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这里,思绪却还停留在昨天。隋轻驰打来的电话他没有接,连带着钟岛的电话一起,因为知道隋轻驰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不管做怎样的决定,都需要太大的勇气,而他早就没有那种勇气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买了当天晚上的票,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在车上他一次都没有合眼,被心魔紧紧攥着,种种浮躁不安,一直到来到谭思安眠的地方,才得以平静。
“……我该怎么做?”
你说过,每一个人都该有一次改过的机会,所以我那么心安理得地相信过他,也觉得不会信错他,可他还是把机会搞丢了,而那个愿意一次次给别人机会的你,也不在了。
我想过和他从此陌路,默认我们终将淡忘一切,再继续各自的生活,这对他来说应该比对来说更简单,因为我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却会一直如幽灵般陪伴我余生,当我在电视上,网络上看到他时,我会情不自禁再想起他,想起和他在一起的过去,但那就是我们最后的一点点联系了。我知道可能直到我死去,都无法把与他之间的联系完全斩断,但它们可以随着时间渐渐飞逝,黯淡,那条连接着我和他的线,终有一日会细到再也看不见,再也不会扯痛什么。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可是我忘了他不是我,他这个人,中二了这么多年,已经无法指望他忘了一切从头来过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结果他根本就没有往前走,倔强了这么久,终于认错,道歉,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大约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所以到底想要我怎样呢?……你们走的走的,离开的离开,只留我一个人面对他,太不够哥们了吧……”
离开墓园回去的路上,他又去看了那棵樱花树,树长得很好,黑黝黝的,粗壮有力,有一对情侣在树下合影,虽然这个季节看不到樱花,但它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樱花树,时常有人过来合影,毫无所觉地站在隋天王亲手掩埋过的草坪上,他已经在想象来年春天它开满樱花的样子了。
也路过了曾经的高中,站在校门外,看校园里拍着篮球走过的勾肩搭背的少年们,人群中总是会有那么一个不爱说话的漂亮少年,吸引着女生的目光,总是会有那么一个弹吉他的少年,怀揣着一个乐队梦,总是会有那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少年,他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看透,也一定有一个啥都不懂,啥都看不穿,一根肠子通到底,成绩还老垫底的少年……所有故事都在重复上演。
这座城市有太多记忆,所以他常会在梦中梦到,不管这些梦有多不同,是吓人的,还是毫无意义的,是碎片状的,亦或是剧情连贯的,它们总是有同一个主题,在梦中他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梦见一条泛滥的大河,洪水冲塌了他回家必经的大桥,他就走到河边,等待一艘船载他回去,他梦见一条塌方的隧道,地震之后的家园成为一片废土,他还是翻山越岭地走回去,他梦见开放商买走了那片土地,把它改造得面目全非,他还一个人在夜里走过那些繁华陌生的路段,想要找到家的位置……
CTR是他们追梦的地方,这儿是他们的起点。
他没打算在这边过夜,但也没想要那么快离开,后来干脆在星河体育场外坐了一晚上,冷风呼啸中听见那座星光穹顶合拢的声音,场外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许许多多没能入场的歌迷,这是LOTUS十周年的演唱会,虽然座位已经从六万扩到了八万,还是没有办法满足歌迷需求,但场馆外设置了大屏幕,所以没能进场的歌迷也能看到演出的现场。
一晃LOTUS成军都十年了,那五个人也在一起十年了。
他在场外和歌迷一起仰头看完了整场演唱会,好像又再一次回到第一次看LOTUS演唱会那个晚上,他身边站着隋轻驰,谭思和AK,乐队的梦在那一夜生根发芽。
此刻站在他身旁的是一群不认识的激动的高中生。属于他们四人的青春已经过去了,但总有人还年轻着。
买了午夜的车票回去,走出地铁站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了,傅错有些疲倦地站在扶梯上,冷风从头顶吹下来时,他忽然有些头晕,想是没有休息好吗,刚踏下扶梯,低头就看见银白的地板上出现一滴滴鲜红的血,视野蓦地一暗,突然就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时看见医院明亮的天花板,他正躺在急症室的病床上,不知被哪个好心人送到了医院,他有些蒙,坐起来,病床旁的帘子被拉开,急症医生见他醒来,上前问:“感觉怎么样?”
“谁送我来的?”傅错抬头问。
“你晕倒在地铁站,地铁管理员叫了救护车。”
傅错点了点头,还在回忆发生了什么。
“你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晕倒?”医生问。
傅错揉着有些发麻的额头:“不知道,走着走着突然就流鼻血了,然后就晕了……”
医生皱眉,问:“流鼻血多久了?晕倒是第一次吗?”
“有三五个月了吧,但晕倒是第一次。”
医生上手按压了他的头顶,问:“痛吗?”
这一通按压力道不小,手指摁到某个部位时傅错“嘶”了一声,说:“有一点,不过我这里以前受过伤。”
“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到颅骨了吗?有内出血吗?”
傅错一一回答了医生的问题,医生透过眼镜看着他,表情有些严峻,摇摇头说:“跟那个伤没关系,我建议你明早做个CT扫描。”
因为他是凌晨送进医院的,醒来时已经早上六点了,CT是第一个照的,脱下手表,换好衣服躺上机器时傅错心想这辈子好像还是头一次照CT。出来时负责扫描的医生说现在还拿不到成片,得两个小时后。
因为还没吃早饭,照完CT后他出去吃了一点东西,回医院时才想起手表忘在CT室那边了,倒回去时看见门敞着,两个医生说话的声音漏出来,其中一人口吻遗憾地说着:“这么年轻,居然是脑瘤……”
“啊,刚刚那个帅哥吗?手表忘这儿那个?会不会搞错了?”
“应该错不了,挺明显的了,应该都中晚期了。”
“……肿瘤压迫了血管,所以你才会流鼻血,会晕厥,头部有压痛感也是因为这个,我建议你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好做进一步检查……”
医生一口气说完,看了一眼坐在身前的年轻人,他整个人静静的,好像思绪都游离了,看不出是恐惧还是难过,这个反应倒是和他以前遇上的那些病人都不同,他清了清嗓子道:
“总之你先通知一下家人吧。”
“不用了。”年轻人这时收回了思绪,他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家人在外地吗?”医生问,来这个城市独自打拼的年轻人他也见过不少。
对方摇摇头:“就我一个人。”
诊室里一阵安静。医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年轻人抬头,打破沉默问道:“进一步检查确诊后,应该采取怎样的治疗方式?”
“第一种方案是保守疗法,用靶向药物控制它发展,但你这个情况,效果不太乐观,第二个方案是伽马刀手术,脑肿瘤我们一般建议手术,但是吧……你这个位置很危险,手术的风险也很高,包括后遗症的风险也不低……”医生说完,才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也许是这个年轻人给他太过镇静的印象,以致于他忘了照顾病患的感受,又加了一句,“当然了,具体的还是要等进一步检查后再说……”
“也就是说我很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
医生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使用药物的话,我还能有多少时间?”
“如果情况好的话,大概一年。”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那不好呢?”
“……半年吧。”
半年吧……
像是死神的宣判,一锤定音。医生建议他保守疗法,住院观察,傅错谢过医生,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世界艳阳高照,门诊部对面就是住院部,与死亡比起来,那地方才是他的噩梦,外婆住院那段时间,他见过太多缠绵病榻,生离死别的场景,从那时起就告诉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决不能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只是有些后悔,如果那时候听隋轻驰的,立刻去医院检查,会不会好一点?
可能也没差吧,兴许能多活几个月。
但是比起突然被宣判死期,他更怕的是让隋轻驰带他来医院。
这么一想,竟然感到了几分庆幸。
医院门口有不少出租车,司机从车窗里眼神期待地看着他,是他看着挺惨的吗?
他没有搭车,选择了步行,不想那么快回去,仿佛只要不回到那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屋子,不躺下睡觉,这一天就不会结束,那么死亡就会晚一天到来。
不知何时走到了繁华的CBD商区,抬头就能望见高奢品牌旗舰店墙外的巨幅广告,在看见广告上的人的那一刻,茫然涣散的心好像又被什么攥实在一起。
他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对这个人,这张面孔无动于衷。
多少年前隋轻驰就是坐在这里,抬头仰望那些他自以为遥不可及的巨星的身影,如今和LOTUS并排出现在这里的,正是那个自暴自弃地唱着《Bitter Sweet Symphony》的他自己。这应该算是励志剧,还是黑色幽默呢?
怎样都好,他那么好看,那么天才,那么骄傲,终于让全世界都看见了他。
傅错在那把长椅上坐下,打开手机,他不怎么在手机上看视频玩游戏,现在想的是再不用一用流量,可能真的便宜中国移动了。
他在搜索栏键入了“隋轻驰 演唱会”,六年了,他一次都没有去过隋轻驰的演唱会,哪怕就是从会场外路过,也没有想要停下来多看一眼。可是再不看一看,就太便宜别人了,是他把隋轻驰带进篮球场后的小仓库,是他第一个那么渴望看到隋轻驰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可隋轻驰真的站上去了,他却一次都没有看过。
去年的演唱会已经可以在网上看到了,隋轻驰这些年尝试过各种曲风,除了第四张专辑是从头到尾的摇滚风,其余还是以流行为主,但是演唱会开场时他还是唱了摇滚版的《Beautiful》。
弹幕在视频上方滚过:
——去年开场也是Beautiful,今年也是啊!
——回头看乐队那一下真帅!
——舞台这么大,他站那个位置看不到乐队,感觉就是习惯性耍帅吧
——我们中二还中二着呢!
——都二十七岁的人了,别再叫他中二了好吗,他自己也不喜欢!
——冲鸭小隋!!永远的舞台之王!!
中场时有插入乐队介绍的PART,乐队成员的脸一张张出现在大屏幕上,下方是成员的名字,这个介绍视频做得非常酷炫,但是没有隋轻驰的亲口介绍,总觉得差了什么。隋轻驰就站在屏幕下方,一个人默默喝着水,他的团队成员非常多,不只有吉他手贝斯手鼓手,乐池里还有键盘,合成器和弦乐队,介绍到后来隋轻驰有些疲惫地在屏幕下方蹲了下去,视线飘向远处,好像蹲在墙角在等人似的,又无聊又寂寞。
结束曲是《时间倒退几万年》,而安可时隋轻驰唱了一首One Republie Home》:
Hello world
I hope you're listening
Five me if I'm young
For speaking out of turn
There's someone I've been missing
I think that they could be
The better half of me
They're in their owrying to make it right
But I'm tired of justifying
So I say you'll..
e home
e home
Cause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
For so long
For so long
And right now there's a war between the vanities
But all I see is you and me
The fight for you is all I've ever known
So e home
好久没这样过了,傅错闭了闭眼,眼泪还是浸湿了眼角。
他听过不少版本的e Home,或哀伤,或希冀,但只有隋轻驰的声音是你仿佛在梦里听过的,梦中他翻山越岭,横渡漂流,他永远在回家的路上,不管要多远,不管要多久,不管家还在不在,隋轻驰的e home,就是想回却回不去,回不去却固执地依然要回去,魂牵梦绕的一声声“e home”像是悲伤的轮回。
人生最后的时光要怎么度过?他从来没有真的问过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会认真地问自己,而回答甚至不需要一秒钟去思考。
他想在舞台上,和他的吉他在一起,和他的乐队在一起,和他的主唱在一起。
这不该是人生最后的时光,应该是他人生所有的时光。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这种渴望并没有死去。
傍晚六点时,傅错回到单身公寓,电梯门打开,他抬头,看见走廊的阳台外,夕阳还在燃烧,此时每个人都在回家的路上,有家的人们幸福而不自知,但这只是他栖身的地方,不是家,也不是温暖的巢。
他想起坐在诊室里,医生让他通知家人,就在那一瞬,舞台上灯光、吉他、贝斯、鼓和某个人的歌声碰撞的画面闪电般从他脑海中划过,又像烟火一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