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师叫我管作业。你有意见就去跟她当面说。”
秦淮怒气冲冲地往他旁边一趴,那阵仗好像恐龙在桌上跺了一脚。
没过几分钟,杨清鸿也起身上课去了。上课铃响过,外面静悄悄的,办公室里更是落针可闻。桌边的秦淮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像浑身长满了跳蚤的猴子。又过了一会儿,余光里那团不停乱拱的东西消失了,办公室里响起凳子拖拽发出的刺耳声音。秦淮拖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反正是最后一节课,”陈可南头也不抬,“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饭。”
旁边的试卷发出愤怒的翻动声。
二十分钟后,陈可南批完作业,倒了杯水,发现秦淮还在写第一张试卷。他只好重新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阵成绩单和备课本,忽然瞥见试卷下露出的一本花花绿绿的游戏杂志,索性拿了起来。
这是前天晚自习没收秦淮的。一拿在手里,旁边立刻投来一道凶神恶煞的目光。陈可南把杂志翻过来,看了眼封底的价格。二十五块,好贵。够买包烟了。
有一页被折了角,是关于单机系列游戏《血誓》即将在寒假发售的新作的内容。陈可南正看得专心,突然听见旁边不客气地问:“你看得懂吗?”
陈可南没接话,只问:“你玩这个?”
秦淮咳嗽了两声,“对啊。”
陈可南不说话。秦淮却没完没了起来,一会儿问:“你也打游戏?”一会儿又说,“看不出来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就说你没有点儿老师样吧,想不通学校怎么什么人都招进来。”
陈可南置若罔闻,任凭秦淮明嘲暗讽。小孩儿仿佛也觉得这样的自言自语索然无味,几分钟后自己主动闭上了嘴,继续苦大仇深地写卷子,不时咳嗽两声。
数不清第几次传来旁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陈可南终于瞄了他一眼,问:“感冒了?”
秦淮含糊了一声,说:“没有,就嗓子痒。”
陈可南拉开抽屉找了一会儿,扔过去一个小铁盒。秦淮拿起来,“润喉糖?你这还没拆呢。”扯下塑封,吃了一颗。
“宗主任发的。送你了。”
“猩猩对你们还挺好。”
“谁?”
秦淮连忙摇头。
“成天就给老师取些无聊外号。”
“你又知道了。”秦淮哼了一声,却像有点得意似的。
两人硬生生熬到将近一点钟。秦淮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把笔往他面前一摔,“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感谢你大发慈悲,没让我饿死。”陈可南立刻站起来,“食堂关门了,你吃什么?”
“怎么,你要请客啊?”秦淮揉着自己的后颈子。
“行啊。”
秦淮立马问:“吃什么?”
“请你去胡记吃碗面。”陈可南穿上大衣。
“能不能别这么穷酸?”秦淮做了个鬼脸,“就不能请个什么小芳汀,宝洪记?”
“没钱。”
“你还没钱?”秦淮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脚步,“你们老师工资不是挺高吗,成天这儿收个自习费那儿收个辅导费,周末还要给学生补课挣外快。”
“没人找我补课。”陈可南冲他一点头,“你要来吗?先补个一学期。价钱好商量。”
“你也不怕我去教育局告你,有没有个老师样子?”
“你有学生样子吗?”陈可南从头到脚扫视他一番,“拉链拉好。下次再穿牛仔裤就记过。”
秦淮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猛地收住脚步。“我不去了!”
“真不去了?”
“不稀罕。”秦淮转身朝操场走去。
陈可南独自出了校门,哪儿也没去,站在大门几步外的垃圾桶边上抽烟。刚按灭烟头,就听见秦淮说:“师傅,开下门。”
保安大叔的老烟嗓响起来:“假条给我。”
“我们老师刚出去,我跟他一起的。教高二的陈可南。”
“他没跟我说。反正没假条不能出校。”
“师傅您别这样,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还没吃饭呢,帮老师干活儿,食堂都关门了,您总得放我出去吃个饭吧?我老师还在外面等我。”
“教导处有规定,中午出校要交假条。或者你给你老师打个电话。”
“我没他电话。”
“那就不行。”
陈可南笑够了,板着脸走回门口,问他:“你又要来了?”他欣赏着自己冷淡的语气,觉得一点儿也不比戴着红玫瑰抱着猫的马龙·白兰度逊色。
秦淮活像见了鬼,转身跑了。保安大叔正准备开门,见状又坐了回去,继续眯着眼睛安详地吞云吐雾,像一只嗜烟如命的树懒。
小屁孩儿不识好歹,他又点了根烟。饿不死你。
第7章
秦淮忧心忡忡地趴在栏杆上喝牛奶。
昨晚他几乎没睡,一直在床上滚来滚去。他老妈总警告他,如果想再长高,就得每天十点上床睡觉,所以他只好多喝一盒牛奶作为弥补。
老妈刚回来,但他刚好在昨天捅了个小小的娄子。
起因在于宗猩猩提了“端正作风”之类的新口号——教导处几乎每半个月都能想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新口号——校风校纪的检查比先前更加变本加厉,他跟袁苑杰、袁苑杰的女朋友、王肖易还有十班的彭海,不得不专门多走一站路,到临近小区的商业街去逛。昨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雨,黏黏糊糊地让人烦躁,他们在一家烧烤摊上吃饭喝酒,不知不觉错过了晚自习。
期间他只喝了一小杯——只要一想起大半个月以前那次昏天黑地的呕吐,他的胃就条件反射一阵痉挛——但另外三个喝得不少。尤其是袁苑杰,连脑门都泛红了。
他们当时正听袁苑杰女朋友聊学校里的事。她是职业高中的学生,今年十八,因为比秦淮他们三个大,说话时总爱以“你们小孩儿家”开头。打扮穿戴像二十多岁的女人,珠光蓝的眼影,血红的嘴唇,秦淮脑子里浮现出上次跟陈可南在夜店里看见的那种用包着红纸的蓝玻璃酒瓶。陈可南当时指给他看,但他醉醺醺的,记不得陈可南说了什么。她的眼线和睫毛膏厚重得不像话,时间一长,有点化开了,在吊在头顶的钨丝灯泡的光线下,像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顽固的黑眼圈。
她伸长手臂,在秦淮面前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手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食指和中指上的部分剥落了,看上去像长着鳞片似的肉粉色的伤口。指甲短短的,指甲盖向上微微翘着,如同一个失去风情的女人投来的艳俗的媚眼。秦淮讨厌她的手,就像讨厌这个人。
暮色渐渐被夜色代替,偶尔一阵风将雨丝吹进来,仿佛一场银灰的雾气。秦淮的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挪了挪破烂的木凳,尽量使周身被电灯照亮,仿佛这样会暖和一点。谈话的间隙,桌上突兀地冷清下来,他不由走了神,忽然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没打伞,狼狈地缩着脖子,像一只收起翅膀的大鸟。
真是个倒霉蛋。
秦淮往旁边瞟去,灯光正好照亮袁苑杰油亮的鼻头。他又朝外看去,那个人走近了,轮廓倒有点眼熟。
他疑惑地在心里比对,还没回过味,那人却像一瞬间飘近了似的——居然是陈可南。
桌上慢慢静下来,如同审判开始前的那种不舒服的安静。雨声成了陈可南的脚步,满世界都回荡着这种声音。
秦淮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凳子突然分泌出粘稠的液体,把他黏在了上面。袁苑杰终于停止了嘴里喋喋不休的“操丨他妈”,放过了世界上无辜的母亲们,他女朋友也终于不再癫痫似的摆头和拨弄染黄的头发,露出镶有塑料水钻的大耳环。它们有牛鼻环那么大。
“干什么呢这是?”陈可南走过来,环视了一圈。王肖易和彭海率先干巴巴地笑出来,说陈老师好。
“我不好。”陈可南从他们桌上扯了两张粗糙的餐巾纸,揩去脸上的雨水,“还不回去上课?”
“这就走,这就走。”彭海招呼老板算账,秦淮也觉得索然无味,站到了雨棚底下。突然袁苑杰抓起一个空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放,在其余人惊疑的目光里开了口,“急个屁,我还没说要走呢。”
秦淮不自觉地看向陈可南。他没笑,也没有暴跳如雷,沉默地把湿漉漉的纸团扔回桌上。
彭海悄悄把老板拉到一边给钱,袁苑杰不停嚷嚷着“我叫给钱了吗?谁说要走了?”他女朋友点了支烟,冲陈可南的方向喷出一口烟,说:“老师算个屁,管得还挺宽。”
王肖易愣头愣脑地杵在边上,秦淮在心里回忆着他老妈平时翻白眼的刻薄模样。
“回学校。”陈可南说。
秦淮两只手往兜里一揣,准备挪步子,王肖易已经滴溜溜地凑了过去。突然“砰”的一声,众人吓一大跳,袁苑杰敲碎了一个啤酒瓶,绿色的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我他丨妈说走了吗?”他举起半个瓶子,指着陈可南。
彭海兔子似的三两步跑回来,又不敢走太近,在袁苑杰女朋友跟前站住了,来回地搓着两只手。“袁苑杰你干吗?喝多了?”又对陈可南说,“我们这就回去了。”
“你他丨妈才喝多了!”
“行了。吃也吃完了,回去吧。”秦淮忍不住皱起眉头。
“秦淮你他丨妈多什么嘴啊,你——”
陈可南突然上前一步,踢翻了那张矮桌。酒瓶碗筷稀里哗啦翻倒一片,袁苑杰的女朋友尖叫着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擦着身上的油汤和茶水。
“我说回学校。”陈可南平静地说,像在谈论天气。
袁苑杰“噌”一下跳起来,踹翻凳子,彭海和王肖易冲过去死命拉住,老板赶紧把钱揣回兜里,连连招呼:“别激动,别激动!有话慢慢儿说。”
“操丨你妈陈可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袁苑杰拼命想挣脱四只手的桎梏,“撒手!我他丨妈迟早叫人来砍你!”
陈可南置若罔闻,朝另外三个一点头,“回不回去?”
两个点头如捣蒜,秦淮早就在他屁股后面站好了。
最后袁苑杰并没有真冲上来跟陈可南拼命,骂骂咧咧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陈可南也没拦,拎着秦淮他们三个回了学校,直奔教导处。
宗鑫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在办公室里大呼小叫,两臂腾空,像头怒火中烧的狒狒。一班的班主任老王被叫了过来,宗鑫亲自给袁苑杰父母打电话,秦淮听见袁苑杰母亲在那头大哭。她真是个大嗓门的女人。那哭声像绵绵不绝的阴雨,让秦淮的左手隐隐作痛。如果不是陆续赶来的老马和石姐将办公室的门堵得严实实,他简直想夺路而逃。
这场雨持续了整整半个世纪,秦淮闻到自己鼻腔内青苔的腥味。这间烟雾缭绕的囚室不断缩小,他快被挤进旁边的陈可南的身体里去了。
“你们给我出去。”宗鑫说。
谢天谢地。再待上几分钟,秦淮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闷得当场吐出来。
走廊上的冷空气像钉子一样,把他将要脱壳的灵魂又钉回了散发出胡椒和孜然味的身体里。秦淮疲倦极了,他很少觉得挨骂这么辛苦。脑子里的一些东西探出了爪子,狠狠挠着他的头皮,他感到有点头痛,撇下被骂懵了的王肖易和彭海,到卫生间里洗了把冷水脸。
回到办公室门外,老马和石姐正好出来,一对黑面阎王似的,领着各自班上的瘟神回去。秦淮一个人靠在墙上,等得腿酸脚麻,还是不见陈可南出来。最后他索性蹲在地上,仿佛比宠物店里那些无人问津的小猫小狗更加境况凄凉。
门锁“喀哒”一声,一股异常浓郁浑浊的烟味从门缝里挤出来,连他都被呛得咳了两声。门内的陈可南招了招手,秦淮乖乖进去,还没来得及跟宗鑫嬉皮笑脸,办公椅里的小老头儿看也不看,夹着烟头,不胜其烦地朝他一挥手。
陈可南带上门,走廊里清静极了,只闻得到深秋晚上的清冷空气。他看过来的时候,秦淮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目光。
然而陈可南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秦淮倒希望陈可南能说点什么,脸红脖子粗的教训也比现在好。这沉默让他头晕目眩。
“陈老师,顾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发话了。
陈可南转过头,活见鬼似的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说不准。她肺炎住院了。”
秦淮敷衍地答应了一声。陈可南问:“明天你妈是不是要来学校?”
“没有,你记错了。”
“要我打个电话问她吗?”
秦淮假惺惺地笑了两声。随后他发现这笑声在安静的走廊上大声得近乎刻意,就立刻收住了。陈可南被这笑声逗乐了,笑着瞥了他一眼。
秦淮在这个眼神里斟酌着开口。“那什么,今天这个事,”他说,“我挺冤的。宗主任不该给那么重的处分,我们又没有威胁你。最多就是逃了一节晚自习,对吧?”
“怕我跟你妈告状?”陈可南笑了笑,“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是怕你跟她乱说。虽然你针对我吧,我可从来没说要威胁你。”
“是,我还得谢谢你。”
“不不不。我就想跟你打个商量,明天别让我妈来学校了。顾老师不在,我的情况你又不了解,何必让她白跑一趟。”
“我是不太了解。”陈可南点了烟,慢吞吞地吐了一口,“你妈知道你去酒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