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嘴几番张合,像是又想说些什么,李越和撇了他一眼,觉得无趣,便出言打断,“我困了。有什么话,也不必说了。”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于事无补,徒增烦恼。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该做的决定,也已经做下了。
既然离不开,放不下,忘不了,便只能死命坚持。
这一刻的李越和好生无助,可他别无选择。
第三十章
七月流火,天气渐凉的时节陈父可以自己起身了,虽然说话还有些含糊,但整体恢复情况却很好。因为要留在北京做康复,所以陈父陈母便在家里住了下来,好在他们和李越和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一家五口住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
在陈越开学前,李越和跟陈远带着陈越去了塞班岛。
北马里亚纳群岛四季常夏,空气清新,水清沙幼,海水七色,是海洋中的绮丽珍宝,是大自然的瑰丽馈赠。李越和年少时跟李泽旭一样,最是“好山好水好无聊”的信奉者,所爱之处无一不是繁华之境,少有流连于自然风光的体验。而随着年纪渐长,又加之陈远的潜移默化,他逐渐体会到山河湖海间的韵味,便也爱上了随时出去走走转转。
海风徐徐,阳光明媚,李越和躺在沙滩上,月余的阴霾尽扫,对陈远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温声道,“以后该多来几次海岛。”
陈远点点头,“你若喜欢,寒假带着陈越来这儿过年,也算避寒了。”自他从上海回来,李越和对他的态度跌至冰点,加之两个人忙于照料老人,少有心平气和坐下说话的时候,此时李越和如此心平气和的跟他讲话,他竟平白多出几分受宠若惊的心态。
那日后,他们两个再没提起陈远那失联的三十个小时,有些事情却都是心知肚明。他们都在等待着,或发酵,或平息。他们知道,这个节点已经不远了。
晚上他们分别睡在床的两边,明明是伸手可及的距离,却隔着一整个天地。
陈远会凑到李越和身边,试图把他圈到自己怀里,然后被李越和不动声色的挡开双臂。他只得苦笑,在黑暗里握紧双手。
夜里,陈远会听着李越和的呼吸渐渐平稳,沉重,感知他陷入睡眠,然后在梦中不得安宁,辗转挣扎,随后他会再次将李越和搂进怀里,抚摸着,安慰着,直到李越和在他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走出梦的困境。
第二天一早,李越和在陈远的怀里醒来,则会面色不善的伸手将陈远的胳膊拍开,然后低声说,“别碰我。”
陈远这次却没松开手,吻住他的脖颈,低声说,“越和,还没气够吗?”
李越和挣扎了两下,却逃不脱陈远设置的藩篱,心中气恼,却不再去费无谓的力气,带着几分玩味的说,“陈远,装作这幅样子,不累吗?”
陈远眼睛红了一圈儿,低声问,“我没有装,也不会累。越和,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都不会累。”
李越和觉得可笑,发出两声讥笑,“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
陈远凑过去吻他的嘴唇,却遇上一记耳光,在这静谧的空间内,格外响亮。
另一张床上的陈越突然睁开眼,盯着李越和。
李越和突然有些心虚,咬了咬嘴唇,一下放松了紧绷的躯体。
陈远回头去看陈越,不知道这出戏该如何收场。
陈越眼里含着泪,带着几分怒火,又夹着几分委屈,吼道,“好不容易出来度假一次,你们就不能,就不能不吵吗?”
李越和走下床来去抱陈越,却被陈越伸手推开,他颓然蹲在陈越的面前,想要伸手摸摸陈越刚起床后的呆毛,却半空中收回了手。他紧张得有些颤抖,末了才说,“是我不好,以后妈妈不会这样了······”
陈越拽住李越和的手,问,“你不是跟我拉过勾,不会离开我吗?”
李越和抱住陈越,伸手去抚摸他的后背,柔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以后不会再跟爸爸吵架了,好么?”他愧疚难当,只觉得天旋地转,毫无招架之力。
正当混沌之际,陈远在后面撑住他的身体,他下意识的想避开,却想起刚刚才对陈越做出的承诺,于是放松了身体,歪歪的靠在陈远身上。
他竟没想过,这月余以来的剑拔弩张,对陈越来说是怎样的刺激和伤害。
陈远摸了摸儿子的头发,温声说,“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你,整天瞎担心什么。”
陈越委屈极了,扑在李越和怀里,闷闷的说不出话来,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越和叹了口气,国内同性不能结婚,不仅是两个人的遗憾,对孩子更是一种长久的伤害,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无一不彰示着孩子对这种不带有法律效力的家庭关系的紧张。饶是两个人恩恩爱爱,孩子仍会担惊受怕,更何况此时两个人的关系如履薄冰?陈越自是时时忧虑,唯恐变成单亲儿童。
想到这里,李越和愈发觉得对不起儿子,连带着对陈远也好了许多。
李越和有意的收敛了对陈远的满腹怨恨,三分伪饰七分习惯,恢复到了以往对陈远的模样。
晚饭后,陈远包了游船带着李越和跟陈越出海,漫天晚霞下一家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各自的心事在这一刻抛之脑后,惟愿他们能够一生相守。
回到度假村后,陈远长腿长手地将李越和跟陈越揽在身前,李越和窝在陈远怀里,低声跟他们讲着万岁崖和自杀崖的典故。
“当年美军攻击塞班岛的日军基地,日军难以抵御,退至岛屿最北端。为了逃避被俘虏的命运,岛上的日本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跳崖殉国而亡,从此那里便被命名为万岁崖。后来战争结束后,日本人为了悼念死在这里的同胞,在万岁崖和自杀崖旁边分别树立了观音像慰灵塔和和平纪念碑······”
一段血淋淋的往事,让这座安宁的小岛平添几分惨烈波澜和殉道者的悲壮。
陈越有些不解,问道,“他们是为了国家而死吗?”
李越和思索了片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想不是这样的,或许他们更多的是为自由而死,不自由,毋宁死。”
陈越拿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语气,背出殷夫的译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李越和笑了笑,说,“唔,这是殷夫翻译过来的译诗,考虑了中国律诗的特点在里面,把每一句都译成了五言,并且加了韵脚在里面,所以呢,读起来朗朗上口。不过这种翻译的方法,我个人认为是极不负责任的······不过中国的翻译界嘛,魑魅魍魉当道,哼,一个个的语言没学到家,却都喜欢个人主义,随意发挥。”
李越和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哪怕是对诗词歌赋,都带着一是一,二是二的执拗,所以惯常瞧不上许多翻译家的做派,一逢机会便要讥讽一二。
陈远突然想起多年前李越和第一次读译文版的《达芬奇密码》时炸毛的模样,那时李越和比现在要散漫肆意不少,直呼朱振武的翻译庸鄙恶劣不堪,还曾亲自下场,在豆瓣上发帖挑错。
陈越不晓得自己妈妈的这些毛病,问,“那原诗,直译过来是什么样?”
李越和顿了顿,说,“大概是:自由与爱情,我都为之倾心。为了爱情,我宁愿舍弃生命;为了自由,我又将爱情牺牲。这样读起来,是不是比无厘头的五言诗多了些力道?”
陈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转头去问陈远,“爸爸,你觉得是自由重要还是爱情生命重要?”
陈远素来是极其务实的人,虽阴差阳错的演了几年文艺片,却双脚紧贴泥土,对云端的起舞没有半分向往。他不喜那些生生死死的说辞,总觉得透着宿命论般的无助悲壮,他只愿做个俗人,在柴米油盐里蹉跎岁月,老婆孩子热炕头间了却一生。
他皱了皱眉头,说,“这些生生死死的说法,不过是诗人们写来愚弄世人的。命都没有了,哪还有自由和爱情?更何况,爱一个人就要努力跟他一起把日子过好,何来牺牲生命一说?小孩子家家的,别想那么多。”
李越和笑了笑,对陈越说,“听你爸的,就是这么个理儿。诗文呢,读读也就罢了,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一番闲谈后李越和跟陈远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睡觉前李越和照例是拿着kindle看看闲书,陈远则是在一旁拿pad看着app上新上的电影,陈越睡在另一张床上,微微打着鼾。睡觉时,陈远照例来抱李越和,李越和的身躯虽僵硬了不少,但却没有拒绝。
陈远舒了口气,回头看了眼陈越,嗯,睡着,于是掰过李越和的头去亲他的嘴唇。
李越和皱了皱眉,却没反抗,只是低声说,“不要把小越吵醒——”
陈远笑了笑,“嗯,这话哥哥你记着就好。”
两个人做了无数次,对彼此的敏感点都烂熟于心,又加之许久未曾温存,不过几下拨撩便双双沉入欲海。
陈远似是有意考验李越和的忍耐,把前戏做的无限漫长,抚摸,舔舐,把玩,啃咬,却无论如何都不切入正题。
李越和难耐的扭动着身子,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发出声音,只得在这要命的欲望里挣扎,眼中溢满的泪珠,像是催/情/剂般刺激着陈远,于是陈远终于趴在李越和身下,将他含住······????
第三十一章
八月底的时候他们回到北京。
陈远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回复过盛泽的信息,也很少想起他,故而再次在公司见到盛泽时竟生出几分陌生来,仿佛这一年来认识的孩子根本不是他一般。
他有了片刻的失神,落在盛泽眼中却成了不舍。
盛泽带着几分怯懦,软软得叫他,“哥哥。”
陈远的嘴张了张,想答应一声,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自顾自的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无法面对盛泽,无法面对自己那个荒唐的夜晚。他是这样的执着于做一个成熟稳重的一家之主,他是这样爱着自己的家庭,他把李越和视为无价的瑰宝,却几乎毁灭了一切。
这十几年里,他把自己看的很低,低到尘埃。他曾担惊,也曾受怕,他想过千万种分离的原因,却万万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
他觉得这一切,太过于荒唐可笑,像是场虚幻的梦境,连带着回忆都带着深切的不真实感。他已经不记得那日是如何开始的了,不记得盛泽是如何走出的那扇门,更不记得那失联的三十个小时里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亦或是信仰的崩溃下的自我放空与放逐。
李泽旭把高层领导和旗下几个知名艺人全叫到会议室,商讨自拍剧的推进。
毫无意外,何书培提议把男主角的机会给新晋小生盛泽。
李泽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抬头瞅了一眼陈远,极具暗示意味地问,“在坐的有谁有疑意?”
何书培不知道李泽旭为何突然整这么一出,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陈远静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把角色给盛泽,无论是对公司还是对盛泽,都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把个人情感和恩怨牵扯到公司的利益中来。乐音不只是李泽旭跟李越和的,还是无数小股东和员工艺人的。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原本就是万分不该。
李泽旭笑了笑,忽然把一份文件推给陈远,徐徐地说,“这电视剧一旦开机,公司一半的现金流都要压进去。重大决策得大股东同意才行,你回去让越和看一看,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意见。占股百分之二十以上,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一票否决就好。”
何书培有些疑惑,说,“李老板家大业大,什么时候在乎过咱们这小公司了?陈远替他做不了主么?”
李泽旭口中带着几分讥讽,“他在不在意是一回事儿,我们该不该走章程是另一回事儿。怎么着都不能因为人家对咱放心,就合起伙来坑他,不是么?”
陈远脸色有些阴沉,他知道李泽旭这是当众给自己难堪,也知道李泽旭对自己的不满,可他偏偏无话可说,因为他明白李泽旭的眼光有多毒辣。
这份文件犹如一个烫手山芋,又如一块压在陈远心头的巨石。
回家前,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烟雾缭绕间仿佛置身云里雾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期望李越和毫无芥蒂的签下这份文件,还是该期待他把它扣下。仿佛无论李越和给他怎样的答复,都会将他推入深渊。
他怕李越和将个人情绪带入这本就入不了他眼的公司决议当中,陈远从不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中,也不希望因为个人情感关系平白堵住一个少年的梦,更何况盛泽再怎么说都是乐音的艺人,他理应拿出一个前辈、一个领导的风度;可他更怕李越和置之如常、满不在乎、波澜不惊的批准这份文件。
最终,他决定扣下了这份文件。
他回到家里,在书房找到李越和放在抽屉里的那枚印章,卡在了文件最后的签名处。
他长舒一口气,将文件塞回到包里。
第二天一早,陈远把文件交给法务扫描留档后,又把它还给李泽旭。
陈远推门进去时,李泽旭正跟新捧的嫩模打电话,眉眼含春说不尽的慵懒风情。李泽旭从陈远手中接过文件,打开瞅了一眼,脸色忽的变得阴沉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挂了电话,只手将文件摔到陈远的脸上,带着几分伪装的笑容,问,“陈远,你可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