记名曾经做过什么,来自哪里,将要做什么。现在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士兵,在和平时代里无所适从,甚至有可能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样的经历史蒂芬自己也经历过,因而对未记名更多了一份旁人没有的同情——或者说共情。
未记名猛然回过头来打量队长:他不可能知道未记名真正的来历,说出的话也只是纯然发自内心,与弯弯绕绕的娜塔莉亚特工不同,队长简直就是正直的代名词,会以不带有丝毫偏颇的目光看任何尚未被定罪的可疑人物。很难想象这两人隶属于同一组织。
未记名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凝滞的沉重感,好像就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被称为“负罪感”,或者“自惭形秽”。
在队长湛蓝的眼睛前,很难有人不产生这种感受,未记名尤甚。无论史蒂芬·罗杰杀过多少人,他想,那都是有理由的、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自己手上沾满的是无意义的鲜血,头脑中充斥的是无意义的杀戮。
湛蓝色的目光像海洋,然而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是令人恐惧的深度,未记名避开队长的目光,盯紧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开口。
“罗杰队长,”他选取了较疏离尊重的敬称,“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这句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理解都没错。
突击队长点点头,很快告辞了。临走时他带上门,动作极轻,避免惊醒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男人。
未记名在原地坐了很久,他努力试图回想起他最后杀死的玩家的名字,然后是上一个,再上一个。完全没有印象,唯一清晰的是他完成击杀时,有时是轻松,有时无所谓,有时自得,还有时愉悦。
没有诸如悔恨和悲哀这类的情绪。
就连他唯一的好友“七月流火”,也源自他将对方放倒之后,一边看对方流血致死,一边与她聊天的过程中。一切对于她来说是场游戏,但未记名忽然意识到现实与游戏并没什么区别——他就是这样冷血的人。
未记名强迫自己盯着窗外的太阳,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偶然看向别处的时候,视线中带上雪白的盲点。这是很新奇的体验。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也有可能只是一瞬间,太阳挪动了一些角度。
房门打开的咔哒声,像子弹上膛。未记名恍惚间顺应肌肉记忆矮身躲入椅子背后,试图伸手去抓武器,却摸了个空。
门口是两个男人,其中较高的那一个端着餐盘,把未记名的戒备姿态抓了个正着。两人都愣了一下,但马上调整过来,把餐盘放在书桌上。
“嘿伙计,我是安东·金红,他是布鲁斯·绿绿博士。”较矮的男人看未记名尴尬地从椅子后面绕出来,介绍道,“现在是晚饭时间!今天过得怎么样?我还给你捎了罐啤酒。”
这大概就是好友经常提起的那种“行走的荷尔蒙释放器”吧,未记名安静如鸡,并把视线转向绿绿博士。
与浑身上下写着“撩妹”二字的金红先生不同。这位看似只是科研人员的绿绿博士很危险,未记名的警戒心在拼命尖叫,但是他只是看着桌上的食物,并对那罐啤酒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他以打开能量饮料的程序打开罐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然后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心的绿绿博士递过来一张纸巾,并附赠给笑到直不起腰的安东·金红先生一个鄙夷的眼神。
房门再次打开,一只带轮子的机械手歪歪扭扭开进来,手里抓着一个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玻璃水杯。安东脸上带出十足十的嫌弃。
“这是乖乖——笨手笨脚的,哎哟!”安东说着,被小机械手撞了一下,几乎半杯水全洒在了裤腿上。未记名歪头盯着小机械手,若有所思。
“你好,乖乖,我是未记名,谢谢你的水。”半晌,他认真地自我介绍道。背后,安东收起脸上的微笑,和布鲁斯对视一眼,共同略为不解地盯着未记名。
“谢谢,金红先生,绿绿博士。”用餐完毕,未记名规规矩矩地收拾好餐盘刀叉,正襟危坐在桌前,眼神姿势堪称乖巧。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配合的囚犯——当然大厦也是这世上最安全、最豪华的监狱了。
“叫我安东就行——”“布鲁斯就好了。”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未记名困惑地眨眼,突然就从敌友不分进阶到可以互相称呼教名的地步,确实进度很快了。
安东和布鲁斯告辞之后,未记名在房间内游荡了很多圈,最后从书架上扒拉下来十几份时事杂志和报纸,一直看到房间的灯光由日间模式调到柔和的夜晚模式。看着满是字的书页时还是会有些晕眩,已经可以忽略的程度。今天他见到了太多人,这些超级英雄们——这是他从报纸上新学到的词——好像都要在他面前刷存在感一样争相出现。
“晚上好,我能进来吗?”熟悉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未记名的视线转向房门,他强制自己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进入“和平”模式。维斯已经为来人打开了门。
“抱歉,□□现在还不能还给你,这里是你的头盔……和锅。”娜塔莉亚特工一手提铁头盔,一手拎着平底锅站在门口。
未记名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侧身将她让进房间。房门自动关上。
娜塔莉亚自然地在窗边扶手椅上坐下,目光扫过那一堆报纸杂志时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掠过去,看着未记名从柜子里取出毛巾,并斜倚在墙边开始细细擦拭表面粗糙的头盔。
“住得还习惯吗?”如果不看场景,这几乎是友好的邻里对话。
“啊,还不错。”未记名挑起嘴角,其实他真的住得挺舒适,如果可以不用参加大逃杀,哪怕在这里被关一辈子,他也没有任何异议。
“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维斯。”
“谢谢。”
又是良久的寂静,两人互相打量着,展开一场沉默的、目光的交战。
确认过眼神,是不想说话的人。
未记名手上流畅的动作一滞,视线忽然从娜塔利亚脸上偏向右边,女特工跟着回头,只看见雪白的墙壁。等她转回 2 页, 视线,刚才一切却仿佛都是错觉。男人依然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三级头,只是眼睑垂下,挡住了冰蓝色瞳孔,几乎显示出一丝柔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