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飞微微一愣,尽管他一直希望找出姚媱的藏尸地点,但潜意识里也盼着彭宏斌否认到底,至少意味着那个可怜的女孩还有一线生机。他也合上眼睛,替那个花季惨死的女孩、替那对用错了办法为女伸冤的父亲母亲流了一滴眼泪,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大门刚一打开,彭程就出现在了门口。他衣着鲜亮,神态傲然,直到目光撞上沈流飞才露出些微惊讶与怀疑地望着沈流飞:“你怎么在这里?”
换来的是他父亲更为震愕的目光,彭宏斌打了个既不精英又无风度的磕巴:“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又没参与运毒,配合完成了公安机关的侦查询问,当然就回来了。”彭程踢了鞋,挺无所谓地往厅里走,见母亲还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更奇怪了:“妈,你跪着干什么?你怎么哭了啊?你是担心妹妹吧,别担心了,我刚在里头听那边的公安说了,船上真有个警察,挺给力的,前天就联系上了,除了常明死了,别的女孩都没事——”
彭宏斌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连一声质问都哽得发布出来,只能怒目瞪视沈流飞。
“照片是P的,彭少爷的雪茄不错,我局干警的P图技术也不错。”要捕获一只老狐狸不容易,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演得相当漂亮,沈流飞淡淡一笑,“我早说过了,我不是警察。”
这回真的走了。
一出好戏演罢,沈流飞匆匆前行,掏出手机就给陶龙跃打电话,他神情严肃,意赅言简:“问出来了,现在就征调挖掘机与推土机,去圣诺女中的户外运动场。”
陶龙跃仍在市局为案子加班,没想到沈流飞这招真能奏效,当即乐道:“看来近墨者黑,沈老师也被那臭小子给熏陶坏了。”
“嗯。”这个主意虽不是出自谢岚山之口,却也是从他以往那些“歪门邪道”里总结出的办法,沈流飞不得不承认,“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不假,谢岚山那套对待“恶人”的逻辑与因明,看似荒腔走板不靠谱,实则相当管用。
陶队长身边还站着池晋与凌云。也亏得这二位省里来的精英给力,及时缴获了毒品,查封了星汇,还配合着一起演了戏,对来打听案子的人一忽儿面露难色,一忽儿三缄其口,既不违反公安人员的规章制度,也留足了悬念与遐思,这才圆满骗取了彭宏斌那只老狐狸的信任。陶龙跃回头瞥了池凌二人一眼,见池晋又露出不耐不爽兼不忿的脸色,一副眼里不揉沙的清白刚正,赶忙对电话那头的沈流飞打哈哈:“不过也就你可以耍些这样的花腔,咱们人民公仆这么干,太不敞亮了。”
沈流飞此刻心无旁骛,只说:“等找到姚媱的尸体,就准备直升机进行海上救援。”
陶龙跃其实心里也系着谢岚山的安危,可天气让他犯了难:“天气预报说,明儿还是台风天,估计不好救人吧。”
身旁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陶龙跃握着手机,扭头望过去,咳嗽声是凌云发出的,他手虚握着放在唇边,脸上含着一种淘气而得意的笑容,见陶龙跃的视线扫了过来,便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大名鼎鼎的蓝狐突击队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能上天搏鹰,能下海斗龙,仿佛个个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听来神乎其神,倒也绝非夸大其词。凌云笑得倍儿鲜亮与灿烂,一股子青春朝气激荡在他弯弯的嘴角边:“陶队,直升机嘛,我在行。”
“你会开直升机?”陶龙跃刚见识过池晋潜水时的勃勃英姿,没想到这娃娃脸的大男孩也能独当一面。
“岂止会开啊,我的驾驶技术就如我的名字——”他在身前竖起一个大拇指,响亮一声,“凌云!”
圣诺女中的户外运动场被连夜挖开,几台挖掘机同时操作,隆隆作响。
风很大,吹过操场,发出像蛇吐信子时的咝咝声。一夜即将过去,太阳在地平线下躁动,青色的草皮都被浸得血淋淋的。沈流飞与陶龙跃,池晋与凌云,在场的所有人,并没有领会到哪怕一丝旧案即将落定的快意,相反,他们面色沉重,感到惋惜、痛心,甚至脊梁发冷,杀人者逍遥法外,施暴者毫发无伤,复仇者孤注一掷,旁观者冷漠如常……
掘地数尺之后,一具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女性尸骸终于露了出来,她已经被泥土腐蚀、被蛆虫啃食得一干二净,只剩森森白骨。
沈流飞一回头,看见梅淑敏站在运动场的看台上。她一直望着操作中的挖掘机,直到女孩尸骨重见天日,难测面上悲喜。
太阳终于捅破了地平线,灼灼光华照彻四方,所有陈年的罪恶与无因的阴影都无处遁形。
第83章 人格碎片(2)
谢岚山独自停留在储物间里,女孩子经他吩咐回到客厅里,而肖谷的尸体还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他试着站到垫脚物上,眯着眼检查吊死肖谷的横梁,没有一点可疑的痕迹。也就是凶手多半没有动用轮滑之类的工具,而是这么站在高处,吊死肖谷后又伪装出是她自杀的假象。
他原以为这起绑架案的起因是一对绝望的父母为女伸冤,可肖谷一死,案情又再次扑朔起来。意志上他为破案向来不抵终点不罢休,却头一次真切地感到束手无策。他想不明白,这些手不缚鸡的女孩子没可能凭一己之力把一个成年女人吊死,但肖谷舌头、脖子、指甲上的痕迹分明显示她死前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谢岚山试图确认暴风雨来时艇内的情形,结果发现当时场面太过混乱,他只能确定彭艺璇始终牢牢黏贴在自己身边,至于肖谷和别的女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无暇顾及。
到底还漏了哪一环节呢?谢岚山闭上眼睛,他从自己刚登上船的那刻开始回想,女孩们自我介绍、一起用餐、共同游戏……如在漆黑的荧幕上放映电影,一幕一幕连接有序地自眼前掠过——
彭艺璇说:“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杀过人呢,这局就算我输吧。”
于洋子说:“哎,这俩圆筒子挺好看的,干什么用的?”
邹若棋说:“什么圆筒子啊,这叫‘棋笥’,装围棋子儿用的。”
于沁说:“想起来了,你爸是不是还赞助过市里的中学生围棋比赛的?”
除于沁外,所有女生都说自己对围棋一窍不通。
谢岚山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头又疼了起来,他拧紧了眉头,又如倒带似的把方才那段记忆铺陈在了眼前,试图找出那个凸立于整个画面的不和谐因素。
还没找出来,外头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听见邹若棋的尖叫声:“船上着火啦!”
谢岚山第一反应是游艇上真有炸弹,七天的期限一到,该炸的就炸了。他匆匆离开储物室,一出门就扑鼻而来一股呛人的烟味,受了惊吓的女生正胡乱奔逃,谢岚山一边高喊着安抚她们的情绪,组织她们一同救火,一边寻找灭火器材,赶去着火的船尾。
机房就在船尾,一旦失火,极易引发连环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游艇失火前,彭艺璇正独自坐在自己主人舱的大床上,她知道她们当中有人想借机报复她,排挤她,有人甚至恨透了她,想杀了她,所以比起跟那些转瞬反目的闺蜜待在一起,独处反倒更安全些。
但即便独自一人她也一点没卸下警惕心,此刻彭艺璇手握尖刀,怒睁双眼,神态阴鸷得近乎可怖。充满凶杀与谎言的密闭空间营造出了一个的恐怖猎场,闺蜜反目,人人自危。原以为是凶手的肖谷离奇死了,这就说明剩下的那几个女孩里,有一个是冲她而来的凶手。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个游走于天使与魔鬼之间的漂亮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用手中尖刀去割断某个女生的脖子,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天裘菲半道下车之后,他们就回家了,她哥那个窝囊废泡妞的时候劲头十足,一遇上点事情反倒怂了。
得知女儿杀了一个人,彭宏斌唉声叹气,程雅失声痛哭,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可怜了,甚至觉得世道不公,怎么让一个女孩搅进这么一场是非中去。他们完全忘记了躺在车后备箱中奄奄一息的另一个女孩。
倒是那个素来吊儿郎当的彭程说:“那女孩还有一口气呢,送医得了,小璇才十三岁,就算真死了,她也不用负什么责任……”
哭哭啼啼的程雅箭步上前,就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子。她怒斥他:“你妹妹的名声不要了?!”
彭宏斌来到地下车库,令常明打开后备箱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子。他在一次围棋比赛的庆功会后,趁着无人,借着醉意,摸过她的下体。
这个时候女孩子猝然睁开眼睛,向他颤巍巍伸出了一只手,眼神直愣愣的,像求救,又像质问。
程雅仍在哭闹,逼着自己的丈夫为女儿未来着想,赶紧做个决定。
人若死了倒好,偏偏就是将死未死才教人担心。彭宏斌担心姚媱被救活后会揭发他那点不足为人知的癖好会被发现,于是把常明叫到一边,悄声吩咐道,这件事交给你办,找个地方把这姑娘埋了。我看学校附近那片荒地挺好,我们可以在那儿捐一座室外运动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此后无数次彭艺璇想想都觉得好笑,她的哥哥彭程一直说她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怪胎,是由谎言捏塑,恶意雕琢,连皮带肉地腐坏,骨子里都流淌着肮脏黑血的畸形。可他怕是忘记了,怪物的孕育者一定也是怪物。
彭艺璇还是在彭宏斌赞助的一场中学生围棋比赛上,知道学校里有姚媱这么个人存在。彭宏斌一直热衷于赞助各种奇奇怪怪的少年比赛,彭艺璇起初还懵懵懂懂不知缘由,直到她偶然闯入酒店房间,看见父亲的手伸进了一个女孩的裙子里,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既陌生又猥琐的笑容,嘴唇贴着女孩的耳朵,轻轻诱哄。
女孩像是感知到了危险,趁机撒腿而逃。
两人错身而过时彭艺璇看了那个女孩一眼,鼻梁很塌,下巴钝重,完全谈不上漂亮。
只剩下彭艺璇与父亲四目交汇。敏感早熟的女孩等待父亲一个解释,但父亲只是一言不发,第二天就送了她一个价值几千美金的娃娃,还是从美国直接空运来的。
如他以前做过的那么多次一样,芥蒂可以用金钱纾解,嫌隙可以用礼物填补。而他的妻子,她的母亲,跟往常一样人在圈外心在圈内,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应酬与派对,比拍戏的时候还忙。
彭艺璇一个人留在五百平米的大房子里,她杀过一只猫,拿热汤泼过阿姨的脸,这次她拧掉了这个娃娃的头颅,拆解了她的四肢。
后来再次在学校里遇见,正逢女孩的爸爸来接女孩放学。彭艺璇发现自己甚至叫不出这个女孩的名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她,就像讨厌那个呆板蠢钝的娃娃,那只不服管教的猫,那个笨手笨脚的阿姨。她平日里瑟瑟缩缩,毫不起眼,但她跟她爸爸在一起那无忧无虑的模样,亮堂得扎眼。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突然有人急促地拍打起她的房门,喊着:“艺璇!艺璇!”
彭艺璇握紧了手中的刀,警惕地发问:“谁?”
外头那人答她:“是我,邹若棋。”
门外站着的是邹若棋,她跟那段旧事牵扯最少,也是所有人里看似最无害的一个。彭艺璇稍稍放宽了心,隔着门问她:“怎么回事?外头在吵什么?”
邹若棋满脸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船尾的机舱室着火了,船要沉了!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就来不及了!”
“着火了!着火了!”彭艺璇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与一阵杂沓混乱的脚步声,像是于沁,也像是于洋子,这对姐妹歇斯底里的时候其实挺像的。
踯躅片刻,确信游艇失火是真,彭艺璇决定把门打开。
灭火器被他已经用掉一个了,好在这把火烧得还不算凶,眼见火势即将完全控制,谢岚山突然听见主人舱的方向传来了呼救声。
还是邹若棋,她扯着喉咙,一声一声地呼喊着“救命”,谢岚山扔掉手中的灭火器,向着声音方向狂奔过去。
邹若棋腹部被刺了一刀,背部也被刺了一刀,她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涌出来,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她大声地呼喊“救命”,挣扎着不倒下去,直到谢岚山出现在她的眼前,像黑暗中一道光的豁口,将她引向他所在的地方。
“谢警官,救……救救我……”邹若棋如见救星,两眼迸射求生的光亮,拼着命向谢岚山跑了过去。
彭艺璇握着血淋淋的刀追在她的身后,看见谢岚山倒不跑了。她停下脚步,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企图恶人先告状:“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攻击我!是她要杀我,我才反击的,我这是正当防卫。”
邹若棋终于体力不支地倒下去,谢岚山箭步上前,容她倒在了自己怀里。邹若棋睁开眼睛,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我只是想拉她逃命,她却突然拔刀捅我,还追着要杀我……”
别的女孩也都闻声赶了过来,一脸惊恐与震愕地盯着彭艺璇。彭艺璇扔掉手里带血的刀,冲大家嫣然一笑,很快又恢复成童真无害的状态。她至今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彭家有足够的财力衬底,陷进一两个官司里根本无所谓。她甚至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说辞:“就算是我追砍她好了,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嘛,一不小心扎到她的,再说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法律管不了——”
“不,这不是闹着玩,这是故意杀人未遂。”谢岚山冷脸打断了她,“你大概忘记了,这次出海就是为了庆祝你的生日,你已经十八周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