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窗户上渐渐起了一层雾,秦淮却觉得是自己眼前的雾。湿凉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不知怎么的,隔着这层雾,那个男人看上去倒像陈可南。哪里像,又说不上来。秦淮闻到舌头上传来血的气味,又像是陈可南身上传来的,或者是屏幕中间那个男人的气味。他终于意识到那不是血而是性的味道。像一把枪。
心脏猛跳起来,让他头晕目眩,他假装去挠前额,额头贴上掌心,这才发觉掌纹里全是腥气的汗。
陈可南忽然一动,摸出了手机,有人给他打电话。幕布上的景象变成了一条深巷,秦淮几乎长长舒了口气。陈可南挂断了电话,给那个人发短信。秦淮这时才感到背上的肌肉酸疼,他累极似的瘫回软椅上,闭上眼睛,不再动了。
从电影院出来,秦淮一直魂不守舍,混混沌沌地跟着陈可南去了负一层的进口超市。酒鬼挑红酒去了,秦淮怕导购小姐过来纠缠,钻进了旁边同样冷清的啤酒货架。深色的酒瓶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像无数只同时望来的狭长眼睛。他揉了揉脸颊,脑子里什么东西嗡嗡地响,有时盖过了超市里的喧闹,各种声音变成一片海,一时远,一时近。他整个人也像泡在海水里,一时热,一时冷。
“你在这儿。”陈可南抱着瓶红酒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跟前的货架,“看什么呢?”
秦淮回过神,去看价签上的名字,“随便看看。”说着拿起一瓶,仔细辨认上面的花体字母。
“这个比较苦。”陈可南在旁边说,指着另外两种包装的瓶子,“这两种酒精度更低,味道也淡一点。下面这个更香。”他朝秦淮一笑,拿走他手里的那瓶,放回货架,“不过呢,小孩不能喝酒。”
“这儿有你没喝过的牌子吗?”秦淮忍不住讥讽他。
陈可南并不回答,笑了一笑,透着股冷淡。秦淮自觉没趣,闭上了嘴。
还不到五点,天色已经黑透了,只有天边仅存一线灰蓝泛白的光,反而更觉得天要塌下来。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脏雪。秦淮屏住呼吸,带了手套的两只手死死抓住领口,那外套却像纸糊的,被风一吹就裂了口,冷风转眼灌满了身体,他像一只马上就要被灌足气的皮袋子,跌跌撞撞的,随时都要翻个跟头,卷到天上去。每片雪都像一张长满锋利小齿的雪白的嘴,一沾上脸,就用尽全力扯下一块肉。
秦淮几乎是扑进地铁站,不管不顾,甚至一头撞到了陈可南的背上,挂在他大衣上的几十张小嘴立刻咬住了秦淮的脖子。两人各自拍去身上的雪,像两头刚从泥沼里爬出的熊。车站里的热气不一会儿就让人手脚潮湿,陈可南解开大衣扣子,摘下围巾,拍去上面的雪,秦淮用纸巾在后领子里随便擦了擦,抱着装光盘的袋子盯着他。
陈可南把围巾递给他,秦淮不明所以。
“给你戴。”陈可南笑着说,“看你冷得那样。”
秦淮下意识望向旁边刚刚关上的电梯门,看见自己脖子泛着红,像生了大片的红斑。他不敢去摸,因为隐约有点疼,于是迟疑着接过来,咕哝了句“谢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又问:“你不要?”
“周一记得还我。”陈可南只说了这么一句,朝他挥了挥手,就汇入通向二号线的人潮里。
这天晚上秦淮睡得很早,洗完澡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以为已经过去了很多天。这种感觉如此真实,令他对空无一人的家毫不惊奇,仿佛秦旭宏回来已经是好几个星期以前的事。
他关上了卧室门,窗帘也拉严,屋子顿时看上去小小的,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的影子被床头灯在墙上印成了一柄方形的巨斧。他像蜷缩在干燥洞穴里的动物,发出低微的惬意的叹息。
早上他被惊醒了。
睁开眼睛,精神还浮在虚空里,一会儿是初中幽暗的走廊,一会儿又是电影里那对纠缠的男女,还有陈可南被照亮的半张沉默的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梦,于是久久地出神。窗帘微微摇动,像水母一样透着幽暗的蓝光。空气散发着晦暗的气味,内裤边缘勒得腿根刺痒,他伸手扯了扯左边,又扯了扯右边,手指头像水母羞怯的触须,慢慢地无声潜了进去。
和初中在一条街上的那家小旅馆又走到他眼前来。门口的台阶永远被树木葱茏的阴影覆盖,如同一户巨大的下丨体,幽暗,潮湿,微弱的热气和腥气。那个下午的阳光再次照到他身上,烫热的,雪白的。窗外的树叶反射出油亮刺目的光泽,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水分完全蒸发的血液粘稠地附在血管壁上,像是在夏天被暴晒了一整个下午的沥青。他嘴里也尝到了沥青散发的味道,喉咙焦渴得发不出声音。他掀开一角被子,忽然瞥见一头黑狗,盘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秦淮后背一紧,突然喘了一声,猛地把被子拉过头。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出来,摸索到床头柜,拉开抽屉,从纸巾盒里连抽出四五张,又迅速缩回被窝。
卧室里寂静了好一阵,秦淮突然一掀被子,跳下了床。单人沙发上堆着他昨天穿的衣服,陈可南的大围巾也扔在沙发上,隆起高高的一团。秦淮踢踢踏踏地走到衣柜前,拿出大毛巾和一条干净内裤,又猛地转过头来,瞪着那条盘踞的围巾。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快步走过去,气冲冲地用自己的外套把它盖住了。
第24章
这个冬天果然冷,时不时下雪,没有雪的日子就刮风。大雪后常有一个大晴天,淡金的阳光铺天盖地,如同一场箭雨,射穿人们的骨头、神经和眼睛,冷森森的寒意。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过得快一阵又慢一阵,这个月秦淮正好坐在窗边,上课总盯着外面的雪出神。雪一定不关心自己为什么要下,不然也就不会落到阴沟里和垃圾堆上了。就像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其实也根本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秦淮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畜棚,他也是其中的一头牲口。
有一次他跟他爸去看车展,发现白色的奔驰大G酷得要命,秦旭宏就笑着说:“你用功念书,以后就买得起,不然只有眼红的份儿。”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说可以坐进车里体验,大家争相上前,秦淮立刻被排出了人群。他兴致缺缺地走开了,为秦旭宏曲解了他的意思而感到不快。开奔驰车当然不是糟糕的事,毫无疑问。但总不该只想着它。更多的人围在宾利的展位前,瞪圆了眼睛,像一群被饵食吸引来的鱼。那是个明媚的春天的上午,秦淮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比起坐在教室里等着以后买奔驰,他现在更愿意下楼去走走,实在坐得腰酸背痛了。透过玻璃往外望,是学校高高的灰黑色的围墙,墙上架着铁丝网,这让他想起监狱。墙外是一条安静的马路——从这里当然看不到——对面是一排雪松,隐约能望见后面冷峻单调的方形楼。学校的围墙内种着一排高大的银杏,光秃秃的枝桠向前铺展,向上的那些则戳着秦淮的眼睛。
冬天很少有人走这里过,但陈可南偶尔会来下面抽烟。秦淮看见过几回。他想象过趁老师不注意或者上自习的时候,拉开玻璃窗,朝陈可南头上吐一口唾沫。他想这么干很久了,但他不确定能不能吐准,他以前从没干过,觉得有点恶心。但一想到站在下面的是陈可南,贴在窗边的手指就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动。
他还没见过陈可能大发雷霆呢。虽说之前他也凶过几次,比如从警丨局捞自己出来那回,但绝对算不上气急败坏。秦淮经常幻想着陈可南被头顶的唾沫弄得狼狈不堪的场景,能捧着书笑上一整节课。
十二月的月考过后,彭海也被父母强行在老师那里报名补课了,王肖易因为没人给他出馊主意,每天只知道呆头呆脑地瞎玩儿,给老马省了不少事。秦淮依旧是陈可南办公室的常客,每个星期陈可南的办公桌上都能攒上整整一叠他的检讨或者是罚抄的课本重点。
秦淮渐渐发现在这里比在教室更自在。石燕很少在办公室,阎榆总是安安静静地不出声,杨清鸿忙完手里的工作,就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从来不开声音。有时她出去吃饭,一走就是几个钟头,回来的时候提着小蛋糕,饼干,中式点心,最近变成了糖炒栗子。秦淮也有份。有时陈可南不吃的那一份也归他。
石燕有一回看见了,就调侃说:“唷,你倒是跑我们这儿享福来了,你们陈老师拿你当宝。”
秦淮立刻把栗子递过去,“石姐,你也吃,上课辛苦。”
“活宝也是宝。”陈可南从阎榆那儿拿走表格,毫不客气地把霸占自己座位的秦淮轰走了。
然后是期末考试,寒假,秦淮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又被父母塞到了陈可南的家门口。陈可南和老马答应寒假继续给他上课。当然,秦淮就没见过老马什么时候不给人上课,他家里永远挤满了学生。别的几门课则在外面上补习班,期末考试二十八分的地理彻底激怒了秦旭宏。
陈可南打开门,秦淮听见里面静悄悄的,走进去见客厅空无一人,不由问:“就我一个?”
“是啊。”陈可南笑了笑,“惊喜吗?”
“不应该啊。我之前还听说好几个人准备找你补课呢。”
“我让他们上补习班去了。”
“为什么?”秦淮有点惊讶,“你不挣钱了?”
“人多,来家里不方便。”陈可南关上电视,“本来让你也去,结果你妈打电话说让你接着在这儿上。反正你也来惯了。”
“你就是想挣我的钱。”秦淮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
“坐过来,上课了。”
“哎,我歇会儿。上了一天课,累死我了。”秦淮窝在沙发里,抱住一个大靠枕,“补习班比学校还烦人,还有什么班主任,比你都尽责。”他嘲讽道,“别说逃课,我迟到几分钟她都要记下来,每节下课都来点名,还说每天都要给家长打电话汇报情况。”
陈可南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秦淮絮絮叨叨地讲补习班的老师多么傻缺,比学校老师更甚,一面随手翻茶几下面的杂志。他拿起最上面的《国家地理》,突然大叫一声,“陈可南!”
陈可南这才从厨房端着水杯出来,“乱喊什么,有点样子。”
秦淮充耳不闻,举着手里的大盒子,“你买了《血誓6》!”
“谁叫你乱翻。”陈可南这么说,却一点没有生气,自顾自在餐桌边坐下。
“这是欧洲版的吧?”秦淮把盒子捧到膝盖上,左看右看,“我还没想好买欧版还是美版。我妈一直不给我钱,真烦人。你开始玩了吗,到哪里了?我能打开看看吗?”
“看什么看,过来写题。”
秦淮抱着盒子,一屁股坐到他旁边,“陈老师,给我看一眼,就一眼。”
“上完课才能看。”
“你真的好幼稚。”看着陈可南从自己手里拿走那个沉甸甸的方盒子,秦淮试图挣扎,被陈可南一瞪,只好松开手,恶狠狠地拿起笔,“等会儿我慢慢看个够。”
陈可南说待会儿可以开电脑给他看看,但在看过秦淮飞快写完地两道题后,立刻收回了这句话。秦淮这才不得不拿出要点笔记和资料,一边看一边写.他一门心思全放在这上面,也就没有像平时上课那么三心二意。陈可南乐得清静,抽了本杂志在他旁边看。
两人寒假的课调到了下午,上课没一会儿天就黑了,陈可南把灯全打开,又把沙发边的落地灯挪到了秦淮旁边,调了调角度,以免照到他眼睛。
六点半下课, 窗外已经是一片夜景。秦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抱怨说写字写得手疼。陈可南根本没搭理他,走进厨房,不一会儿传来柜子门打开的声音,秦淮跟进去一看,说:“我就知道。”
陈可南把酒瓶放回小酒柜里——这个漂亮的柜子使原本小巧妥帖的厨房变得臃肿逼仄,但它仿佛知道自己处于凌驾一切的高贵地位,所以比厨房里的一切都更加张扬地反射着灯光——端起杯子先喝了一口,才说:“下课了,庆祝一下。”
秦淮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叠声催促开电脑,回到客厅立马打开盒子,一样一样地翻看端详,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陈可南输完开机密码,一打开游戏,秦淮立即从沙发上一个打挺跳起来,搬来张餐桌边的高背椅子,紧挨着他坐下,问东问西。陈可南被他闹得烦了,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索性起身让开,又去了厨房。秦淮立马在他的位子上坐下。
七点十分的时候,沙发上看电视的陈可南终于忍无可忍,“秦淮,回家吃饭了。”
秦淮毫无反应,只有音箱里传出的背景音乐。陈可南抬高嗓门又叫了他一声,秦淮这才随口答应道:“你晚上吃什么?”
“你别关心我吃什么,”陈可南走过去赶人,“我等会儿出门吃饭,你赶紧回家。”
秦淮咕哝了两声。“你怎么坐下就生根了?”陈可南不耐地说,“再不走我就把你扔出去。”
“那你扔啊。”秦淮毫不犹豫地说,下一秒就“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陈可南狠狠弹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陈可南!”
“快点儿,”陈可南说着,又在刚才弹的地方摸了摸,“疼不疼?”
“你来试试?”
秦淮腾不出手,只好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更凶狠些。他的头发并不卷得像贵宾犬那么过分,也没有学时下的年轻人留着模仿日韩明星的前刘海,陈可南忍不住拍动物似的,在那蓬松的头顶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