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于渊背对着他,许久没说话。
半晌后,他似乎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转过身来。
他垂下眼睑,眼神很温和地看着方怀。有那么几秒方怀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而叶于渊是他的叔叔之类的长辈。叶于渊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乱的领口。
“我知道。”他低声说。
他当然知道他演完了。
方怀干净的浅琥珀色眸子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沮丧。
“就这样?”他问。
夏末的风吹过,撩起方怀的额发和衬衫衣角,他鼻尖还冒着些汗,唇角微微垂着,英俊又不驯的模样,看着叶于渊,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直到下一刻。
“我说过的,”叶于渊拇指在他衬衫扣子上磨挲一下,片刻后收回手,说,“你很好。”
他认真地垂眸看着少年,一字一句低声道:
“你很好。”值得被所有人喜欢。
方怀看着他。
浅琥珀色的眸子盛着天光,他一时像是很困惑,看进叶于渊的眼睛里,又看见了大片大片铺开的蓝天与云朵、阳光,电光火石间,忽然醍醐灌顶。
他想要……叶于渊夸他。
叶于渊看着他。
夏末的风夹着水汽,有些微凉,他看着方怀,呼吸忽然滞了滞:
“开心?”
方怀点头:“嗯。”
“他们都在说你很好。”叶于渊顿了顿,移开视线,声音几乎有点艰涩,很少的一点点期盼埋在更沉的情绪里,“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
方怀怔了怔,片刻后,不假思索道:
“你是特别的。”
即使刚刚被那么多人夸赞,就连最严厉的林升云都冷哼着说了一声‘不错’,但方怀甚至并没有感觉到真的开心,那一点点快乐只停留在表层。
他想听叶于渊说的那句‘你很好’。不是别的任何人,只是叶于渊。
他的眼睛很干净,一点杂质也看不见。
叶于渊呼吸骤然一滞。
他食指蜷紧了,有那么一瞬间,想不管不顾的吻下去。
“怎么样的特别?”他嗓音发紧,听见自己声音状若不经意的问。
他忽然很害怕听见‘朋友’这两个字。他不想听见方怀说,他是他特别重要的朋友。
他不想当他的朋友。
而方怀安静了许久,思考了许久,最后看着他说: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如何去界定,只知道叶于渊是很特别的。那种情绪像是非常重要的朋友,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对一切都觉得茫然极了。
叶于渊沉默着看他。
熙攘的人潮被一扇门隔绝在外,潮湿的青苔一点点爬上了墙角。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拇指自方怀的眼尾磨挲过,带着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与纵容意味。
他最后抿着唇,眸子里带了更多特殊的情绪,低声说:
“不急。”
“你可以……慢慢想。”
.
时间过的很快。
转眼间,方怀已经进组快一个月了。林殊恒其实连主要配角都算不上,他的戏份并不多,有自己独立的故事线,是到比较后期才和主角线交缠在一起的。
在水乡的所有戏已经拍完了,剧组转场,去到靠海的边陲继续拍摄。后半段故事的基调明显比前半段要更加沉重悲惨。
而方怀只剩下两场戏了。
他跟男主角只有两场对手戏,其中一场已经拍完,还剩下一场、也就是林殊恒这个角色的杀青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方怀自己的独角戏。
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霜冻》剧组关于‘林殊恒’演员的官宣姗姗来迟。
这其实是有多方考量的。其中最担心的是观众反弹、网友不买账,制片人投资方强烈抵制。还怕方怀担不起这个担子,贸然官宣了对双方都不好。而现在,方怀的戏份快结束,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霜冻》官方微博V:林殊恒一生不为任何人而死,只为信仰而死。@方怀V。[图片][图片][图片]”
因为错过了之前定妆照的统一官宣,这次配的干脆是三张剧照。
在发出去之前,他们猜到这几张照片会引起热议,却没想到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
其实是方怀的粉丝数量过于庞大,这将近一个月没什么消息,早就摩拳擦掌地想要搞个大动作。而且,即使他们不自炒,这三张剧照其实已经够了!
第一张是少年半跪在地上,蜷缩着,红着眼眶亲吻掌心的玫瑰。
第二张是在雨天的巷子里,颓废的青年窝在墙角,早就脏到看不出颜色的衬衫领口印着一个妓女唇印。他眼尾微微泛红,左手拎着酒不管不顾地灌下。一把伞撑在他头顶。
第三张则是青年穿着军服,双排扣一丝不苟地扣在最上,光影勾勒出故事感,他目视前方,对着镜头露出英俊又意气风发的笑容,有一种慷慨赴死的洒脱之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死了!!五分钟内,我要看到《霜冻》的完整版!!!】
【想埋伏进剧组偷崽崽了,怎么这么帅?!】
【吻玫瑰那张我死了。】
【第二张撑伞的好像是封影帝,虽然知道《霜冻》里主角和林殊恒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情啦……期待对手戏!】
【等等,方怀演林殊恒?他配吗?他凭什么?姓名都没有的野鸡,林升云是瞎了还是疯了。】
毕竟方怀在演戏上的确是零基础,有人会反对也早在意料之中。但即使如此,单凭这三张剧照的张力和感染力,#方怀出演《霜冻》#的tag还是迅速上了热搜。
而不少人知道,林殊恒这个角色本来该是徐枢的,只是徐枢自己毁约了——因此也有不少人看着徐枢的反应。
徐枢表现的很淡定。
《春秋谱》快要杀青了,他该拍拍,该宣传宣传,在方怀上热搜之后自己也发了一段视频,买了热搜,把方怀那条压下去。
徐枢的经纪人都坐不住了:“看方怀好像混的不错啊,”他有点后悔,“他们好像改剧本了,改的更好演一些,真是便宜了方怀那小子。”
徐枢摆了摆手:“再好演,他也演不来。”
经纪人:“……?”
徐枢扬手给他看了看手机里的视频,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段偷拍,拍的刚好是《霜冻》片场。上面方怀动作僵硬,台词干巴巴,尴尬之气就快从屏幕那头透出来了。
赫然是之前NG了十几次的那一场,其中一次的废片。
“那这个剧照?”
“P图呗。”
两人心里一合计,能把台词念成那样的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顿时都放心了。
现在就等着《春秋谱》上映,闷声发大财了。
……两个人都显得非常乐观。
.
第56章 喵喵喵喵
九月中旬, 《霜冻》的片场。
这是一个废墟, 废弃的木桌和凳子散乱了一地,很高的小窗格外,天幕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凝在一起,门背后有些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杂草藤蔓丛生。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炮火声。
但许多人都知道,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
等到后天, 甚至是明天早上,敌方投降的电报就会发往华国的每一个角落,折磨了这片土地近十年的苦厄与灾祸将走到尽头, 一切冤屈血迹将被洗刷殆尽,太阳将要升起来,关于英雄的歌谣将传彻每一寸土壤。
所有人都在等, 忐忑地卧在角落、心惊胆战地缩在阴影里,听着这最后一次炮火喧天。
少年——或者说青年,他穿着一身军服,右手拎着酒瓶,与身边的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他是高挑瘦削的身材, 双排扣,裤管收束进军靴里勾勒出笔直的长腿。这身衣服很衬他,让他显得英俊又挺拔。他的军服穿的非常规整, 扣子一丝不苟, 肩章熠熠生辉, 有种与杂乱背景格格不入的庄严气质。
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面颊上有从右耳到唇角的一道伤痕,肩膀和腹部都有绷带,包扎的是在不怎么样,且在渗血。
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青年俯身坐下,取下帽子一捋头发,浅琥珀色的眸子显得干净又平和。他随意道:
“等这阵子过去,小董也能继续唱戏了,我家里还有一柜子碟片。他要是想要,去拿就是了。”
“我前些年捡了一个男孩子,家里还留着点钱,可以送他去上私塾。”
“还有——”
他与身边的人对视半晌。
他身边那人军服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同样是灰头土脸、满身伤。那是个相貌俊美的男人。这个人叫莫霜冻,以前是个抽烟打牌的二流子,说来好笑,两个人还是在街巷里打架时认识的。
当时大概都没想到会有现如今这一幕。
窗外是喧天的轰鸣炮火声,越来越近,时间不多了。
“还有……”
青年微微抿唇,掌心攥着一枚玉佩,却迟迟不敢伸出手。
他身边的男人到这时才‘啧’了一声。
“要给你的情人带东西?”男人斜着眼看他,声音沙哑又懒散,“自己给去,老子没空。”
“不是情人。”青年立刻赧然地否认道。
他垂下眼眸,不大好意思地捋了捋额发。忽然他吸进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都是白的,咳出些血沫。
两人都看着地上的血迹。
莫霜冻沉默了半晌,从他手中拿过那枚玉佩,在掌心里随意抛了抛,笑得懒散:
“行吧,算你欠我的。”
“他是我……挚友。”青年笑了笑说,“谢谢你。”
“出去之后别说我死了,就说我在执行秘密任务,收尾工作,要好长一段时间出不来。”他犹豫片刻又说。
男人没说话,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笑着,‘嗯’了一声。
“干杯。”
两人握着酒瓶再一碰,各自饮尽了最后的酒。
炮火声近了。
男人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尘,与青年拥抱一下。
“一路平安。”
“你也是。”
这便算是告别了。男人很高,走路的姿势也是吊儿郎当的,血迹顺着脚踝往下淌,他一手拎着把枪和空酒瓶,一手举起,头也不回地同青年挥了挥手。
没有黏糊或者刻意悲惨的告别,两人都显得洒脱而率性,仿佛前面伫立的不是生死,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场宴会或者赌局。
前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九死一生。
男人从门口走远,而他身后,青年在废墟中站定,对着男人离开的方向、也对着光亮远远投射来的方向,笔直站立,行了一个庄重严肃的军礼。
快要天亮的,熹微的光线凝聚在他眼中,一点点氤氲成了更加深邃刻骨的情绪。
在灰蒙蒙的天幕之下,青年的相貌有种不可思议的英俊,他眼睛里倒映着无边长夜里的火光,倒映着壮阔的万里山河,倒映着即将到来的一场破晓——
信仰的火种连绵不绝地燃烧着,让他即使伤痕累累,即使身处泥泞尘埃,也有不堕尘土的高贵品格,光风霁月,君子傲骨。
无论是歧途、末路,亦或是死亡。
他身后,窄门忽然被猛烈敲响,半晌后被人踹开!
青年却没动。他甚至没有回过头看,而是平和地一捋额发,戴上军帽,正了正。
他身后,无数把枪对准了他。
“东西在哪里?”那是个身材短粗的人,一脸横肉,紧紧盯着他,“不想死就拿出来,老子没时间跟你浪费。”
青年眼神温和,扬了扬手中的物事:“这个吗?”
那人眼中一瞬间闪过惊喜:“算你识相,快点——”
下一秒,他的面色一点点青了。
青年擦亮火柴,火光一点点吞没了那小半张纸片,夏末的风一吹,灰烬扬了漫天,像一个无声又肆意的嘲笑。
“我林殊恒一生,”辛辣的酒淌过喉咙的触感仍在,因为长时间的颠沛奔波,他的嗓音已经沙哑了,却依然清朗平和,丝毫不见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恐惧。
他朗声道:
“不为任何人而死,只为信仰而死。”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片刻后垂下眼眸。
所有炮火与喧闹倏地远去。他看向有光透出来的窗格,一瞬间好像跨过了数年的岁月,回到那片湛蓝的天幕之下。阳光灿烂,白鸽高飞,江南小城的水声桨声悠悠传来。
那个人掌心握着一朵玫瑰捧给他,对他笑了笑。
无数画面走马灯一般淌过。
——不为任何人而死,只为信仰而死。
而……那个人,是他的信仰。
废墟里,清晨的光线下,青年手上握着一把手枪,食指搭在枪栓上。这把枪只剩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他自己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有逝去的、不曾拥有的都一一回归,他隐约觉得自己是拥有过他的。他们在江火灯影里接吻,在元宵灯会买下糖人,从少时相伴到老来厮守,养了一个小男孩。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愿意与自己和解,愿意妥协,愿意承认。
——他爱他。
青年闭上眼睛,唇边含着笑,扣下扳机。
.
“卡!”
林升云喊完,长出一口气:“封朗留下准备下一场,方怀……方怀可以休息了,回去琢磨琢磨明天要怎么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