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我走了。”薛业关上了车门。呼,他深深吸气,告诉司机一个好久没回去的地址。
祝杰看着出租车消失,绷了一整天的表情管理终于塌了,透着一股谁也别理的孤独。送走薛业,就要送祝墨回家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抱起祝墨:“中午吃什么?”
祝墨是小孩子,离别难过一刹那,就欢喜等着过年了:“吃小蛋饺,还有奶茶里的小豆豆。他们都不给我买。”
“行。”祝杰说,紧接着愣了一下,“不行,吃珍珠容易卡嗓子。”
薛业在车里睡着了,嗜睡的症状通过腰部理疗缓解大半,不用再固定时间补觉。是太累的缘故,杰哥禁赛、打拳、复健训练、期末考试,还有全自动,再加上昨晚时睡时醒,他太累了。
一颗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了。
到了姥姥家的楼下,打表计费78块。薛业拎着大书包爬上楼梯,鼻腔里,是冬天特有的石灰地的潮气。别人家的防盗门上都贴对联、迎财神,只有他家的门,光秃秃。
门开开,他恍如隔世,我回来了这四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家里不脏,只是落了灰。
从前封闭训练,只有寒暑假能回家,薛业总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在难得的假期里大扫除。现在他懂了,家是要用心打扫的,落了灰,心里难受。
难熬的沉默过后,薛业关上了门:“我回来了,春节快乐。”
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屋子里过分安静。
祝墨一边跳着走,一边喝着奶茶,还是哥哥坠好,别人都不买,杰哥给自己买小豆豆。进了熟悉的社区,她认识路,开始朝家的方向跑,突然身子动不了了,被哥哥拽住小书包。
“哥哥我们到家啦。”祝墨说,早上被薛业特意打扮过,穿得稀奇古怪。
那栋别墅就在眼前,那扇门,祝杰看都不想看。他蹲下来,嘴角很怪异地抽动着:“你先回,跑过去敲门。哥哥还有事没办完。”
“啊?”祝墨摇摇头,“哥哥不想妈妈?”
祝杰捏紧了拳头:“想她,但是哥哥先不回去了。”
祝墨像是察觉到什么,捏住祝杰的手指:“不嘛,咱们回家吧,我不让爸爸打你了,我捶洗他。”
“祝墨。”祝杰的眼皮变得发沉,“你把门敲开,哥哥去给你买小蛋饺,买完就回家。你回家告诉爸妈,自己该上幼儿园了,让妈妈拿着你的户口,带你面试。”
“我不吃小蛋饺,我也不上幼儿园。”祝墨回头,家就在眼前,“门开了,你就回来啊。”
“嗯,这个……先别喝了。”祝杰把她手里的奶茶杯子拿过来,“等你长大,长过1米5,我再给你买。”
祝墨还是不走,白色的小纱裙,陶文昌送的小猪佩奇手表,加上哥哥买的灰色围巾,不伦不类:“那我不长大啦,咱们回家,等过完年把薛业哥哥接回来,住一起。”
“等哥哥有钱了,就把他接回家。你先去敲门,妈妈开门了,哥哥就回去。”祝杰朝她笑了笑。
哥哥笑了,祝墨也笑了,因为哥哥很少笑的。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跑,跑进前院跳上了台阶,用足全力敲响了大门。
“妈妈,我回来啦,我和哥哥回家啦。”
赵雪听到女儿的声音,疯了一样扑过来开门。
“妈妈!”祝墨吓一跳,妈妈变得好瘦,她笑嘻嘻地回头看,“妈妈你看,我把哥哥也带回来了……”
可是刚才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
“墨墨!墨墨!”赵雪把女儿抱起来,眼下乌青,被严重的失眠折磨疯了,“让妈妈看看,看看。”
“哥哥,不好。”祝墨看着门外,一颗一颗大泪珠滚出眼眶,“我不吃小蛋饺了,我不吃小蛋饺了。”
“哥哥?”赵雪猛然清醒了,可什么人都没看到。
祝杰戴着棒球帽,冲刺似的速度往外面跑,像和风速比赛,怕风把祝墨的哭声吹过来。中长跑是他的强项,一口气奔出几公里,他仍旧不想减速。
家这个字在他心中已经具象化,不是祝振海和赵雪,也不是姥爷和治疗,是薛业和祝墨。他一边跑,一边想念祝墨贴在玻璃上的福字。
爱哭,刚接回家的时候没完没了哭,小鬼似的,身高长不过1米5,长不过就长不过吧。
张蓉的一通电话结束了他的狂奔。“喂?小杰你干嘛呢?”
“祝杰。”祝杰抹了一把汗,随便进了一家小超市。
“大年夜,你打算怎么过?”张蓉知道他一个人,“找我来吧,住我家一礼拜再回去。”
“不去,我又不是没家。”祝杰从货架上拎起半打听啤。
张蓉还在工作,陪着不能回家过节的员工通宵:“那就上我公司来,好多人一起看春节晚会,你也热闹热闹。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祝杰结完账,随手打了一辆出租:“不去,我回家。”
“你回哪个家啊?别装酷,快找我来!”张蓉不忍心点醒他。
“我有家啊。”祝杰关上车门,向司机报地址回学校,“到家我再告诉你……除夕快乐。”
第87章 守岁
过春节要吃饺子, 薛业架上锅,水开之后往里面扔了好几坨。
化开的速冻饺子粘连成奇怪的形状,数不出个数来。薛业落寞地站在旁边等, 等第二次水开, 倒一碗冷水, 再开锅一次,捞出一大盘黏答答的饺子皮和馅料。
凑合吃吧,都是杰哥打拳的钱买回来的。再说,这些饺子当过杰哥的冰袋, 也算有功。薛业怕吃不饱,又给自己下了一碗香油面, 最后端着两个大碗回了客厅。
落地窗上是一个大大的红色福字, 沙发床头是红双喜,有点俗气。地上的书包装了一礼拜的换洗衣物,还有本该带回家洗的脏衣服。薛业坐下来, 餐桌上摆着爸妈的遗照。
他带过来的。
那个屋子实在不像个家,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天黑之后薛业逃命似的逃回这里,像受了重伤的野兽躲回能给予庇护的山洞。
这里才是家,还能看到体院的教学楼。薛业破天荒地买了半打听啤,准备这几天解馋用。春节晚会开场, 薛业准时地坐在电视机前面,爸妈的照片也冲着电视。
“春节快乐, 爸妈你们……都好好的。”薛业嘴笨,缅怀亲人的句子憋在心中, 说不出来。没形状的饺子泡在面汤里, 两颗水煮蛋,香油和醋。
一听冰啤喝下去, 薛业的舌头不那么木了,朝照片里的亲人笑了笑:“我挺好的,该治的病杰哥带我治了,今年回赛场。”
照片里的中年夫妻只笑,不说话。两个冰冷的相框并排摆在一起。
“我回赛场,你们一定不愿意……”薛业喃喃自语,“我都放下了,爸妈你们也放下吧,不怪谁,我还能跳。唯一对不住你们的事,就是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我是个同性恋,我不喜欢女生。”
照片里的中年夫妻没有责怪,仍旧是笑。
“对不起,没敢告诉你们,怕你们失望。而且你们也不喜欢杰哥,总让我离他远点儿,说他太野了……不过都挺过来了,杰哥说,供我当自费运动员,房子也是他租的,还有这个。”薛业赶快亮出项链,像第一次收了男朋友贵重礼物的小女孩,“杰哥买的,说打完拳赛就戴上。我俩……我俩……我俩都是同性恋。”
出事之后,薛业从来不敢看爸妈的遗照,现在看,爸妈好像挺高兴自己谈了恋爱。
“高一那次受伤,其实是杰哥打的,他为了让我长记性,怕我流血死了。替我背了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总替我背黑锅。”薛业打了个酒嗝,“杰哥还说带我去看他奶奶,爸妈,其实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中考之后……我不想活了。”
“你们说忘了就好,我怎么忘啊?”薛业吸着面条,眼睫毛向下垂着,盖住他的瞳孔,“还没上小学就练跳远,怎么说忘就忘啊,我知道你们为我好,我也是怕你们担心。可是听别人聊起来我就很生气,我没输啊。”
“可我又不敢死,妹妹都没了,我再有点事你们怎么办啊。”薛业将黑白照片摆近,“爸,妈,你们知道杰哥多酷多帅吗?军训的时候他从来不叠被子,教官的话都不听。教官都是军人,他连军队的话都敢不听,是不是很牛逼?”
爸妈的笑脸让薛业周身温暖。
“你们也这样觉得吧?”薛业把相框擦了擦,“杰哥罩我,好多事明明是我闯祸,都是他背黑锅……你们同意了吧?嗝……我去刷个碗,回来陪你们看电视。”
薛业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门突然响了。他微醺地看过去,思维还没有转起来,就和杰哥视线直接相撞。
杰哥?薛业晃一晃脑袋,自己喝醉了吧。杰哥在家过年呢,不可能回来。
薛业?祝杰定在原地,他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间黑漆漆的空房,没想到竟然灯火通明。一听啤酒,自己不至于喝醉吧?他又看了看眼前,没醉。
真是薛业。
薛业怎么回来了?他应该在家过年吧?
“你怎么回来了?”祝杰把门关上,瞥到桌上的几听啤酒,“能耐,你能喝酒么?”
“杰、杰哥啊……”薛业倒吸一口凉气,真是杰哥,他嘴里含着半个饺子,脸颊通红着,“你怎么回来了?”
“我问你呢。”祝杰也拎着几听啤酒,注意力再次回到桌上,“大年三十,你爸妈就这么放心让你跑出来……”
薛业想去收相框可是来不及了。
黑白的照片,相框上有一个奠字。祝杰缓缓地放下啤酒,端起相框来看,回忆薛业的父母是不是长这个模样,长这样的脸。
明明自己只喝了一听,舌头上却又辣又疼。
“薛业。”他轻轻放下了相框,不相信地求证,“你爸妈呢?”
薛业靠着墙不说话,眼睛那么红。眼睫毛很长却不翘,和照片中的女人那么像。
“我问你话呢!”祝杰走到他面前,双手顶起他的脸来对视。薛业别开脸,他凶狠地扳过来,很害怕地问他:“你爸你妈呢?”
杰哥的脸对着自己,薛业把半个饺子生吞了,一张嘴,就是一个暑假的委屈。“杰哥。”
“薛业,你说,你爸你妈呢?”祝杰继续拨弄着他的脸,怕他不和自己对视。薛业刚吃完香油面和饺子,嘴上都是油,祝杰用手徐徐擦干净,等他一个答案给自己致命一击。
“杰哥。”薛业吭了几声,反复地蹭祝杰的手心,脸捏得红上加红,“杰哥。”
祝杰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被骨头打坏了吧,怎么听什么声音都那么小。“说啊,到底怎么了?”
薛业陡然安静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斜倚在人和墙中间。几秒之后,他微微抬起来脸,眼巴巴地看着祝杰,像等着人来救他。
完了。祝杰一时说不出话,这样的表情,他军训时候见过一次。
“爸妈。”薛业说,用与他极不相称的声音,像受过惊吓,像自己也不相信,“没了。”
没了。祝杰的听力突然间恢复了,被没了这两个字炸复原了,炸得摇摇欲坠。
“没了。”他碾着牙根,不相信,隐讳地重复着。可除了故去的人,谁会把正面照放大成黑白照。
相框上,有奠字。是殡仪馆的相框。
没了。祝杰站在薛业面前,全身都是麻木的。他明白了,为什么薛业看见自己受伤会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他也是这个感觉,随便碰一下都能倒下。但他不能倒,薛业爸妈没了,他不能倒。
薛业一脸的红,鼻子很酸,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他开始装镇定:“杰哥,我错了,我想告诉你但是找不着机会。你禁赛了,我告诉你就太添乱了。原本等春节过了再说,想让你好好过年,没想你回来了。”
“怎么没的?”祝杰努力保持着站姿,艰难地责问他,“高考动员那天,他们不是还接你了吗?”
他们不喜欢自己,祝杰自己知道啊。薛业的爸爸是上海男人,为了薛业的妈妈才到北京发展。妈妈戴助听器,高一参加家长会和薛业比手语,自己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听不懂。
为了听得懂,他和薛业学手语,从此听懂了另外一个世界。
薛业摇了摇头,眼前一片眩晕。脑袋变得很沉。
“说啊!”祝杰托着他的下巴,“是不是暑假?”
肯定是了。大学军训不来报到、转系、腰伤,一切都在那个该死的暑假里。
“嗯,暑假。爸妈车祸了。”薛业边说边点头,回到高一军训的时候,什么都急着和新认识的杰哥说,“撞死人了,赔了好多钱,休庭期间律师不让我过去,我想道个歉,就被打了。杰哥我不是故意骗你,你别生我气。要是家里不出事,军训我肯定去了,我也不转系。我说过,你练一天我就练一天。”
你练一天我就练一天,一句简单的许诺。情窦初开的两个人,那个男生说了,这个男生就记住了。
“这么大的事,不给我打电话?”祝杰问,一波又一波的现实冲击着他的心口。
“校门口没等着你,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薛业这句没有骗人,躺在医院,多少次按下那个号码又退出去。
就是因为没等着自己。祝杰毛骨悚然,每一根神经和骨骼都被碾碎在高考结束那一天里。他不敢想,甚至不敢解释。”
“不想在姥姥的房子里待着,就带着爸妈回家了。”最后薛业说,“阖家团圆,杰哥,我就这里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