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一切非要发生不可?!
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最后那个画面,是剧烈的震动,翻滚,是手机撞在挡风玻璃上落下来,当翻滚停止,挡风玻璃龟裂成一片白色,雨还一直哗哗地下着,就好像没有什么发生过。
他总是在想,这个时候谭思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只是昏迷了过去,他是不是很痛苦,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一个人陪着他,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
两天后才有人发现山崖下的雪佛兰,傅错再次见到谭思时,他被装在冰冷的裹尸袋里,到这个时候,他依然强烈地希望里面躺着的人不是谭思,可是拉链一拉开,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就轻轻崩断了。
警方交还的谭思的随身物品里,包括那台摔碎了屏幕的手机,为了核实身份,手机已经充了电,触屏虽然碎了,但还能正常使用,傅错坐在警局长廊的椅子上,在锁屏上缓缓划了一个W,屏幕亮起,壁纸依然是四个人的合影,哪怕合影里最大只的是AK和樊凡,谭思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很温柔地笑着。今天的天气是多云,一小片云和半个太阳,正挂在他的额角。
微信的提示不停地跳出来,他点开微信,看着谭思和朋友们的对话,就好像他还活着。
最后他翻到了那条发送失败的信息:
——对不起傅错,本来想当面和你说的,但原谅我当着你的面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所以才给你发了这条信息。我真的很抱歉,抱歉把一切搞成这样,看着AK发火,看着樊凡离开,我应该站出来承担一切,可你一定会说和我无关,你会说做决定的人是你,瞒着樊凡的人是你,但我不想看你再把所有责任扛在自己身上,明明你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如果不是我怂恿大家去参加比赛,你是不会愿意来参加这样的选秀节目的,AK也不会愿意,都是因为我,我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大家都长大了,释怀了,我以为我们一定可以再重修于好,其实我也没指望隋轻驰回来,我只是太清楚,他对你来说不只是西风的主唱,他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所以我就想,咱们再给西风一个机会,给你和他一个机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是我害了我们所有人。在舞台上,我看到你那时的表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痛,对我们来说,只是西风输了,期望落空,大不了我们不去星河体育场开唱,大不了我们一直就这样,可是对你来说不止如此,我好像是干了一件最蠢最蠢的事,自以为是为你好,却把你给害惨了,你甚至都没有办法找人倾诉。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弥补我造成的这一切,我现在只希望你不要再把这个结果扛在自己身上,让我和你一起扛吧。不管樊凡会不会走,不管别人走不走,我只想告诉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还有AK,至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眼泪滴在破碎的屏幕上,在“永远”两个字上一点点晕开,他埋下头,两只手用力握紧了手机,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又合上,叮铃叮铃,一声又一声,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彻底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从电梯里跑出来,抱住他,对他说“你还有我”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刚刚升上高一的苗晶晶和她妈妈一起来了,樊凡来了,彭帅哥也来了,连贺斌和Loki都来了。遗体在当地火化,骨灰则带回了他们的老家,和谭思的妈妈安葬在同一座墓园里。下葬那天又下起很大的雨,这天来很多西风的歌迷,雨声中夹着女孩子们的啜泣声,每个人经过他时都会拍拍他的肩,或是对他说一声“节哀顺变”。他多希望站在这里听这句话的人,会是谭思未来的太太和儿女。
雨很大,天越来越暗,人们来了又走,他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谭思的小姨也带着苗晶晶离开了,天色暗到压抑,四周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和撕裂乌云的闪电,墓地里除了他,仿佛已经空无一人。
“……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身后蓦地传来AK的声音,原来他还没有走,又或者是走了又回来了。
他被暴雨淋得眼睛里都是水,头也不回地说:“你先走吧,让我和他再待一会儿。”
“你真的是想和他再待一会儿吗?”AK突然间怒不可遏,完全忘了这里是墓地,怒吼道,“你他妈是在等那个人渣?!!”
两个字比雷声更刺耳,刺耳的还有这个被陡然拆穿的可耻真相,傅错不堪重负地闭上眼,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在最最失望的时候,AK也只骂过隋轻驰叛徒,被AK骂过人渣的,只有那个举着一把椅子砸过他的宋凯,他真的不想听到这两个字落到那个人头上。
可是还能怎样呢?
AK在雨声中大吼着:“傅错,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自己要等就等吧,你能等到他来看谭思,明天我他妈就也进火葬场!!”
AK走了,傅错看着墓碑上谭思的照片,被大雨打得心都凉透了。
那段时间他每晚都失眠,睡不着就只能吃安眠药,因为想梦见谭思,哪怕在梦里,想再和他说说话,想能好好地道个别。可是偏偏又总是梦不到,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多久,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得偿所愿。
那天他梦见了小时候的谭思,那是他们初识的场景,他趴在窗户上看那只猫身手矫健地捉住老鼠,一抬头就看见对面楼的窗户那儿趴着的男孩,只是这一次,他看见的谭思一脸惨白,正阴森森地注视着他,他趴在窗户那儿大喊谭思的名字,哭着说你不要吓我,你不是这样的!喊着喊着就醒了过来,醒来依然在为梦里的那一幕后怕,他坐在床上,后背被冷汗打湿,低着头撑着额头,挥之不去那个噩梦,眼泪不自觉就往下掉。
经常吃面的那家面馆的老板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太想念他了,你那个朋友不想你再这么想念下去,所以才托个梦来吓你。你得往前走。”
白色的面条舀进面汤里,傅错接过热腾腾的一碗面,抽出筷子掰开,身边的空位忽然有人坐了过来,他愣了愣,抬头看着这个坐到自己旁边的陌生大叔。
这里有人了……
我朋友坐在这儿……
这样的话,到头来也只有在心里说。
他真的不敢再去想谭思了,怕又梦见那么可怕的谭思,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不希望忘记他最美好的样子。
那一个多月他关闭了所有联系方式,重新开机那天,收到了彭帅发来的一条微信:你还好吗?要是方便的话,来一趟公司吧。
他盯着这条信息,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是时候去面对了。
到了公司,发现排练室的门开着,以为是别的歌手在用,低着头经过时,门却突然从里面拉开了,樊凡背着背包走出来,一抬头,两个人猝不及防撞见彼此。
傅错停下脚步,为自己见到樊凡却只想装作看不见的心态惭愧又内疚。
“……这一个多月我联系不到你,也联系不到AK哥,”先开口的是樊凡,他说,“但我每天都过来排练,我每天都登录西风的微博,回复歌迷,说明谭思哥的情况。”
傅错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没看过微博:“对不起……”
樊凡低着头笑了笑,耸耸肩:“算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过道里一阵难耐的安静。
最后依然是樊凡先开了口:“我不说点什么你就什么都不会说吗?”
傅错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如果说在这件事里有谁是最无辜的,那就是樊凡。他看向排练室,问:“你一个人排练吗?”
这根本是句废话,不然呢?
“傅错哥,在比赛时你说,‘不是他们,是我们’。”樊凡盯着他,眼眶微红,“我当时特别感动。”
傅错听见他声音里掺进了鼻音。
“但我觉得你不是这么想的,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最后那句话重重砸在他心口,还能说什么?还能怎么解释?
“对不起……”
“不必了。”
樊凡飞快地说完,擦着他的肩膀离开了。傅错回头看去,樊凡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这三个字,大约是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儿迄今说过最硬气的话了吧。
彭帅约他来,就是为了和他说樊凡要和公司解约的事。
傅错听完平静地点点头:“他解约后有要去的地方吗?”
“听说有一个搞偶像乐团的公司想签他。”彭帅说。
听到这个消息,他竟然觉得安了一半心:“那挺好。他需要赔多少违约金?”
彭帅叹了口气。
傅错看着彭帅,等他开口。谭思走了,樊凡离队了,AK失联到现在,西风就像一面镜子,被打碎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他都努力把它再粘上,可是这一次它摔得太碎了。
乐队已成泡影,公司自然也看出来了。傅错最后为西风做的一件事,就是和公司谈好了解约条件,彭帅提出公司有意购买西风迄今为止所有歌曲的版权,如果他同意卖给公司,不单可以抵消违约金,还可以剩下很大一笔钱。
“行,你们拿走吧。”
彭帅诧异地看向他,一阵欲言又止,最后说:“这些歌,公司会给它们寻一个好去处的,你可以信我,如果你以后还打算组乐队,也都可以拿回去唱……”
“不重要了。”他拿上沙发上的外套,站起来,丢下一句“合同拟好了就发给我吧”,离开了办公室。
结束了,他再也不想搞乐队了。
都结束了。
第五十七章
因为他是歌曲的实际版权拥有人,公司把剩余的版权费都转给了他,傅错把这笔钱分成四份,转给了樊凡和AK,自己的那份和谭思的那份都留给了谭思的小姨,留着给苗晶晶以后上大学用。
这之后他注销了西风的公共银行卡,而自己卡上也只剩下几万块钱,他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北上的行程,算是完成谭思的心愿。没有和AK说,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冒出这么一个念头,第二天就打点好了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离开多久,只是不想被任何人找到,不想被反复提醒,反复询问已经发生的一切,所以换掉了手机号,也切断了和外界所有的联系,就像谭思曾梦想的,想去那些杳无人烟的地方,至少那些地方看不见天王巨星。
火车上一开始很多人,集市一样热闹,人们在他身边挤来挤去,因为个子高,他帮不少女生和老人放了行李,就这样一路向北,车上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那一节车厢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靠在窗边小睡,后来被冷醒了,发现外面天亮了,是非常非常明亮的黎明,往窗外望去,大地一片白茫,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大雪掩埋了一切,冬青树的林木线在远方像浪一样起伏。
现在还不到十月,照理不该这么冷,听列车员说是有一股突来的寒流,带来了一场强降雪。
他加了一件外套,叠着前襟裹在胸前,还是觉得冷,不由想起走的时候从衣柜里拿衣服,想挑件厚点的,视线不自觉就扫到那件挂在最里面的深蓝色羊毛大衣,自己都不敢相信它竟然还在这里,从买来就没有穿过一次,就这样从CTR陪他来了S市。但每次冷的时候都会想起它,大概因为那是他柜子里最暖和的一件衣服了吧,每次想起它,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两个人的双人床,想起没有去成的伯克利,不知道有多冷的波士顿,想起他泡的那碗泡面……
火车到了最北端,傅错拎着行李下了车,月台上除了戴着大帽子的值班员,就只他一人。车站挺大,却像是被抛弃在世界尽头一般的冷清。走出车站,眼前的开阔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驻足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四周看不到什么高楼大厦,整个世界好像是在寒冷的纸上被冰做的裁纸刀削出来的,削得薄薄的,冰的刀刃刮在极寒的大地上,到处都是飞舞的冰沫。这里不拥挤,不忙碌,随便一口呼吸,肺里就是干净冷冽的空气,像焕然新生。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跟着感觉走,晚霞了,经过一家青年旅社,就停留一晚,朝霞了,就再上路。一路上他有意避开人群,因为谭思说过想去荒无人烟的地方。往偏僻的北方行进时,经过一处小镇子,说是镇子,可能连村子都不如,只有十来座木屋在雪地里星罗棋布,房子们还没电线杆高,尽头就是莽莽的森林,有一条河穿越其中,还没有结冰。傅错问了旅馆的主人,他们说河的对面就是俄罗斯。
当地人告诫他最近天气不好,不要一个人进森林,他还是去了。
雪下得不厚,但林地上还是铺了一层白,脚踩上去喳喳作响,偶尔会有堆雪从树枝上掉下来,或是被风一吹,就像雾凇一样四处飘散。雪后的森林寂静无声,他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走了不知道多久,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傅错停下脚步,茫然眺望着眼前的河流,它比他想象中宽多了,像巨人的臂膀,却没想到河面会那么静,宛如一面镜子。
是一个内向又温柔的巨人,这很谭思了。
这里就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他提了提肩上的肩带,自言自语着:“……你想怎么撒欢啊?”
他在这个国家的最北端,独自体会着死亡和孤独。
风雪变大前,他将一片贝斯拨片埋在了一棵冬青树下,或许来年的春天,会有什么动物把它拿去筑巢,它会在树上,又或是在水里,被带去更多野蛮生长的地方。谭思会很喜欢这个点子的,因为这很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