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声音怅然,提及元后和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似在走神。
穆清彦没惊扰,静静坐着。
只听长公主话音再度响起,说的却是颜家的一些趣事。
长公主虽和穆清彦同辈,但年纪和颜芝鹤一辈相当,从小一处长大的,自然熟悉。许是很多年都没跟人说起过这些,她感觉分外怀念,不知不觉越说越多,自己觉得有趣,时而皱眉,时而发笑,语气或是嗔怪,或是取笑。
穆清彦听得多了,对于从未见过的颜家,多了两分熟悉。
长公主讲一会儿,便会走一会儿神。
当再次等待许久,依旧没听到话音,才发现人睡着了。
室内只有穆清彦和付景春。
两人轻手轻脚退出来,另有人进去服侍看守。
付景春叹道:“近来母亲一直如此,爱跟我们讲古。”
老人一般都怀旧,喜欢跟人念叨过往的旧事,但长公主并不是这样。现在变得爱念叨,是因感觉大限将至,对亲人留恋不舍,且到了余生尽头,不免回想整段人生,那些记忆深刻的、美好的、痛苦的,全都浮现出来。
今夜长公主把穆清彦叫来,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并没什么重点,也不是多么要紧,甚至可以不是穆清彦,只要是颜家的某个人就行。
“那夜宫中的事,大公子可知道了?”穆清彦问。
付景春看他一眼:“惠妃做的那些事?”
穆清彦点头:“关于颜家的。原以为元后的死是温妃所为,但皇帝却说有惠妃插手,却不知惠妃做了什么。”
皇帝没精力去详说,当时的场合,他肯定也不会继续讲。
惠妃那边,新帝倒是询问过,但惠妃已是绝路,即便说了又如何?没半分好处。最后没能得到什么内情。贤郡王那头也是一样,疯疯癫癫的,据说毒酒是太监强灌下去的。
新帝是最终胜利者,没落井下石,哪怕贤郡王不能修陵寝,也给好好儿下葬,贤郡王生前之物随葬,墓室只寻常。
付景春摇头:“先帝去后,母亲病情恶化,我也没多少精力关于别的。母亲那边,也不知此事,我没告诉她。”说着略显愧疚:“等过些日子,我再打探打探。”
“不知道就算了,你顾着长公主这边,颜家的事我来办。”穆清彦忽然想起,蔡骏驰做了贤郡王十几年的幕僚,对元后之事,只怕也清楚。
“你别着急。新帝刚登基,难免忙碌,待局势稳定,颜家之事再提起来,必然会解决。”付景春有这个自信。
说到底,颜家之事并不难,先前一直没解决,乃是先帝的态度有关。颜家之事,难免涉及元后,先帝当然不愿人提。再者,那时惠妃等人势大,也是颇多阻挠。
从长公主府回来,已近子时。
闻寂雪还没回来。
*
大理寺是司法部门,通常刑部负责案件审理,大理寺负责最终审核。大理寺的监牢,也被外人称之为“天牢”,关押其中的都是重大案件的重刑犯。
此回贤郡王惠妃等人涉及的案子,干系甚大,因先帝已断了案件结果,新帝登基后,基本是清扫收尾。贤郡王府那边有宗人府料理,而一干附逆者,则由三司负责,涉案者众多,一部分关押刑部监牢,一部分关押在大理寺。
蔡骏驰作为贤郡王最受倚重的幕僚,众多大计划策划、推动者,自然受到重点关照。
新帝对此人也很关注,不仅仅是其在贤郡王府的作为,还因涉及了雪家。
天牢内关押了不少重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闻寂雪并非独自一人,而是跟着几名官员,打头的便是三司主官,文书从属也都跟着。皇帝万金之躯不能来天牢这等地方,已发话,要看审案卷宗,自然不能粗略大意。
一行人直往里走,在最里面的一间牢室,只关押了一个人:蔡骏驰。
大理寺的监牢并不是修建在地下,而是地上建筑,但用料不寻常,基本是用石头修筑,糯米石灰浆浇灌,十分坚固。牢中只在高处开小小天窗,没有什么窗户,所以采光不好,地面潮湿,虫蚁多。进来时,也要经过层层把守,且必须有文书印鉴等物,通常还会有人“陪同”。
关押蔡骏驰的监牢在最深处,且相邻的几个牢室都没人,他只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其他监牢中偶尔的声响。
地面铺着稻草,散发着霉味,也有尿骚味。
因知道要问案,狱卒们清理过牢房,收走了恭桶,否则味道更难闻。
蔡骏驰背靠墙,坐在稻草上,但他的双手被铁锁链拷在一起,两根锁链延伸到墙体内,一左一右拉着,并没给出多少活动空余。他口中也被塞了铁球,套着跟铁链子锁在脑后,一切都是为防止他寻死。
闻寂雪走在最末,穿了一身刑部属官服色,很不起眼。
终于看到蔡骏驰,平静的目光陡然锐利。
第333章 心魔
身为阶下囚,蔡骏驰神色淡然,哪怕看到三司来人也没什么波动。但在他心里,快速划过一丝疑惑。
贤郡王的案子基本都了结,哪怕要从他口中问些细节,却也犯不着晚上来。
蔡骏驰一贯擅谋多思,即便到了如今地步亦是如此。
三位主官没进监牢,狱卒搬来座椅放在牢门外的过道,三位主官依次坐了。旁边又摆着三张矮几,分属三司的属官跪坐,铺开纸张,研好笔墨,准备记录。
闻寂雪站在一侧。
他在打量蔡骏驰。
时隔多年,记忆中的“公孙良”早已模糊,回忆起来只能想起对方的气质神态,像隔着一层纱,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蔡骏驰,发髻略显凌乱,两鬓斑白,穿着一身灰蓝交襟绸缎长袍,脚上浅口缎面鞋,没系腰带,且一身穿着较为家常。被抓时正值半夜,想来蔡骏驰听到动静,仓促穿衣,才这般简便。
算年纪,蔡骏驰五十余岁,相貌儒雅,好似老书生。
乍一看,给人的印象比较好,容易令人放松防备,且去亲近信任的一类人。
他的肤色较白,养尊处优的缘故,留有长胡须。但若去观察他的手,便能发现他双手修长,指结突出,且虎口留疤,乃是陈年老伤。十几年富贵生活,养细了他的皮肉,但有些东西是很难磨灭的,好比他手上的那些老茧,并不是早年遗留,而是他没能更改早年从军的习惯,依旧操练着某些东西。
他谋略出众,相信自己的智力布局,却也在骨子里认为强者为尊,武力才是保障。
亦或者,他心有隐忧,担心自己的安危,不信任其他人保护,想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狱卒将牢门打开,又在监牢内插了两支火把,视线更明亮,可以清楚的观察到犯人脸上任何一点变化。
狱卒又将犯人身上的锁链打开,延长了锁链长度,把人往前拖了几步,令其跪下,而后摘下其堵口之物,恢复他言语的能力。当然,为防犯人作乱,双手上的镣铐没解。
狱卒们处理完一切,就离去了。
审理要案,有必要的保密流程,通常不让狱卒在场。
三司会审,最终结果由皇帝批准。
三司乃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每逢重大要案便由这三个部门负责“圆审”。刑部尚书从一品,与都察院右都御史平级,大理寺卿是正三品,不过审案时不看品级,看职能。刑部负责审案,都察院负责纠察,大理寺负责最后一道程序复核。正因此,通常三司会审,几位主官都出席,却是由刑部来主问。
刑部尚书乃是陈十六之父,陈义博。
陈义博等人来之前,先见过皇帝,有些事便心中有数。
陈义博对着闻寂雪摆了摆手。
哪怕他不知闻寂雪什么身份,却知能参与到这件案子的审理,必然跟雪家有些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雪家人。就是不知,此人如何跟皇帝有了联系,还能得皇帝恩准。
其他几位大人各有相似的思量。
闻寂雪步入监牢,站在蔡骏驰两步距离,主要是防备蔡骏驰咬舌自尽。
作为贤郡王幕僚,参与、策划了那么多大案,根本不必抱什么侥幸,必死无疑,且会死的很惨。以往便有这等犯人,想逃过处刑,千方百计寻死。然而狱卒们也自有应对,好比之前对付蔡骏驰那般。
不过眼下要问案,不能堵嘴。
蔡骏驰转动眼睛,没有掩饰的看向闻寂雪。
他又如何看不出闻寂雪的特别。
哪怕穿着一身官服,但绝不是做官之人。蔡骏驰在京中这么多年,也见过各种品级的大小人物,而眼前这人,没有丝毫官气。
神捕司?
若是神捕司,完全不必遮掩才对。
蔡骏驰百思不得其解,心下却警惕起来。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种警惕无用,或者说,明知是死路一条,审问时说不说都无所谓。可实际上,对于犯人而言是很不同的。为何那么多死刑犯想自己寻死?就是因为正式行刑更痛苦,亦或者不愿活着被砍头,落个尸骨不全。如在审问时,抗拒不从,牢狱里多的是各样刑罚手段,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蔡骏驰从前再如何厉害,现在也只是囚犯,也扛不住各种花样的炮制。
对他这个聪明人来说,没必要去受罪,反正都是一死,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说了还能换来轻松,死前还能得顿酒肉。
蔡骏驰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一副配合的样子。
“陈大人,开始吧。”另两人朝陈义博示意。
陈义博手中有个册子,来之前他就看过几遍,只因其中内容太过震惊。这册子上记载的不是旁的,而是蔡骏驰的生平,尤其是每个身份的变更,每一个简单。
蔡骏驰还不知底细已经全暴露。
却听陈义博张口道:“蔡骏驰,曾用名:赵书成、刘生、公孙良。”
蔡骏驰猛地抬头,满脸惊疑。
“你本名赵书成,十岁时落水诈死……”陈义博没在意对方的神色,用平铺直述的语气,将其经历的一生讲了出来。埋葬在记忆中那些不堪的往事,为了得到一个好身份而汲汲营营、下手狠辣,也随之揭破,摊在阳光底下。
蔡骏驰在最初舍弃“赵书成”的身份,最大的缘故就是其母。
不堪的出生,他痛恨提及,也正因此,他哪怕恢复的真正血脉家族的“蔡”姓,也跟父母不亲。
他盯着陈义博,难以控制的迸发凶光,双手青筋?12" 农门神断0 ">首页114 页, ┢穑舴怯兄皇盅乖谒缟现厝羟Ь绫┢鹕巳肆恕K忠沃皇俏弊埃幢闫铝送龋簧砦湟找裁环牌K嗄昵耙巡磺鬃远稚比耍傻蹦甏泳钡娜撕纹涠唷?br /> “公孙良啊,雪家军的军师,当年号称‘再世诸葛’,想不到,竟是个叛徒败类!”都察院右都御史嘲讽的摇头,心里也感慨。若无内贼,雪家军何等彪悍骁勇,雪家又如何会烟消云散。
且不提当年对雪家如何态度,至少看到这样的内贼是不齿的。
陈义博神色依旧平稳:“今日不问其他,只交代当年为何要‘公孙良’诈死?雪家案,你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蔡骏驰已冷静了下来,怒色尽数收敛。
他终于明白今晚的蹊跷,原来是为雪家案子来的。
这是谁在操作?新帝?不,若无好处,新帝刚登基,犯不着自讨苦吃,雪家定的可是叛国通敌罪,一族都灭了。
蓦地想起雪家祖地月梁州,雪家、当真无人了吗?
面对审问,蔡骏驰没去做无谓的抵赖,能直接道破他所有身份,必然经过查证。哪怕他早年有心扫尾,但只要存在必有痕迹,哪能抹除的干干净净。只是十几年来风平浪静,还以为所有秘密会带进棺材里。
蔡骏驰忽而笑出声,越笑声音越大:“公孙良?再世诸葛?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跟雪定岳几乎是同年入伍,但他一去就是伍长,我只是小兵。做相同的任务,军功他要压我一头。一样的起点,一样的杀敌,一样的建功,我好不容易升到六品千总,雪定岳呢?大将军!何等威风!
我曾经的确拿他当同袍,当兄弟,所以在遇袭时,我拼死救他。可没想到啊,这条腿废了!一个瘸子,是不能上战场的,不能杀敌,就没资格留在军中。我不甘心啊!十六年啊,我在军中十六年,为了什么?一朝尽丧!”
讲到这里,他语气中尽是戾气。
陈义博冷哼:“只因此,你便行背叛之举?”
哪怕蔡骏驰避重就轻,可从其话中就听得出来,他的不甘,源自于嫉妒。说什么最初做同袍、兄弟,不过是一开始嫉妒藏在心底,后来遭受挫折,怨恨深重才爆发出来。
为何嫉妒?
嫉妒雪定岳出生护国公府?嫉妒对方晋升快?嫉妒对方一路平顺,能做大将军?嫉妒这世间不平等?
世间一切,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平等。
有人出生贫寒,有人出生富贵;有人天生愚钝,有人生来聪慧。这些都是天定的,你去怨恨老天爷不公平,不是很可笑吗?
更甚者,只因这份嫉妒、怨恨,扭曲心性,捏造罪证,不仅是覆灭了护国公府,更包括那些追随忠诚雪家的部众。当年血流成河且不提,雪家乃是边关一道防线,如同其家封号“护国”,护卫国家之意。
北蛮一直想入侵,但因雪家军阻拦,始终不能如愿。
谁知,这道坚实的屏障不是从外攻破,却是被自己人毁掉。当年雪家别灭,边关虽立刻换将,可新的将领不熟悉当地防守和敌情,吃了很大的亏,动荡了一两年,边关百姓多有死伤。
原本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蔡骏驰听着谴责,笑了笑:“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不过是正好有些价值,那些皇子们才来拉拢。我从中挑了一个,彼此各取所需。雪家案,只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能耐,是京中的朝臣权贵……”他扫了眼三司主官:“指不定,也有几位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