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觉得自娱自乐没意思,又想若是陈泊桥哪天来到这座寺庙,要给自己供灯,却发现有人供过,会想知道替他供灯的人是谁吗。
章决这个名字会在陈泊桥脑海里过哪怕一秒钟吗。很难吧。
高原的氧气稀薄,让章决呼吸困难。陈泊桥三个字一共二十五笔,章决每落一笔,指间到手腕都酸楚一遍。
写一笔时想,算了吧,写另一笔时想,写下去。
他写完了,刚要交给主管,耳边就响起了Harrison的声音:“陈泊桥?”
章决觉得Harrison有时候真的缺乏创意,一件事从二十一岁说到二十九也说不腻。
幸好16楼到了,电梯门一开,章决就顺理成章地不回话了。
Harrison走在前面,章决和陈泊桥一前一后地走出电梯,没走几步,章决突然被陈泊桥轻轻拉了一下手肘。
“章决。”
章决侧过脸,看着陈泊桥隔着不多的空间着看自己:“你们一起爬过森那雪山?”
可能曾经想陈泊桥想得太久,也太苦,有很短的一瞬间,章决觉得眼前对自己说着话的陈泊桥虚幻极了。
因为陈泊桥怎么可能总是叫章决的名字,陈泊桥应该不会这样对章决说话。
不过下一秒,陈泊桥的另一个问题又把章决拉回了现实:“什么灯?”
章决有点尴尬:“别听他乱说。”
“我乱说?”Harrison回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反问,又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Harrison的办公室很大,一套沙发,一张大办公桌,以及一整面墙的监控。整个俱乐部装的一百多个摄像头的实时监控,都能从墙上看到。
“我帮你问过了,”Harrison道,“下一艘我能替你打点的船,要过八天才能走,是一艘开往新独立国的载客邮轮,会在曼谷港停靠两天。”
章决听罢,皱起了眉头。
“货轮载客少见,目标很大,”Harrison看着章决的表情,又道,“现在港口对船只的检查也很严格,要想不引人瞩目,你们要等更长时间。”
“能不能再快一点,”章决不太满意,“八天太久了,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Harrison道,“你问问陈大校八天久不久,陈大校可是带队在交战区边沿不眠不休地等了半年,才等到出击的机会。”
“五个月。”陈泊桥和缓地纠正。
“新闻说半年,”Harrison朝陈泊桥扯出一个笑容,“陈大校,那你说,八天久吗?”
章决隐约觉得Harrison对陈泊桥的态度不大好,刚想开口调解,陈泊桥又开口了,他的语气有些散漫:“八天不久,但如果八天过去,我们还是走不了……”
“我说能走就能走。”Harrison断然道。
章决没办法,最后还是同意上八天后的那艘邮轮。
他和Harrison定了时间和地点后,就带着陈泊桥和Harrison告别了。
Harrison把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叫陈泊桥:“陈大校。”
“我有一个问题,”他撑着门,平视陈泊桥,“章决不好意思问,我替他问问。”
陈泊桥漫不经心地看着Harrison,等待他发问。
Harrison眯起眼睛,问陈泊桥:“你被救的那天,从车里出来,看见章决的时候,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章决看着Harrison,感受着身旁陈泊桥的沉默,心里缓缓地泛上很多酸意。他不明白Harrison为什么要这么问,既为难陈泊桥,又令自己难堪。
陈泊桥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当然记得。”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章决,安抚地对章决笑了笑,又抬起手,搭着章决的肩膀,很轻地搂了章决一把,让章决贴在他怀里,反问Harrison:“我怎么会忘记章决?”
第十章
从俱乐部出来,章决有点心不在焉。
陈泊桥应该也能看出来,便提出由他开车。章决同意了,把钥匙交给陈泊桥,自己坐上副驾。
离开俱乐部街,陈泊桥没往安全屋的方向去,他打开导航,开往市中心。
“时间还早,”陈泊桥说,“我们看看曼谷。”他又戴上了那幅旧墨镜,打开广播放歌,两人就像租了车的普通旅客,在曼谷漫无目的地游览。
开到一个岔路,章决想起上次来时的情形,便对陈泊桥说:“不要照导航开,前面有一段路,这台车过不去,右转。”
陈泊桥依言右转了,又问章决:“你常来曼谷?”
章决说:“这几年常来。”
前年和去年,他都来了很多次。Harrison给他介绍了一个诊所,他来看病,但苦头吃了不少,病却仍然没有成功治愈。
“来看他?”陈泊桥问,“还是来看成人秀?”
章决看了陈泊桥一眼,说:“我不看成人秀。”
“是么,”陈泊桥笑了笑,道,“给小费这么熟练,我以为你看过很多场。”
章决总觉得陈泊桥好像话里有话,但因为章决不擅长交流,细想也琢磨不出什么门道,只好诚实地重申:“我没看过。是有几次找Harrison,场里正在表演,我怕不给小费Harrison又赶我,只能每次都给一点。”
“那么你来曼谷,只是看他?”陈泊桥接着问。
章决发现了,陈泊桥今天是不想从Harrison的话题里出去了,便回答:“不全是。”不等陈泊桥追问,再补充:“上个月我过来踩点,开车在曼谷绕了三天,跟宗拉见了一面。刚才那条路,我踩点的时候开过,开了一半才发现开不过去。当时只能往回倒,我还压坏了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赔了钱。”
陈泊桥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接下来八天,我们做什么?”
“想不想看场完整的成人秀?”陈泊桥又问。
章决无言以对地看了专心致志开车的陈泊桥片刻,无奈地妥协:“如果你真的想看,我可以给你买票。”
陈泊桥扫了一眼章决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副被章决取悦了的模样。
章决默默看着陈泊桥开怀的样子,想生都生不出气。等陈泊桥不笑了,章决绞尽脑汁说出了几个曼谷周边的他以前去过的景点,问陈泊桥有没有兴趣。
“回去再看吧,”陈泊桥说,“先吃饭。”
导航重新规划了路线,陈泊桥开进了市中心的商业区,从地图调出了附近的餐馆,问章决:“想吃什么?”
章决是那种吃什么都一个味道的人,他觉得自己肯定挑不好,便说:“还是你选吧。”
陈泊桥随手挑了一个,章决说好,他们就前往那家餐馆。
遥遥看见餐馆的店招时,陈泊桥忽然开口说:“以前和人出门吃饭,好像都是我买单。”
章决偏头看着陈泊桥,没有说话。
“如果我还有机会回亚联盟,倒是可以招待你去兆华在联盟首府的大楼顶层用餐,”陈泊桥说,“或是你想回欧洲看看母校吗?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太阳要落下去了,街边楼宇的阴影时而在他们前方,时而盖住他们。
陈泊桥随意地说着章决梦寐以求的话,随意到章决觉得他是在跟自己客气。
“该不会是不想跟我一起吧?”陈泊桥听不到章决回答,便继续轻松愉快地说。他在餐馆所在的街上泊车,斜着往后,倒入车位,熄了火,拔出汽车钥匙,却不下车。
他转向章决,摘下墨镜,专注地凝视着章决,夕阳在他深棕色的瞳仁上覆盖了一层橙金色的光晕。
仿佛是真的准备跟章决约会一样,陈泊桥又向章决确认:“章决,亚联盟还是欧洲?”
“你不说,到时候又是我挑,”他微笑着说,“我挑的又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章决的脑袋转得慢的离奇,他没有办法把眼睛从陈泊桥脸上移开,没有聪明念头,更没有优质答案,他只会木讷地看着陈泊桥:“你挑。”
“好,”陈泊桥说,“我挑就都去。”
他下了车,绕过车头,替章决开了门。
章决觉得自己像得到被优等生辅导一天机会的后进生,他忐忑又高兴,认为自己撞到大运。
章决跟着陈泊桥走进了餐馆,恰好有一个双人位还空着,服务生引他们入座。
陈泊桥看了一会儿菜单,选了一份套餐。章决要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之后,又经不住服务生热情推荐,点了一瓶餐厅特推招牌白葡萄酒。两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大部分时候,优等生陈泊桥负责提问题,差生章决则给出很烂的回答。
这天的晚餐,陈泊桥吃得很愉快。
入伍后,陈泊桥的生活状态全然改变了,除了休假时与继母替他安排的Omega见面之外,他几乎没有再在此类场合吃过饭。
一是陈泊桥对食物口味没有追求,二则是因为他在荒野作战久了,不喜欢过于安稳的、会让他放松警惕的场所。
与和相亲对象在高级餐厅进行的敷衍性浓厚的社交行为相比,跟酒后变得更加迟钝的章决吃饭便显得好玩不少。
陈泊桥不喝酒,但他闻酒的香气,就知道入口一定很甜。
而章决大概是没看瓶身上的酒精度,菜没动多少,酒一杯一杯喝了个精光。陈泊桥眼看着章决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但陈泊桥并不是什么好心人,因此没有制止。
喝完一整瓶酒后,章决开始需要想很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有几次嘴唇开开合合,好像在说话,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
陈泊桥想知道章决究竟醉到什么程度,想了想,骗章决说:“章决,我们吃完了,要再见了,握个手吧。”
章决“啊”了一声,复述陈泊桥的话“要再见了”,然后老老实实地伸出手,隔着桌子抓住陈泊桥的,缓缓地上下摇动。章决的手很柔软,掌心滚烫,眼神也快要无法对焦。
“回家了,”章决眼神迷茫地看着前方,说,“哦,好的。好的。”
接着他站起来,竟然还记得跟拿着账单递过来的服务生买了单,慢慢吞吞往外走。
章决走得不晃,只是很慢。陈泊桥跟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章决没有要找他们的车的打算,才快步上前拉着章决的胳膊,把章决推上车。
陈泊桥打开了车里的导航,往安全屋开,章决没睡觉,睁着眼睛,看着车外,时不时瞎指挥几下。陈泊桥没按章决说的走,章决还生气了。
开到一半路,章决又忘了自己在生什么气,他张开手,嘴里嘟哝着什么,在车里上下摸索着找东西。陈泊桥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出章决在说:“药。”
他说:“药放在哪里。”过了几秒又重复:“药在哪里。”
一开始,陈泊桥不知道章决找的是什么药,觉得章决纠结药在哪儿一直在车里乱摸也不是个办法,便随便拿了放在档位杆后面的杂物袋塞进章决怀里,告诉章决:“药在这里,先拿着,回家再吃。”
章决抱住杂物袋,如获至宝。“找到了。”章决说着,拉开了杂物袋,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支金属质地的自动铅笔。
“找到了。”章决又高兴地说,他拿着笔,用笔尖慢慢摩擦着自己的手肘内侧。
陈泊桥余光看见章决的动作,心里一惊,一边猛踩了一脚刹车边想去抢章决的笔,但已经来不及了。
章决把自动铅笔的钢头整个扎进了手臂内侧的肉里,让钢头在手臂里停了几秒钟。
“好痛啊。”章决苦闷地说。
他没注意到陈泊桥夺走了他的笔,也没理会陈泊桥晃他肩膀叫他名字,只是皱着眉头,眼神看着前方,不断用手指去摸自己的伤口,伤口上的血珠被他抹散了,大半条胳膊上都是红色的血印。
过了一会儿,章决不再说痛了,呜呜咽咽地仰躺在椅子上。
大概是因为酒精上头,面颊很烫,他又抬起手,好像想用沾着血的手去捂住脸颊降温。
陈泊桥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章决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陈泊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家便利店,怕章决一个人待着会把自己弄得更糟糕,便用储物箱里的绳索把章决的手绑了起来,再去便利店买消毒的东西。
等陈泊桥回到车里时,章决已经快睡着了。
章决弓着腰侧躺着,眼睛半睁半闭,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头,被绑起来的手小幅度地挣扎着。他个子高,也很瘦,外形跟可爱两个字毫无联系,陈泊桥却偏偏觉得,章决做这样的动作和表情,并不显得怪异蠢笨,也不是不可爱。
陈泊桥把绳子放松了一点,拆开碘棒给章决消毒。
棉棒碰到章决的皮肤时,章决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反抗,温顺地让陈泊桥清理他的伤口。
陈泊桥帮他贴上创口贴,用湿巾把章决手和手臂上的血迹擦干净,解开了绑着章决的绳子。
章决眼睛睁大了一些,盯着陈泊桥。陈泊桥便没有开车,耐心地和他对视着。半晌,章决开口说:“陈泊桥。”
然后章决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隔着半米的距离,呆呆看着陈泊桥。看了一小会儿,章决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陈泊桥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做了很多余而不正确的事。
他应该像对待所有向他表示过好感的人一样,跟章决保持距离。
但现在已经迟了,他错过了最佳的纠正时机。
第十一章
这天半夜里,章决发高烧了。
陈泊桥也不知道章决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他和章决没睡在同一间房里。
几小时前,当车停到安全屋楼下时,章决眼睛睁开了,不过酒没有醒。
陈泊桥伸手在章决面前晃了晃,见章决一动都不动,眼神毫无焦距,便问他:“还能不能自己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