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桥边,垂首看着手指上挂着的那串钥匙,背景里,湍急的湾流在岩石上撞出一条条白浪:
“你够狠的……”
你他妈就只是想要个主唱,顺便和你谈谈恋爱而已!只要我待在乐队,你就是一辈子的完美恋人,一旦我退出乐队,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他妈连个前主唱,前男友都不配当了是吗?!!
你的曲可以重新填词,我的词怎么办?
它们现在都是垃圾了,是吗?
谭思走进员工洗手间,看见傅错洗完冷水脸,默默把水拧上。
“……你还好吧?”他轻声问。
傅错双手撑着洗手台,冷水不停从头发和脸颊滴下来:“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他竭力回想,想自己是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做了什么决定,说了什么话,引发了蝴蝶效应,才导致今天的局面。越想越觉得,每一句话都可以再推敲,每一件事都可以有更好的结果,每一个决定都可以再慎重,桩桩件件,一字一句,也许都是今日的导火索。
“你没错。”谭思握了握他的肩膀,“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别太苛责自己了。”
“那他错了吗?他也没错,”傅错抬头看着镜子,“归根到底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达成他的梦想,我一直以为我再努力一点,就能让他看到一点希望,我觉得他那么值得我拼命!但是可能……我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达到他的目标,我以为他的目标在这里,但其实它遥不可及,我根本就看不到……他是应该走,他是天才,我只是个凡人。”
谭思看着傅错发红的眼圈,说“他那么值得我拼命”时他真的差一点就哭了,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记忆中上一次这么难过,还是外婆过世的时候。“其实,”他迟疑道,“做出这个决定,他应该也很难受。”
傅错低头,拿毛巾擦了擦被水溅湿的洗手台,疲惫地道:“再难受他也做了,可见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多重要,西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我也不算什么。
那天来酒吧看演出的歌迷扫兴而归,甚至有人问他们隋轻驰是不是病了,三个人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傅错和AK回去后,谭思在酒吧兼职到凌晨一点,姚叔问他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一点大家倒是都商量好了,谭思说:“先和歌迷说这事儿,该走的走,该留的留,然后我们再找新主唱。”
姚叔很感慨地摇头:“太可惜了……不过好在还有一张专辑可以留下来。”
说到这个谭思难免有些遗憾:“傅错看起来不想做这张专辑了。”
“他现在只是太伤心了,过段时间再劝劝他吧,”姚叔说,”我觉得以傅错的性格,他会尊重大家的意见的。”
傅错再次见到隋轻驰,是在隔天的晚上。这段时间他都住在谭思AK那儿,但衣物和生活用品还留在出租屋,本来AK说要帮他去拿,他担心AK撞见隋轻驰会冲动,还是自己去了。到公寓楼下,远远看见窗户是黑的,隋轻驰应该没在,他稍微松了口气,上楼开了门。
房间里的陈设还和走的那天一样,连窗帘拉开的幅度都没变,电脑桌旁的字纸篓里依然是他写废掉的谱子,那天他撕碎的合同没扔在里面。
傅错没有多看,收拾好衣服,又带走了U盘和抽屉里的曲谱,然后听见“咔”,身后开门的声音。
隋轻驰站在门口,看见他像是也有些意外,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有没有关灯了。
两个人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隋轻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拎着行李箱走到衣柜处,拉开后发现里面只剩下自己的衣服了,一语不发地全取了出来,柜子里最后只留下那件深蓝色大衣,隋轻驰盖上行李箱,说:“应该我搬出去,你就别有负担了。”
傅错才想起来他签约了大公司,应该是会给他安排不错的住处的,已经用不着自己瞎操心了。
隋轻驰提着行李箱走到玄关,拎起靠在门边的吉他包挎肩上,临走前,他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完了?”
傅错说不出话来,他和隋轻驰之间还有感情,可当他们不再是彼此的主唱和吉他手,各奔东西,南辕北辙,当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音乐和梦想的关联,还要怎么维系那么奢侈的爱情?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说。
“懂了,”隋轻驰点了下头,“咔”地扭开门,却又仿佛不甘心似的,回头说,“和西风比我算什么?”
傅错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他从来没有把西风和隋轻驰分开来过:“你说什么?”
隋轻驰狠狠地道:“我问你和西风比我他妈算什么?!”
傅错看着他冷酷乖戾,仿佛换了一个人的模样,点点头:“我听清楚了,你一定要这么比吗?”
隋轻驰紧绷着下颚:“你敢比吗?”
“……我为什么不敢,”傅错看着他,逼自己说,“和西风比,你不算什么。”
隋轻驰眼睛一下就红了,但他忍住了,傅错不会再为他动容,那他眼红鼻酸痛哭流涕就什么意义都没有。最后他只说:“对我来说不一样,你记得。”
他用很低的声音压住了嗓音里的哽咽,说完转身走出去,再不回头。
傅错看见那扇门遮住隋轻驰的背影,他长这么大从没对谁说过这么狠的话,第一句,竟然是对最喜欢的人说的,不应该这样,不是那么喜欢的人吗,怎么会舍得?忽然他就后悔了,在屋子里愣了片刻,忍不住拉开门追下了楼。
跑到路边,并没有追上隋轻驰,却看见了被隋轻驰砸坏在路边的木吉他。
刚刚在楼上好像是听见咣的一声,他蹲下来捡起那把吉他,琴颈被他完全砸断了,断掉的吉他弦缠在他手指上,太难受了,居然流着泪笑了。
隋轻驰上了柳眉的车,柳眉见他神色颓然,也有些不忍:“你要是真的那么喜欢乐队,我可以帮你物色你自己的专属乐队,固定的鼓手,吉他手……”
听到“吉他手”三个字他就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心脏,冷声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够了,”望着窗外,颇自嘲地道,“吉他我自己也可以弹。”
第五十章
隋轻驰离开后,西风的所有演出活动都停了,谭思在西风的微博上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歌迷们都震惊不已,不过隋轻驰的粉丝很快就接受了,西风的歌迷却无法接受。
隋轻驰的个人微博成了战场,隋轻驰没有出来回应这件事,粉丝们就在他的上一条微博下混战。三个人一起吃饭时,看到西风的粉丝在微博下大骂隋轻驰是叛徒,AK解气地道:“骂得好!”傅错闷头吃着饭,当AK放下手机,他才扫到手机屏幕上正是隋轻驰的微博,而第一条热评就是“叛徒,我希望你一辈子记得这两个字”,他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谭思问:“怎么了?”
傅错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
AK眨眼:“这才吃多少啊,这样能饱?哎,你去哪儿啊?”
傅错心累到不想回答,走到柜台付了钱。
招新主唱的消息也发出去有一段时间了,这期间来过三个主唱,但傅错总觉得不够满意,也都没有下话。这天去酒吧的时候,酒吧门口站着一个背着吉他包的高个儿青年,穿着一件红色T恤,傅错愣了一下,那青年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才在一旁的空椅上坐下,规规矩矩坐那儿看酒保们打扫酒吧和吧台,样子看着有些腼腆,傅错心想这和隋轻驰是完全不同的类型,隋轻驰才不会小心翼翼在门口徘徊大半天,他帮他们救场时也是不管工作人员说什么,自己就闯进来找他们汇合了,全球五十多亿人,他才是主角,他没把别人当一回事,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怯场。
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迪伦?”
男生立刻站起来,那身量是和隋轻驰差不多,但身体明显更单薄瘦削一些,傅错这才注意到男生身上的红色T恤,上面竟然是一个同款的白色骷髅头。
阴森嚣张的骨头,被枯萎的玫瑰环绕,那种艳丽又凶残的风格,和男生的气质其实一点都不搭。
迪伦见他注意自己的衣服,也低头看了看,笑着说:“那天经过商场,我看见这件和轻驰哥同款的T恤在打折,就买了。”
都这么久了这款衣服还在打折啊,傅错心想,隋轻驰之前和人打架把一件他挺喜欢的红色T恤扯坏了,从医院缝完针出来,还很熊地说着“打架我是没在怕的,就是可惜这件衣服了”,搞得他挺无语:“你可惜衣服不可惜你脑袋吗?”
隋轻驰那时身上穿的是他的衬衫,手里提着那件红色T恤,举起来说:“这衣服一扯坏就玩完了,在我脑袋上划一刀,我完不了。”
“你是完不了,但别人会担心。”
“谁?”隋轻驰问。
他瞄了一眼身边的隋轻驰,知道他在明知故问,偏偏隋轻驰一脸的无辜,还好奇地睁大眼,好像他真不知道。
“隋轻驰,”他说,“你装傻装得特别假。”
隋轻驰笑起来,把那件红T恤甩在肩上,指了指自己耳朵,说:“队长,你害羞时耳朵特别红。”
说完就转头走到前面了,傅错至今记得那个笑,从十五岁到二十岁,在一起五年的时光里,隋轻驰学会了最自然流露的笑。隋轻驰的笑总是让他意犹未尽,也许是因为他老是笑到一半就转过头,笑到最灿烂时似乎就一定要离开。
后来隋轻驰买了那件骷髅T恤,倒不是因为那个骷髅头很酷炫,而是因为颜色红得很像他旧情难忘的前T恤,而且刚好在打折。
隋轻驰走了有多久了?他下意识算了算,到今天是第五十四天。
迪伦显然很喜欢隋轻驰,傅错听着对方唱《Beautiful》,能从他的唱腔和台风中感受到隋轻驰,但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模仿,一破音,不单是他,连AK和谭思都忍俊不禁了。
给迪伦几句鼓励后,他们还是婉拒了对方,迪伦离开后,傅错在收拾音箱,AK在背后吞吞吐吐道:“我觉得吧,错哥你还是不能把目标定得太高了……”
他说得很委婉,傅错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背对着两人点点头:“我知道。”
那天AK说想减肥,他们就又一起走了大桥,桥上人行道的宽度不够三个人并排走,以往总是AK和谭思走前面,他和隋轻驰在后面跟着,虽然隋轻驰不怎么说话,但在他记忆里依然有很强的存在感,因为就算是他不说话的时候,自己好像也会注意他,会留意到他听见AK讲完某个笑话低头偷笑,或者望着江面两眼放空,又或者一阵寒风吹来,转头问他“冷吗”,然后握住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又或者,在盛夏的夜晚,当AK和谭思忙着吵架拌嘴时,忽然说一句“吉他包我帮你背”……
“这两天微博上很多人在问专辑的事,”谭思说,“重录专辑也不时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我们现在连新主唱都没找到,还是应该和歌迷说一声。”
谭思的声音打断了傅错的思绪,是啊,是该给个准数了,已经有西风的歌迷把专辑出不了的账算在隋轻驰头上了。傅错知道这些歌迷未必是真的想要这张专辑,只是想要隋轻驰为这件事负责。隋轻驰的体质可能真的有问题,他至今没上微博,没有回复过那些质疑咒骂他的评论,整整五十四天过去,西风的歌迷好像依然沉浸在被他无情抛弃的情绪里,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即使隋轻驰粉丝多,血厚,可是一百句我爱你,也敌不过一句我恨你的威力。
傅错说:“专辑还是出吧。”
AK欣喜地道:“不重录了?”
“不重录了。”傅错说。
谭思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AK颇欣慰地拍拍傅错的肩:“错哥你总算想通了!”
傅错没说话。
AK又担心起来:“可隋轻驰那些粉丝会不会觉得我们在靠他圈钱啊?”
傅错沉吟了一会儿:“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吗?”
谭思和AK齐声问:“什么?”
“专辑我们只发一千张,不赚钱。”
谭思愣了愣,随即便点头:“我没意见。”
AK叹了口气:“行吧,这次我也认了,但是我们不赚可以,隋轻驰不赚钱那哪儿行啊,他粉丝肯定又要发疯!”
“那就把他的那份算上,其余我们按成本价算。”傅错说。
“唉,那错哥你可亏大了,我和谭哥也就是打个鼓弹个贝斯,你又作曲又编曲又监制的……结果最后等于帮隋轻驰做了张专辑,没准儿我们怎么做隋轻驰的粉丝都会鸡蛋里挑骨头……”
“那是她们的事,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晚上傅错给隋轻驰发了条微信:专辑会按计划出,收益到时候我转给你,你有意见吗?
隋轻驰没有回复。傅错放下手机,他料到了。
专辑的母带和样盘都有现成的,1000张制作起来非常快,专辑要发的消息终于带走了一部分对隋轻驰的集火,这样所有人都明白隋轻驰是做完专辑才走的。傅错剪辑了一个五分钟的试听音频在微博放出,他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听完这些作品,会让那些咒骂隋轻驰的歌迷更加怨恨隋轻驰的离去,还是想念他在时的美好。
这个试听音频被转了上千次,收获的更多是惋惜和祝福,傅错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隋轻驰这个人可能是有各种毛病,但隋轻驰的演唱就像精致的艺术品,它唤不起一点点恶。不管你有多么讨厌他,你都没有办法在他唱歌的时候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