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摄像机里的回放,简直是越看越满意。
他敢笃定《霜冻》会拿奖,当然这是不能说的,说了会有他狂妄自大的嫌疑,不过——方怀演的,是真的好。
和戛纳影帝对戏都不显逊色的好。
当然,这里面还是有封朗故意收着、让着他的因素在,这一场是林殊恒这个角色的最后一幕,即使莫霜冻是男主角,再去抢戏也不合适。但不可否认,方怀的确有灵气。
林殊恒这个角色的最后一幕拍完了,方怀也快要杀青了。
他只剩下最后一场,那是场独角戏。之所以把这一场压在最后的原因,林升云没有跟任何人说。
助理李云云给方怀拿了毛巾,他身上还有特效妆和人工血浆什么的,拿着毛巾擦汗后,有喝了口水。方怀很认真,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场也一点不懈怠,拍完了下来眼睛仍然盯着剧本,在看下一场戏的内容。
直到林升云对他招了招手:
“方怀过来一下。”
方怀立刻站起来往这边走:“林导,怎么了?”
“后天是你的杀青戏了,剧本上没有台词,对不对?”林升云咳了咳,故作随意道,“我借了一个东西,今天刚到,你拿回去看一看,明天告诉我该怎么演。”
的确,方怀拿到的剧本上,下一场戏的内容只有寥寥几句话,具体的台词动作全是空白。
“东西?”方怀一怔。
“就是……”
林殊恒的,笔记本。
林殊恒的笔记本是由他兄长的儿子找出来,到现在还保管在林家。林升云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但林家那边还在犹豫——一方面当然想要《霜冻》呈现林殊恒最真实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又担心笔记里的内容泄露,有损形象。
一直到上周,林升云才交涉成功,今天让人去取了笔记本,下午应该就能到了。
而对方怀来说,这的确是个意外之喜。
他几乎有点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霜冻》里林殊恒的戏份也不多,大多数都是网上同样能够搜索到的,方怀虽然演了他,但实际上对于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依然一无所知。
除此之外,这一段时间里,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着他。
叶于渊是特别的。
……怎么样的特别?
这是叶于渊问过他的问题,方怀至今也没有想清楚,究竟是怎样的特别。但他自己又是有些执拗的性格,小的事情可以含糊,在这种问题上偏偏有种莫名的劲儿,越是想不通,就越想知道。
午饭是在住处吃的。
他们已经不在一开始的那个城市,这是在边陲城市的郊外,搭了独立拍摄场所,住宿条件当然称不上很好。而且最近天气恶劣,吃完饭时还是晴空万里的,转眼间忽然下起了雨。
天气预报开始播放暴雨和台风预警,整个剧组的心情都很不好——这说明拍摄进度又要拖延了。
而方怀看着窗外沉沉的雨幕和狂风,忽然蹙起眉。
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不知道由来,但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一直到下午,预感应验了。
石斐然一手拎着车钥匙,一手拎着塑料袋,敲开方怀的门。他边进来时边在打电话:“喂,嗯,是我,我们现在就去——方怀你准备一下,咱们去取林老的笔记本。”后面那句是对方怀说的。
电话那边却一时间没说话,片刻后,吞吞吐吐道:
“关于这个……”
石斐然一愣,片刻后,他渐渐睁大眼睛。
“什么,被淹了?!”他难以置信地问。
那边解释道,事情发生的突然极了。这个边陲小城也靠海,因为笔记本的重要性,林家是直接派了一个人亲自送过来的——而万万没想到,出错就出错在这里。
笔记本放在车上,送笔记本来的人把车停在停车场里,一时疏忽忘记带上本子,自己去酒店吃饭、歇息,打算下去和剧组的人见面交接。万万没想到忽然刮起了台风,酒店又靠着海,海水倒灌,把停车场给淹了。
按照预测路线台风本来不会经过这个城市,但据说受什么气流影响,半路改道了。
整个城市停电,断水,所有渔船紧急回港。窗外台风呼啸,各种事物被卷着吹向天际,一片混乱。
就连信号都断断续续的,石斐然没来得及问清楚,电话就挂断了。
方怀原本是坐着的,此时霍然起身。
那个笔记本很重要!
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知道自己的童年、自己的过去,更因为在这短暂的一个月里,因为在饰演林殊恒,方怀越来越了解这个人,也敬仰这个人。
林殊恒在历史上其实也背负了很多骂名,但方怀翻看史料时又觉得,有些罪名完全是子虚乌有。
这个笔记本和那些画稿刚被找出来不久,甚至就是上个月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研究和拓印——如果笔记本丢了,很多真相也许就此掩埋了。
方怀眉头蹙紧了,看向林升云,想都不想就问: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石斐然瞪着他,“不是,你想干什么?”
.
台风笼罩着整个城市。
因为实在突然,许多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地紧闭了家门躲在里面——由于风力很大,高楼甚至微微摇晃起来。
剧组来交接的人和林家的人站在酒店一楼,那个送笔记本的人已经快要崩溃了,面色都是苍白的,但到此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海水仍然在不断地涌进车库里。
他的车又停在比较靠里面,即使现在还没淹,也没有人敢进去找笔记本。开玩笑,笔记本的确很重要,但人现在进去,很可能就出不来了,等到时候整个停车场都被淹了,人很可能会活生生溺死在里面。
以前的确有过这种案例。
“也不知道停车场里有没有人,”一个人忽然说,“要是被困在里面,就……”
众人一愣,想象了一下那个可能性,顿时心中一凉。
这是小城市最大的酒店,客流量很大,在台风来时有人在停车场,一点也不奇怪。
但都到这个关头,人人自危,没可能舍己为人去查看的。
众人皆是沉默,忽然门被推开。
一个少年急匆匆进来,他的衣角都被雨水浸湿了,也是胆大,竟然是一路踩着单车过来的。就那双浅色的眸子还熠熠生辉,他抿着唇问:
“笔记本还在停车场?”
“是的。”众人指了指那个地方,又给他解释道,“现在不可能进去了,自己的安全重要。”
他们原本担心方怀硬是要进去,还好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只是眼眶微微红了。
的确,生命是最重要的。
即使他不想那些真相就此被掩埋,也……
方怀走到落地窗边,隔着窗子看停车场的景象,忽地,他瞳孔微微一凝。
他看见了一个小鸭子。
是那种橡胶小鸭子,小孩子的洗澡玩具,它缓缓从已经半人高的积水中飘出来,上面粘着一张纸,已经被水打湿了,但隐约能看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字:
“救命。”
.
刚刚结束一场会议,男人沉默着放下手中的文件,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幕,阳光很灿烂。
但片刻后,他微微蹙眉——他查到了天气预报,《霜冻》拍摄地所在的城市刮台风,已经红色预警了。
他拿起手机,刚想拨打电话,忽然手机响起。
叶于渊的眉头随之一松,漆黑的眸字软下来。
“喂。”
但刚接起来,叶于渊就怔住了。
下一秒,唇角抿紧,他忽地站起来。
“叶于渊,”电话那边传来了些微电流声和水声,还有些回音似的,“我……”
方怀淌过污脏的水,一边四处查看,一边向停车场更深处走去。手机只剩下最后一点电量,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紧——他并不是不害怕。
没有谁不怕死。
但到这一刻,在心里困扰积压了好久的问题忽然有了解答。
——叶于渊是特别的。
怎么样的特别?
就是……
如果这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通电话,他会打给他。
第57章 喵喵喵喵喵
这场天灾来的猝不及防。
是的, 就是天灾。《霜冻》最后一个取景地的名字叫Z市, Z市地处偏僻,因为有山脉阻挡,这么多年来都没经历过这么大风级的台风,不要说红色预警,连蓝色预警都没见过。
渔船紧急回航,海水倒灌, 电线杆高高地塌下来,水电同时中断,风裹挟着断木碎石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盘旋, 一时间仿佛末日来临的景象。这种猝不及防的天灾之下,恰好在室内的人无疑是幸运的。
而除了在室外、在海边的人外,最危险的是各种海边地下商场和车库的人们, 尤其是车库。
海水倒灌进车库,猝不及防地积起来,车漂浮起来重叠着拦住去路——连入口甚至都被海水堵住了,而信号中断,更不可能向外部求援,只能眼睁睁看着水一点点漫上来, 没过口鼻。
那种感觉无疑是绝望的。
石斐然是开着车跟过来的,他没方怀跑得快。方怀听说了笔记本被淹的消息,直接出门上了最后一班没停运的公交, 半路公交停运又换了自行车, 冒雨踩过来, 石斐然开车在后面反而被堵车卡住了。
他进了酒店,先是看见被水灌了大半的停车场入口,心里先松了口气。
他知道方怀是个固执的人,但他的固执很有分寸,不至于做出拿命去换个日记本的傻事。他最怕的反倒是停车场积水不多,方怀执意进去找,进去之后水涨起来把他给堵住了。
然而,他的视线从大堂里十几个人脸上一一划过,忽然心里一沉。
没有方怀。
那个林家来的小伙子局促地握着手、额头冒汗,焦急地踱步,其他几个人也是慌乱的,但勉强压抑着恐慌分发搜集物资。把所有矿泉水和食物都收集起来,分发出去,谁也不知道这场台风会持续多久。
“方怀呢?”石斐然问了那个剧组过来交接的人,此时心里还没做最糟糕的打算,留着一线希望,“他……太累了,上去休息了?”
几个人看着他,一时脸色煞白着,没说话。
石斐然的心猛地凉了下去。
“我进去找他。”
林家那个小伙子抖着嘴唇道,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一扔,脱了鞋要往外走。
“你冷静一点!”他身边的人立刻拦下了他,“去送死一个还不够吗?!你们都疯了!”
这一句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断电了开不了灯,窗外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一张张恐慌的脸。众人安静了半晌,有人呜咽出声。
“……方怀呢?”石斐然看着停车场的方向,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个人把一个橡胶小玩具举起来给他看。上面挂着一张早就被打湿、破破烂烂的布条,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依稀看得见‘救命’两个字。那两个字的笔迹很稚嫩,像是小孩子写的,而‘救命’下面还有一行更成熟些的字,是‘B13’。
B13是停车场里的一个停车区,这是求救的讯号。不难猜出,此时被困在里面的那一大一小车是停在B13区。
就在半个小时前。
那时停车场入口的水刚淹没到腰部。众人对着小鸭子研究了半晌,最后其中一个人勉强笑了笑:
“是……恶作剧吧。”
说这话的心思谁都能猜到,但此时此地,没有人笑话他。
“即使真的有人在里面,”另一个人急喘着气,说,“咱们也不可能——没那个能力救,要专业潜水队来。我在打110了,没信号。”
谁都知道潜水队不可能来,即使来,也是一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团糟的状态,毫无秩序可言。这样的停车场和地下商场不知有多少,这里不是人最多的,也不是离警察局最近的,凭什么来救人?
里面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方怀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少年唇色是一种很淡的颜色,他衣角浸着水,挽起来的裤脚也在往下滴水,浅色的眸子干净极了,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种慌张难过的状态,在此时此地,显出了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镇定。
“方怀,你说是吧?”
剧组那人认识他,这个小鸭子是方怀捡到的,他想要得到方怀的附和认可,才能心安理得的对那些人的求救信号视而不见。
毕竟法不责众。他们也不是不愧疚,也不是麻木不仁,只是灾难当前,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不是吗?
方怀安静了片刻,点点头。
众人都松了口气,有种终于从愧疚感中逃脱的释然感。那个剧组的人走过来,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也别觉得愧疚……你在找什么?”
少年俯身从柜台后面找出一支手电筒,换了新电池,又带上矿泉水和压缩饼干、一些柜台常放的应急药和绷带,简单又迅速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出来。
“我去外面上个厕所。”方怀笑了笑,浅琥珀色的眸子弯起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忙。”
刚刚还吵吵嚷嚷的现场忽然安静了,许多双眼睛看着他。
“一楼就有厕——”那人刚说了半句,急急地咬紧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