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是一回事。我养过好几百个徒弟,你见我现在身边还有几个?”贺天凝漫不经心地举起酒坛,“养徒弟,养孩子,从来没谁想过,要永远把人留在身边的。因为鸟儿长大了会离巢,人也一样。这件事和孝顺与否没什么关系。你养大他,本就是要送他离开的,送他去经历自己丰富多彩的人生,送他去真正结识一路相伴的人。这世上只有一种关系会永远亲密无间,不分彼此,那就是道侣。既然你也想一直留他在身边,那就合籍呗。”
容瑾愣住了,半响,他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天凝。你听说山会动心吗?我不知情爱,也不懂如琢口中说的‘心意’,若不能回应同样的心意,只是因为眷恋,甚至是寂寞,想将他留下来就与他合籍,”容瑾停顿了一下,“我不太懂,但总觉得,这样对如琢也很不公平。”
贺天凝见他态度如此,也没有再说。反正对他来说,只要容瑾不受什么伤害,最后到底如何,他也无所谓。他拍了拍容瑾的肩膀:“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傻山头,你若真的只是寂寞,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想要他陪你呢?万年都没心没肺地过去了,为什么从他来了之后,你才突然识得了寂寞的滋味呢?
贺天凝喝得尽兴,找地方疯去了,留下容瑾坐在原地,神情怔怔地向着贺天凝的话。
道侣吗?
在顾如琢还很小,需要容瑾带着他下山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走过山河湖海,历过人间世情。他们也见识过很多有情人,有矢志不渝,也有眷侣反目;有两小无猜,洞房红烛,也有白发苍苍携手老去。
容瑾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自有意识便是巅峰,没有过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经历;他懒散的很,朋友都是寥寥几个,所以也没什么红颜相伴;至于年迈,他不会变老,若是真有垂垂的一日,或是陷入沉睡,或者彻底消散。所以这些人间的情情爱爱,悲欢离合,其实并不能怎么触动他。
但这一刻,他想着贺天凝的话,想着顾如琢当日微红的眼,想到曾经相伴的日日夜夜,还想曾经说过的,一直在景明山,一起躺着数云彩的玩笑话,突然就升起一种陌生的情绪来,心里涨涨的,有些急切,又有些纷乱怅惘。
算了。容瑾抹了一把脸,有多少事,还是等古境事了之后再慢慢想吧。
……
时日越是逼近古境开放,容瑾面上不显,却盯得顾如琢越紧。他努力地想把局面恢复到那个,顾如琢还没想过去古境,他也不知道顾如琢心意的过去。他不再因为顾如琢想离开这件事,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辞刻薄。顾如琢也很乖觉,半点不再提“古境”和“心意”这样的字眼。
日子平常过去,和过去百年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古境开的前几天,容瑾连顾如琢晚上回屋,都直接坐在他屋前的台阶上。若不是想着顾如琢对他还有几分别的心思,他暂时不想再惹来什么波折,真想直接坐在顾如琢床前看着他。
古境连开三天,三日后闭合,直到一百年后重新开放。
今日便是古境开放的最后一天。眼看着太阳从头顶正上方,慢慢地朝西落去,容瑾彻底放下了心,轻松地想哼小调。古境距景明山颇远,就算顾如琢长出三头六臂九对翅膀,他也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顾如琢一直都很平静,到了傍晚照例下厨。顾如琢将每一件碗筷都整整齐齐地摆好,对着容瑾笑道:“大人,我该走了。”
容瑾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头,冷淡道:“你赶不上了。就算你赶得上,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景明山半步。”
顾如琢眼神无奈又温柔:“可我现在真的要离开了。”
容瑾本想冷笑一声让他试试看,结果视线落过去,容瑾的瞳孔猛地一缩。因为他看到顾如琢,或者说,这些天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这个“顾如琢”,突然就开始变散了。并不是说肉身变成了沙子什么,而是他眼前的这具壳子,灵力开始慢慢不受控制的外泄,就像是一个很厚的,装满了水的袋子,被扎了一个小小的孔,里面不断地有细细的水流淌出来。
容瑾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却发现手下的触感并不像真人般温热柔软,反而微硬,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意。
这是一具假壳子!
容瑾立刻就猜到了,真正的顾如琢在哪里。他一句话没说,转头就要走,但是身后‘顾如琢’的一句话拦住了他。
他叹息了一声:“赶不上的,大人。”
容瑾猛地转过身,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幅熟悉的相貌:“顾如琢,你要么现在马上给我滚回来,要么这辈子都别迈进景明山半步!”
容瑾现在真的慌了,他也顾不上犹豫思考了,只想着怎么把人哄住:“你不就是想合籍吗。我发誓,只要你回来,我们立刻就合籍!”
‘顾如琢’却仿佛没听到容瑾的话一样,他垂下眼睫,轻声道:“大人跟我说这些,他也听不见的。不光是现在的话,自从他下山离开,我提着香烛回来,所有我这里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他。”
容瑾断然道:“不可能!我难道还认不出你吗!”
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肯定眼前的这个绝不是所谓的傀儡,这就是顾如琢。便是这世上最精妙的傀儡术,也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扮演顾如琢足足两个月。
“我是他,也不是他。我们曾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但现在已经分开了。”
容瑾简直咬碎一口牙:“裂魂术!他怎么敢用裂魂术!这个王八蛋难道不知道裂魂术是禁术吗?!”
裂魂术是一位元婴期的修士发明的。他讨厌有外人跟随伺候,但是一个人又分身乏术,过得不那么自在,傀儡又笨手笨脚。他从自己的元婴中得到了启发,想办法琢磨了这套功法,将自己的神魂分裂一部分出来,附在一件外物上。外物就变地和自己一般无二,宛如真人一般,只是出现的时间会比较短,依原主最初分裂神魂时赋予的灵力来决定。待灵力耗尽,若无变故发生,那分裂出来的那个,自然就回归本体去了。
那位元婴修士发明这术法本是为了偷懒,但是这套术法最后却被列为了禁术。
“因为分裂出来的神魂,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弑主。他们本是一个人,所思所想,所牵所挂,都一模一样。而再怎么无欲无求的人,也总有心头钟爱珍惜,渴望独占的东西,有身份,有性命,有亲友,也有名气,财富。被分裂出来的那个,总是不甘心过一段时间,就白白消散的。”‘顾如琢’见容瑾面色不好,笑起来,“不过大人不必担心,我们没有动手。因为他把我留在这里了。”
对顾如琢而言,无论哪个顾如琢,最钟爱珍惜,无法舍弃的,就是容瑾啊。
既然原身将分身留在了容瑾身边,那分身就不会再嫉妒原身任何东西了。最在意的,唯一珍视的,已经在他身边了。如果能在存在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留在容瑾身边,又何必再争斗个两败俱伤呢,就算到时候消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顾如琢’看着容瑾,轻声道:“我比他好。我从出现,到现在回归本体,一直都跟在大人身边。朝朝暮暮、”
容瑾知道顾如琢没有受重创,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急切道:“你们不就是一个人吗?!为什么我和你说话,他不能知道?”
“不是啊,至少现在不是。他已经把我分出来了,要等我彻底回到他身体中,他才能慢慢知道我这边的事。”‘顾如琢’微微弯腰,似乎想亲一下容瑾的侧脸,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只取起手指,在容瑾脸颊上碰了碰,“大人要记得,跟大人表明心意的人是我呀。我们都是胆小鬼,我知道我两个月就会消失,所以才敢鼓起勇气说。他却还不敢。所以先表明心意的是我。”
虽然知道最后他们还是会变成一个人,但现在还是有点介意这件事呀。
第222章 仙侠39
贺天凝来看容瑾的时候, 容瑾正坐在景明山最高处, 最高的一棵树上,目光远远地落在远方, 不知道在看着些什么。
贺天凝站在树下喊他:“你看够了没?赶紧下来!”
容瑾仿佛没听见。他不下来,贺天凝只好上去了。幸好他俩能身轻如无物,不必把重量真的压在树上,要不然就他们并肩坐的这根小枝丫,早就压塌了。
贺天凝看了眼容瑾怔怔的, 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喂, 要不要这么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德行?”
“你一夕之间所有的徒弟都进了古境试试。”容瑾嘴角扯了扯, 好像有点平常玩笑的意思,但言语间的悲意却散不去,“我没哭出来,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了。”
贺天凝也心里替他难受,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能一起哭吧, 只好干巴巴地安慰他:“行了啊,别这样,未必会死。”
容瑾闭了闭眼睛,没接话。
是, 未必会死,但有几个能活?
贺天凝想了想, 接着道:“你一直在山里不出去, 如琢在你面前, 又装的像个纯良无辜的小羊羔儿,所以你可能不知道。”
“你家的小崽子可不是什么愚笨呆傻的人,他是不出世的天才,天赋机敏样样不缺。当初修为还低的时候,越阶杀敌也常有。现在他修为小成,你又在他身上下了血本,符咒法器样样不缺。这下更好,自己小命都不管了,连道心都截了一块给他那分神带走了。周全成这样,你还怕什么?小孩子就是应该在外面摔摔打打。”
容瑾的脸色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毫无血色,显然是重伤未愈:“我不是想把他栓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他这些年去哪里,有时候带着一身伤回来,我问过吗?可他去的是古境,便是我给了他一块道心,在古境里又能有多大的用?”
贺天凝翻白眼:“再让你胡思乱想一下,你连地脉都给出去了。”
容瑾摇了摇头:“没有。我虽然养他,也养景明山上下生灵,地脉不能给他。这个我心里有数。”
贺天凝听到这儿,心里已经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了。合着要不是因为景明山其他生灵,你还真想过把地脉给那小子啊,就一点也不考虑下自己吗。容瑾一直对顾如琢好,这个他知道,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有点过了?
容瑾对顾如琢,真的只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纯粹是养孩子的情分吗?
但他转念一想,顾如琢到底能不能回来,他心里也不乐观,这时候何必多嘴说这些了。
贺天凝从腰间接下一个葫芦,打开:“来吧,请你喝酒。”
容瑾一闻,就知道这不是酒。不过他没吭声,接过来喝了一口,入口极苦,简直叫最能吃苦的人都打哆嗦,更别说容瑾这样嗜甜了。不过他只是笑了笑:“好酒。”
贺天凝哼笑一声,看着容瑾把里面的东西喝完,转身走了。
贺天凝这几天隔三差五就往景明山上跑,有时候干脆住在这里,就是在给容瑾疗伤熬药。他那天接到容瑾的信,看到容瑾重伤倒在景明山,顾如琢不知所踪,还以为是顾如琢偷袭了容瑾跑路了。从容瑾口中得知那天的真相,贺天凝真想打死这两个王八蛋。
合着顾如琢这个不吭不响憋大招的毛病,全是跟着容瑾学的。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哥别说二哥黑。
容瑾坐在树枝上,这树枝并不粗壮,所以风一吹过,容瑾就跟着树枝上下微微摇晃。他就像贺天凝没来之前一样,往天边看落日。
夕阳下坠,锦云漫天,处处都是霞光。
他以前也经常跟顾如琢一起看夕阳。也没有特意看吧,但是顾如琢总是挑这个时间做晚饭,他就坐在厨房外面,顺便就看落日余晖了。
容瑾低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玉簪来,
其实自从眼看着顾如琢的分身从眼前彻底散开,化作一支玉簪跌落在地上,容瑾的脑子就一直很乱。贺天凝看着容瑾似乎是渐渐平静下来了,但只有容瑾自己知道,他的脑子很乱,只要稍一闲暇,便有各种画面,言语从脑海中零零碎碎地浮出来。
他一直觉得,顾如琢在他心里,总还是那个喜欢装老成的小团子。但现在,他却发现,原来他印象中的顾如琢,更多的是少年和青年的模样。
也对,顾如琢一共才当了多久的小矮子,匆匆几年就长成如玉君子了。
顾如琢的话犹在耳边。虽然最后那个人告诉他,他是从主体上分出来的一缕魂魄,但裂魂之术分出来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完全就是原来的那个人啊。所以就连容瑾都没看出半分端倪,因为在他看来,那就是他养大的顾如琢。
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心思呢?他自觉这近百年,举止并没有什么昵狎越界之处啊。
行行行,就算没什么道理,顾如琢起了这样的心思,直接告诉他,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啊。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如果容瑾早知道,他宁肯不去考虑所有的顾虑,一口答应下来合籍这件事,也不会让顾如琢只身去古境的。
那道神魂含笑看着他,眉眼清俊温柔: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控制住,但最后还是不行。我不能做到连尝试都不去做,就拱手认输,将我最珍重最在意的宝贝让给别人。
容瑾当时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他哑着嗓子道:
‘顾如琢’就笑起来:
容瑾一把捂住了眼睛。我这辈子都不想吃糖醋鱼了。混蛋。
……
大地苍茫,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尽管天上挂着一轮极大,仿佛占满了整个天幕的月盘,但是那光亮却仿佛丝毫也照不到地面上来。你抬起头,明月高悬布满天际,低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