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清楚那个案子真相的人只有叶深,可你连他是谁都想瞒着,还怎么查?”段黎城逼视沈流飞的眼睛,语意冷酷讥诮,“还是说床上那点快活比你冤死的一家人都重要?”
“段黎城!”沈流飞揪紧了对方的衣领,低低呵斥一声。
段黎城结识沈流飞时,沈流飞刚随着他的画家师父来到美国,他乡遇老乡,段黎城又长出对方六七岁,两个人很自然地就亲近起来。段黎城眼中,沈流飞其人兼具冷漠与格涩,冷漠的时候甭管外头世界是涝是旱,他都能独守着自己那一边隅,冷眼旁观,不疏不溉;可一旦格涩起来,也能拿出最耿最硬的脾气跟你碰。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无言对峙着,直到一阵铃声将这古怪的僵局打破。
沈流飞接起了谢岚山的电话,他从省队回来了。
胸口正闷气难出,挂断电话他深深喘一口气,起身就走。
段黎城自知自己留不住,劝不回,也就不留不劝,只是冲沈流飞的背影坚决地说:“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
约着碰面的地方是街心公园,里头有个人工湖,水清多鱼,常有老人闲来打发时间,拿着根钓竿一坐就是一整天。
多云的天,湖面拂来阵阵一月的风,刀子似的寒冷剽悍,湖边游人稀少。
谢岚山坐在湖边石头上,盯着湖面中倒影出的男人脸孔,完全没留神身后有人正向他走近。
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他眯着眼睛认真地端详,仔细地打量,他麻木地扯动嘴角,水里的男人就蓦地冲他一笑。
他发现,这个人眼底毫无笑意,眼神何其冰冷。
谢岚山转而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人美得狠戾,手指却美得秀气,颀长白皙胜过玉兰花,确如池晋所言,太不像一个缉毒警察的手。他想到没有被他指纹打开的资料室,忽地又忆起一些事情。
刚卧底那会儿,他很难博取那些毒贩子的信任,有时被逼着以身试毒,他就只能先在铝箔纸上动手脚佯装自己真吸了毒,再假借毒劲上来跟人斗狠,拿刀划手臂,拉大腿,成功蒙混过关。
谢岚山终于意识到他的身上发生了一种可怕的变化——以前他从没这么想过,可能是这念头本身就太过天方夜谭,也可能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潜意识里说服自己规避了这种可能。
他想到了东野圭吾的《变身》。
联系自己没有记忆的开颅手术、最近频发的种种失控、总在眼前闪回的那些不相识的死者、以及那个被卓甜苦苦央求的“夜神”,他现在不得不去重新思考,或许这具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沈流飞靠近时,谢岚山正蹙着眉,单手攀住石头,半截身体探向湖面。他是这样专注,专注盯着湖面里倒映出的人影,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正准备将他刺倒,人都快掉下去了。
一双男人的手已离他肩膀极近,半副身子悬空在湖面上的谢岚山才有所觉察,刚要回头——
那双手忽然强力地摁住了他的双肩,将他一把带回了安全的地面。
谢岚山看清把自己拉回来的人是沈流飞,脸上稍露喜色,又没正经地喊了一声:“表哥哥。”
沈流飞没以语言回应,直接将人揽入怀中。
两人静静相拥,傍晚的霞光稀稀落落缀在湖边。他们原本都心累已极,总算借由对方体温找回了一些温暖与力量。
好一会儿,沈流飞才放开谢岚山,却又捧住他的脸与后颈,与他额头相抵,呼吸交融:“想什么这么出神?”
谢岚山没法说出自己身上的这个秘密,实在太过荒谬,他用鼻梁调皮地擦了擦沈流飞的鼻子,努力挤出一笑,反问道:“你呢,刚才去哪儿了?”
夕阳从天边洒下来,照映着一张温柔又疲倦的男人脸庞,沈流飞在谢岚山面前尽力掩去心中倦意,只说:“我发现夏虹的案子还有可疑,刚去过普仁医院,打算再去她家看看。”
“去拿车吧,我跟你一起去。”谢岚山懒懒一挑眉,忽然脸色一凛,他再次产生了那种被鳄鱼盯视的可怖感觉,转头问沈流飞,“你觉没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你也察觉了。”沈流飞也四下里看了看,街心公园有游人但不多,夕阳西下时分,视线尚好,朗朗青天。他们试着用目光找了找,假山后面似有黑影一闪而过,但仔细一看,好像又只是公园里的常青树闹在风里,抖乱了自己的阴影。
谢岚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沈流飞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两个人先去夏虹家里看了看。女人独居,房子不大,户型很正的两室一厅,屋里摆设考究,角角落落的也都很干净。
谢岚山踏进大门,虽不比沈流飞对颜色敏感,却也第一时间觉得这房子看着晦暗阴冷,又说不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源自哪里。
沈流飞一旁出声提醒:“没有红色。”
经一点拨再细看,果然没有一点红色。
谢岚山马上想起一件事情:“我记得,夏虹的手机里有她跟淘宝卖家争执的记录,对方发货发错了颜色,把紫色的床罩发成了红色,她大发雷霆,拒不接受道歉与补偿。”
夏虹是个挺神叨叨的女人,手机里除了自拍与自己的吵架记录,就是一些催旺化煞、风水相关的东西。
屋子里再找不出新的线索,两个人又按着夏虹手机记录的行程,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家正脊馆,一个硕大的“算“字招牌十米开外也能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老瞎子正在街边摆摊给人算卦,眼下没什么人,他也自得其乐,口中不时喃喃自语,偶尔还唱起来。
老瞎子不真瞎,请了几个学徒,一面给人推拿正脊,一面卖些所谓的堪舆宝物。看着生意冷清,其实一开张就能吃三年,有些特别阔绰的粉丝,比如那种财气能把肚皮抻破的老板,出手就是百十万地请他以道法行风水。
谢岚山到老瞎子面前,两臂撑开,搁在算卦的桌子上便有些气势。他微微一动嘴角,似笑非笑地喊了一声:“师傅。”
老瞎子不搭话,却伸出枯柴似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敲摸摸,将眼前的铜钱、竹签、木签筒都囫囵一堆地往怀里收。
谢岚山眼神一冷,问他:“你干什么?”
“收摊了,警察上门没好事。”老瞎子急急摆了摆手,看似连自己给人算卦的家当都不要了,装模作样地去摸搁在脚边的导盲杖,“厉鬼勾魂,无常索命,差不多一样晦气。”
谢岚山明明没有亮证件,对方却一眼即知他的身份,也不知真懂些门道,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纯蒙出来的。
“不是冲你来的,也知道你没瞎,别装了。”将摊子前的小凳子踢出一些,谢岚山立在一边,反让沈流飞坐下。
“我不是警察,自然触不到你的晦气。”沈流飞取出一张照片,递在老瞎子眼前,挺客气地说,“有个常来拜访你的女顾客叫夏虹,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老瞎子把墨镜往鼻梁下方拉扯一些,仔细看了看照片,忽地猛一拍掌,连连点头说记得。
“这姑娘说话嗲声嗲气的,出手特别阔绰,一心想嫁她那个刚离了婚的有钱老板。”
这就是说的刘明放了?沈流飞微一皱眉,问下去:“那你对她说了什么?”
“她生肖属虎,炉中火命,名字中又有个谐音的‘红’,再加上流年五行亦属火,火上加火,五行偏枯,大不吉利……”老瞎子翻来覆去一通说,一言蔽之,就是要夏虹今年忌红色。
谢岚山虽不信这些八卦五行,却听明白了一件事儿:偏信这些的夏虹是绝不可能穿着红裙子上街,还被乔晖盯上作为猎物的。
沈流飞谢过老瞎子,刚要起身,老瞎子忽又开口:“常言说‘人无室无所栖,命无宫无所主’,一般人都只有一个命宫,可你居然有二重,这一生事职多变化,要不要也算一卦?”
不得不说这些神叨叨的江湖术士自有一套揣摩人心的本事,这话正中谢岚山心事,他当即变色道:“连警察都敢忽悠,当心我逮你回局子里。”
“说了不算警察的卦,我又不是对你说的。”老瞎子抬了抬被墨镜遮着的眼睛,冲沈流飞古怪一笑,“你这二重命宫太罕见也太奇怪了,你看你一来,连我枝头的鸟儿都不敢发声了。”
树梢上原本停着一只极鲜艳的野鸟。这鸟把窝搭在了正脊馆的屋檐下,日望夜瞅馆内的学徒练功法、念符咒,居然也沾了些灵气,时不时便要在阳光下翎羽舒展,高歌引吭,自以为自己就是凤凰。老瞎子嫌它聒噪,派徒弟拿石子儿打了几回,都不顶用,偏偏谢岚山他们一来,它就哑彻底了。
老瞎子好像真有点本事,抬手一挥,手指一动,那鸟竟跟得了赦般又唱两声,扑棱棱地飞没影了。
告别了这个神神道道的老瞎子,两个人都没把最后那番唬人的话放在心上,只专注对待夏虹的案子。
谢岚山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当时连环奸杀案闹得满城风雨,有人利用了这个新闻杀害了夏虹,故意剥皮缝嘴,伪造成是人皮杀手再次作案的假象?”
沈流飞微一颔首:“尽管夏虹的尸体被处理得非常专业,几可乱真,但‘红裙子’的关键信息是在夏虹被杀之后才披露的,凶手还是百密一疏,没有料到这点。”
谢岚山毫不犹豫地说:“夏虹遇害后,刘明放曾在市局做过笔录,却对两人的亲密关系一字不提。”
沈流飞看着他,淡淡问:“你确定自己这怀疑里没有私心吗?”
新仇添旧恨,上下两代人的恩怨一并纠葛着,谢岚山真就认认真真想了一下,然后他扪着心口坚定回答:“没有私心,我不敢说他就是凶手,但他一定有事隐瞒。”
第119章 蓝狐(4)
谢岚山离开很久之后,太阳都西垂向地了,池晋才敢再踏进隋弘的办公室。凌云他们都散了,他的队长一人枯坐桌前,闭着眼睛却仍能看出一脸的沉寂忧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池晋不急于去打扰自己的队长,只是默立一边,静静望着这个男人。他想起自己第一眼见到隋弘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想起他们的结识始于一段佳话。
那年十二三岁的他独自在家,楼下的住户突然失火,火舌转瞬将楼上的房屋完全吞噬。外婆外出时锁了门窗,他正叫天不应,忽地一个年轻警察破门而入,像提溜一只小鸡似的将他从火场里救出。那天的新闻晚报上有块豆腐干大小的内容给了这场火灾,标题写的是《路遇火灾投身救援,缉毒警察秒变救火英雄》,那个年轻的缉毒警察就是刚刚念过入警誓词的隋弘。
英雄一般踏云而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池晋被火场的浓烟呛得直咳,没来得及向隋弘道一声谢,却自此在心里打定主意,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十余年与毒贩子斗智斗勇,出生入死,不抽烟、不喝酒的隋弘有个长期咳嗽的毛病,倒也不算什么大病症。所以池晋加入蓝狐之后,身边常备着一瓶川贝枇杷膏,他寻遍古城老店找来的秘制古方,据说润肺利喉有奇效。
隋弘睁眼,又轻咳起来。他的队长忙起来就物我两忘,池晋想着上一瓶该喝完了,赶紧给他又拿了一瓶。
他走近侧脸相对的隋弘,轻轻喊他一声:“队长。”
“来了?”隋弘也转脸过来看他,微微一笑,又咳一声,“不生气么?今天这一巴掌,该是打疼了。”
池晋摇摇头,四目相视间,这眼型、眼神、眼中深意令他更觉熟悉了。夕阳跟碎汞似的在他脸上跳跃,这个男人的眼睛看着非常伤心,只有提及谢岚山的时候他才会这样伤心,像一江春水、深山洞壑,令人惊艳,惹人好奇,也委实教人心疼。
如是一想,心头更不是滋味,倒不是记恨着今天挨的那一巴掌,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及谢岚山,他的队长就溢美之词不绝于口,同时又很伤心。
池晋将川贝枇杷膏牢牢捏在掌心里,又看隋弘一眼,强忍着心头酸楚道:“穆昆几次三番放谢岚山一马,我觉得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本来还是和煦五月的温度,转眼就降至零下。池晋明显看见他的队长脸色一变,好像“谢岚山”这三个字是个不能提及的密咒。
隋弘摇摇头,口吻严肃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谢岚山绝不会是公安队伍中的叛徒。你要我怎么向你保证你才肯相信,他是一个好警察。”
池晋认为自己的怀疑在合理范畴之内,一脸拗不过来的认真劲:“我跟凌云犯点错,你哪回不是重罚,为什么偏偏对谢岚山这么纵容?他惹的事儿还少吗?”
隋弘眼睛一闭,睫毛轻轻颤动:“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那你能不能说到我明白?你明知道……你……”池晋没敢往下说,攥紧了手里的玻璃瓶,眼眶烫得他险些睁不开眼睛。
隋弘轻咳两声,抬手一挥,冷淡地打断他:“东西你留下,人可以出去了。”
“队长……”
“我让你出去。”
露出受伤的斗犬才会有的那种眼神,池晋默默等了数分钟,却没有得来一点来自对方的回应。他将那瓶被攥发热的枇杷膏小心翼翼搁在隋弘面前,咬牙扭头,不出一声地走了。
连毒贩子最狡诈的伪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小少年的这点小心思,隋弘又岂会不知道。
那日隋弘救下池晋之后,知道这少年幼时父母双亡,就跟个老外婆相依为命,也就格外留了下心。逢年过节的常去关照一眼,捎些必需品,陪他说说话。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小少年看待他的眼神就变了。那份炙热殷切,他明知道,却不回应,冷眼看他那点心思掩饰不住,又发泄不出,憋在心里发酵茁长,成了迷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