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撞到了?”陈可南问,他的侧脸一片还红着。
“没事儿。”秦淮拿开手,低头一看,几滴鲜血毫无预兆地溅在校服和地上。掌心沾着呼吸带出的热气,和鲜血混在一起,糊得半只手都血淋淋的,甚至顺着指缝慢慢流向手背。上唇有些痒,他下意识舔了舔,一股浓郁的铁锈味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陈可南跟着站住了脚,平静地看他舔了一口自己的鼻血,问:“味道怎么样?”
第14章
秦淮手忙脚乱地捂住鼻子,脑袋后仰,右手在衣服口袋里一阵乱掏,摸了个空,又忙脱下左边的背包带,试图把书包从背上掀下来。陈可南打开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按在他的脸上,“头别抬那么高,当心血流进气管里。”
秦淮这才平视前方,血糊糊的右手按着纸巾,同时几个手指头在上面不住地来回蹭,不一会儿就把整张纸都弄得血迹斑斑。陈可南干脆把一整包都塞给他,“去厕所洗手。”
“秦淮你怎么啦?”王肖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伸手帮他擦脸,动作毫无章法,“没事儿,哥给你按着呢。”说话间三人走回刚才用薯片砸宋俊辉的地方,王肖易低头左瞄右瞥。
“你扔的?”陈可南问,“自己扫干净。”
王肖易撇撇嘴,把秦淮送到一楼的男厕所门口,转头四处找扫帚去了。
陈可南站在洗手池边,看秦淮接水洗干净脸,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揉着自己的手指头,仔细地洗掉指纹里的血迹,像一头认真清理毛发的巨型水獭。然后他用纸团塞住鼻子,递回那包只剩两张的纸巾,陈可南看到包装袋上凝着一颗小小的淡红色水珠,摇了摇头,“你拿去用吧。”
秦淮脸上还沾着水痕,大概是刚洗过冷水的缘故,看起来脸色苍白,皮肤泛着鸭蛋壳的淡青色。他没推辞,随手把纸巾揣进怀里,“谢了。”
“你跟那群人怎么回事?”陈可南问。
秦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不耐烦,“你怎么还问啊?”
“你要是跟他们打架出了意外,你能让学校和你爸妈都不找我麻烦,我就不问。”
秦淮低头翻好校服衣领,跟他一起上楼。“没什么,就闹了点小矛盾。”他说。
“怎么还有其他学校的?”
“十一中的宋俊辉是邓梦月男朋友,帮她出气呗。高三八班邓梦月,就个子挺高,梳马尾那个女的。”秦淮随手比划了两下。
“好像也是个常来事儿的?听名字挺耳熟。”
“你不知道她。”秦淮得意地冲他一挑眉毛,“她是艺体生,这学期在外面集训,都不怎么回来上学,要不然教导处哪有空天天来抓我们啊?上学期她跟一个男的谈恋爱,专门跑到教导处门口亲,差点被开除。不过她家关系挺硬的,最后只停了课,那个男的转学了。”
“你跟她很熟?”
“跟她?”秦淮仿佛受到了极大冒犯似的,非常不高兴地斜他一眼,“我只是认识。袁苑杰跟她玩得好,她太做作了。”
陈可南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陈可南摇摇头,说:“你好像知道不少事。”
秦淮立刻长长地“哦”了一声,会意似的冷笑着说:“又想套话。你们老师都爱这一套?”
“套什么话,随便聊两句而已。”
“少来,回头你又要跟我妈告状了。”
“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担心你出什么事,当然只能跟你家长沟通了。”陈可南轻松地说,“你又不配合我私下解决好。”
“还私下解决?”秦淮反问,“不是你偷偷告状,我妈怎么知道我去酒吧喝酒的?你怎么不一起告诉她我的酒还是你请的?”
“那时候我是帮顾老师带,要听她的安排。”陈可南笑着说,“现在不一样。”
秦淮冷哼一声,“鬼才信。”
陈可南慢悠悠地说:“就说今天这个事儿。你跟我说清楚,我们把它解决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找你妈?但你要还是油盐不进,那我只能通知她了,以免以后出什么意外。懂我意思吗?”
秦淮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垂下眼皮,若有所思地走上四楼,迎面遇上教务处那群负责检查考场布置情况的人。“道理都跟你说清楚了,”陈可南跟他并肩走着,“要是换了别人,我都懒得啰嗦,直接跟家长打电话就完了。你用不着我再搞对付小孩那一套吧?”
“那肯定啊。”
秦淮一抿嘴唇,毫不犹豫地回答。陈可南看见他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小窝,仿佛有顽劣的隐形小人儿伸手在那儿戳了一下。
教务处的人好一顿吹毛求疵,挑剔桌子摆得不够整齐,垃圾桶没倒干净,墙壁上遮挡的牛皮纸贴得不够严实,听得秦淮背地里大做鬼脸,最后连陈可南都微微不耐烦起来,百无聊赖地倚着前门抽烟。王肖易上来一见这阵仗,当机立断抛下秦淮回家吃饭去了。
等检查合格,已经过了六点。秦淮重新把书包甩到背上,陈可南问:“吃饭吗?我请客。”
“唷。”秦淮讥讽他,“这么好啊。”
陈可南没应声,独自走到楼梯口,回头一看,秦淮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瞥见他的目光,立马别开头,仿佛被走廊外的景色迷得神魂颠倒了似的。“你不跟我去?”陈可南问,“顺便说说高三那拨人的事。”
“行吧。”秦淮微微一皱眉,仿佛答应得勉为其难,又飞快地展开,加紧几步跟了上来。
秦淮念叨蓝天路的牛肉拉面馆,两人就磨磨蹭蹭地走。路上秦淮敷衍地讲了罗雨洁被邓梦月欺负的事,陈可南一言不发地听完,才说:“该让教导处表彰你见义勇为。”
秦淮脸色一沉,“讽刺我很有意思?”
“我说真的。”陈可南不以为意地朝他一笑,“应该可以抵消你上次受的处分吧。”
“真的?”秦淮立刻又问,“那你能跟教导处说说,把之前的处分全抵了吗?”
“按你的处分记录,想全部撤掉,大概还要见义勇为个七八次吧。”陈可南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秦淮嗤了一声,撇下他走进店里。
等面的空隙,秦淮将四下全都打量了一遍,又看向陈可南。
“怎么了?”他问。
“你多大?”秦淮问,“阎榆说她二十五,那你也二十五?”
陈可南没回答,只是笑了笑。
“你看着比她大。”秦淮说。
“可能因为我的学生比她的让人丨操心。”陈可南笑着说。
“我不是说长相。算了,没什么。”
秦淮摇摇头,像是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幸好这时老板端来了拉面,热气立刻将他们笼罩在温柔的朦胧当中。秦淮大概饿急了,草草搅了一会儿,热气刚一散开,他就埋头吃起来,没再说过一句话。
隔壁桌的两个中年男人正在高谈阔论,四人坐的桌子也盛不下,于是那些话像断了线的珠子,骨碌碌地滚到她们的桌上来。在这附近上班的人仿佛同时收工,一大群互不认识的人争先恐后地涌进门来,转眼就把每一个空位都填得满满当当。股票,房屋租赁,宠物狗美容,劈腿的前男友,洪流般的淹没了陈可南,面馆里正起着一场牛羊肉混合着胡椒味的大雾,又像一整个屋子都变成了巨大的水壶,每一滴沸水都奋力地咕嘟作响。
而秦淮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对着他的面碗,快速地吞咽着面条,同时不发出一点噪音。这种进食的姿态让陈可南觉得他像什么动物,大概是猫,虽然陈可南没养过猫。他压根没养过任何一种动物。这么大个头的猫可不好找——他让自己尽量不笑出来。他开始回忆平时在电视上看的那些自然纪录片,想到了在被热带阳光晒得金黄的草原上懒洋洋打盹的狮子们。这时,秦淮背后的男人披上了他的夹克,黑色的夹克像鸟类巨大的翅膀展开,带起一阵散发着面粉香气的湿风,掀得秦淮头顶的卷发微微一动。然后这头年轻的小狮子终于从食物里抬起头,不高兴地向后瞄了一眼,然后扒了扒自己引以为傲的鬃毛。
“你看什么?”他转回头,正好对上陈可南的目光。
“你的头发。”陈可南说,“上次检查怎么过的?”
“天生的。我爸就这样。”秦淮又摸了摸,突然想起来,“你没见过我爸。”
陈可南笑了笑,“真的一点儿没烫?”
秦淮没回答,朝他扮了个怪相。
付过账,两人走出了这间闷热的屋子。秦淮走到旁边的报刊亭买杂志,陈可南站在台阶上点烟,借着门口的灯光瞥了眼杂志封面,问:“这期又是这个?”
“是啊。”秦淮把杂志收进书包,“新的续作一月份就要发售了。”
“你的安狄克莎打过了吗?”陈可南吐出一口烟,笑着问。
“开玩笑,早过了好吧。”秦淮摸了摸鼻子,“海妖又不难,那次是意外。”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网吧玩单机游戏。”
“我住的这儿没买电脑,我爸怕我整天打游戏,”秦淮耸耸肩,“网吧老板跟我挺熟的,就帮了个小忙。”
“意思是说,以后你逃课,我去那儿就多半能逮到你?”
秦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喂!”
陈可南只是笑,走过路边的小饭店,悬在屋檐下的灯泡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灯光像打翻了的蜜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秦淮追上他,问:“今天这事你不会跟我爸妈说吧?”
“你不放心又告诉我干什么?”陈可南停下来,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按灭了。
秦淮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懊恼地踢开了一个早就被人踩扁的易拉罐。
“行了,我走了。”陈可南说,“你早点回家复习吧,明天还考试呢。”
“拜拜。”秦淮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慢吞吞地转来转去,像个八音盒里的木偶。
陈可南走出两步,又站住了,转过身来,“你最好马上回家。”
“啰嗦。”秦淮一皱眉头,扭头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小路的夜色里。
在陈可南的打算里,这本来该是个无需赘言的美妙晚上。直到九点四十,他在酒店的房间里接到了今晚上的第二个电话。
“喂,是我。”那头说。
陈可南把电话拿远一些,再三确认这的确是个不认识的陌生号码。于是他不客气地问:“你谁?”
那头沉默了好一阵,才有点着急又有点气恼地说,“我是秦淮。”
陈可南深深吸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摸到太阳穴慢慢地揉着,“什么事?”
“你……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秦淮语气犹豫,“警丨察说必须要有人来接。”
第15章
“给我出来。”
陈可南签完字,走出办公室,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扭头一看,一个年轻警丨察站在另一间办公室门外,胳膊底下夹着文件夹,另一只手拿着笔朝他招手,像是刚做完笔录。陈可南迟疑不语,等那个警丨察走到面前,他终于恍然道:“周源?”
“是我,好久不见!”周源笑吟吟地在他肩上一拍,“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一眼就认出来了。大晚上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儿上班。”陈可南也笑,指了指身边的秦淮和彭海,“来认领这两个。”
“你来找他们?”周源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打转,神情疑惑,“他们是你的……”
“我学生。”
“你在联中当老师?”周源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笑,“真行啊你!”
陈可南笑了笑,“今天晚了,改天咱们再约,你留个电话给我。我得先送他俩回去。”他把手机递过去,让周源输电话号码,“那几个打人的呢?”
“在那边的办公室。”
“麻烦你帮忙多教育教育,这都不是第一回欺负我学生了。你也知道干老师这行,”陈可南像是有点无奈,“不好跟家长交代。”
“你放心。这些小混混,就爱欺负学生,把人往歪路上带。”周源递回手机,“幸好这次饭店老板出来拦着,没出什么事儿。不像去年,也是未成年斗殴,结果当场把人打死了的。”他看向秦淮和彭海,“这次算你们运气好,千万引以为戒,以后见到那些来路不正的社会青年,自己走远点。”
彭海连连点头,秦淮没吭声。
“行,那我先走了。今天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客气!以后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慢走啊。”
三个人走出警丨察局,在大门口停了下来。陈可南一转头,正在互相挤眉弄眼的两人立刻鸣金收兵,低眉顺眼地乖乖站着。陈可南没说话,先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才说:“你就一天都不肯给我消停是吧?”
彭海听了,悄悄抬头,见陈可南盯着秦淮,他大大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想站远些。下一秒陈可南就看向了他,“你动什么?没被揍舒服?”
彭海撇着嘴,一动不动了。
“你怎么回事,嗯?”陈可南重新看向秦淮,“吃完饭我是不是叫你回家?怎么你浑身难受,非得送上门去找打?”
秦淮难得一声不吭,低头看着人行道。
陈可南狠狠吸了口烟,拿出手机,彭海警觉地问:“陈老师,你给谁打电话?”
“你班主任。”陈可南看都不看他,“我懒得跟你们废话,让你们家长领回去自己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