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一片阴云挡住了那颗太阳,他终于又变回了钟岛,却只觉得怅然。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残酷的日落。
隋轻驰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很忙碌,有时忙得连发脾气都没时间,总是等一天的通告行程结束,上了保姆车,才想起来:等等,我还有什么事特别生气来着!
每一天好像都过得很充实,但又很空虚,如今终于能够彻底休息下来了。
傅错搬过来这几天,发现这间别墅装修得真称得上极尽奢侈之能事,只是奢侈之处肉眼不可见,得靠耳朵听。除了楼上的录音室,房子里还加入了很多声学设计,除了吸音材料,天花板上甚至有反声板,就算只是随手弹个琴,随便哼两句,也能得到最好的声响效果。
隋轻驰在开放式厨房冲洗水果,边洗边哼着歌,狗东西蹲在他脚边,隋轻驰低头看它一眼,说:“你不能吃葡萄。”他把手里的葡萄串提起来给狗子认,“到现在还认不清吗?长成这样的玩意儿你不能吃。”然后自己吃了一粒,含在嘴里带了点儿同情地说,“下辈子别当狗了。”
天色转阴,看样子快下雨了,傅错从露台进来,他刚把庭院里昨晚躺过的两把皮躺椅收进露台,一进门就听见隋轻驰哼歌说话的声音,隔了一整个客厅,都能把隋轻驰说的每一个字听清,包括他说话时发出的鼻音,还有吃葡萄时的声音。不夸张地说,每天都像生活在杜比音效里。如果这屋子的主人操着一口破铜烂嗓,对同居的人来说想必是种煎熬,但是住着隋轻驰,那就是另一番享受。就算看不见主人的样子,光听他的声音,没准儿一天天地就会爱上他。
“你是给自己造了个滤镜吧。”傅错走过去,把一旁洗净的果盘递给隋轻驰。
隋轻驰扭头看了一眼客厅:“要找个懂声学的设计师还真不容易,我和他说我要在客厅里也能开不插电的live。”
“人家一定会想,中二天王名不虚传。”
“管他的呢。”隋轻驰笑一笑侧过头来吻他,他没有接过果盘,而是看也没看就松手把那串葡萄落进傅错手上的盘子里。在隋轻驰的嘴唇压过来时傅错只觉得手腕一沉,因为分了神,没想到这串葡萄这么重,手差点倾斜,隋轻驰适时地抬手托在他左手下方,张开五指包覆着他的手背,故意揶揄他:“接稳啊哥哥。”
两个人鼻尖还交错着,傅错闭上眼,没敢去看隋轻驰笑得狡黠的眼睛。隋轻驰湿润的口中有葡萄的味道,有一点酸,有一点甜,有一点凉,然后又变成了有一点热的,热的,和更热的……
他们在二楼的录音间做的第一首歌,名字叫《来到世界三十年》,曲子是之前他笔记本里已经完成编曲的一首歌。有一天早上他醒过来,隋轻驰没在床上,他以为他起床下楼了,因为卧室里冷冷清清没什么声响,哪知转了个身,就看见窗台上的人影。隋轻驰裸着上半身,只穿着一条牛仔裤,坐在窗台,低着头偶尔在一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冬日的清晨光线清浅昏暗,卧室里只有从窗外透进的一点淡蓝色的光,隋轻驰就坐在蓝色的滤镜里,一条长腿曲着,另一条腿踩在地板上,他戴着入耳式的耳机,白色的耳机线从光裸的耳朵蜿蜒垂至光裸的手臂,思考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一下下转着笔。
只看侧脸这似乎还是那个隋轻驰,十九岁二十岁的年纪,要命的好看,走在外面沉默寡言,穿行在人群里让人觉得气质不像人类,更像皮毛鲜亮美丽的动物的男孩,只有回到出租屋时会像换了个人,不擅长微笑,笑起来却非常勾人,他自己不知道,只有他的同居人知道他微笑的余味,保质期有一天那么长。如果这时候有人来敲门,或者谁的手机响了,隋轻驰立刻就不会笑了。就是这么警惕的,好像只有在巢穴里,在时间的夹缝里才会放松地抖动华丽皮毛的迷人生物。
现在的隋轻驰身材确实比念书那会儿傲人了许多,傅错看着窗台上的隋轻驰,开玩笑地想着,除了腹肌和臂围,他也真没有成熟多少就是了。
某一刻隋轻驰扯掉了耳机线,把笔夹在本子上,转头朝床的方向看过来,然后睁大眼愣了一下,显然是看见傅错醒了,随即放下腿从窗台起身,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傅错躺在床上,太冷了,就算屋子里还开着暖气他也老觉得浑身寒气,舍不得从被窝里起来,真不知道隋轻驰是怎么只穿一条牛仔裤就坐那儿写这么久的。
“你在写歌词吗?”他问。
隋轻驰拿着那只小本子走过来,侧身坐到床边,打开本子犹豫地看了几眼,末了合上本子递给他,说:“写给编号06那首,既然你看到了,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
傅错接过本子打开,还没读到内容眼前就一亮,好久没看到隋轻驰的字了,这一手好字无论何时都是配得上隋轻驰的。
歌名便是《来到世界三十年》,歌词他一行行读完了。这是一首单段体的歌,三个主歌段又都是以AABA的结构写的,隋轻驰在歌词里写了他们相遇,组乐队,分开,又重逢的每一年,虽然是以他的视角写的,但写的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隋轻驰看床上的人默默低头扫着歌词,只看了一会儿便转过身,起身套上了黑色的背心,背心卷下来时傅错看到他后腰上那个“错”字,一半没在低腰的牛仔裤下,另一半在苍白幽蓝的天光中短暂一现,便被黑色的紧身棉背心遮得严严实实了。
傅错说:“我们今天录这首歌吧。”
隋轻驰又套上了一件粉红色的卫衣,只套了半边袖子,另一只手臂还晾在空气里,相当有料的臂弯,黑色背心下的胸肌和粉红色卫衣的气质构成一幅奇怪又冲击视野的画面。他有点错愕地扬了下眉毛,随即说:“好啊。”
傅错把写着歌词的本子还给他,隋轻驰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说:“你需要乐手的话……”
“不需要,”傅错起身穿衣,扣好衬衫的扣子,抬头说,“就你和我。”
第八十八章
这首歌的主伴奏是木吉他和电吉他,进录音间录伴奏前,他们便在隔壁陈列乐器的房间挑选合适的吉他,每一把吉他都价值不菲,随手一拨都是绝美的音色,傅错没想到自己会卡在选乐器的阶段,而且一卡就是一个多小时。
山珍海味,宝石珍馐,竟然让人迷茫了。
你不能指望所有好的都不放过,最后他走过去提起一把红色的Fender电吉他,问:“你平时上台是弹这把吗?”
隋轻驰蹲在地上调效果器,抬头看着那把吉他,又看傅错:“这把算用得比较多的,你想用这把吗?”
傅错低头把吉他挂上,说:“就它吧,信你。”
隋轻驰“嗯”了一声,设置好效果器,起身说:“它的音色你应该会喜欢。”
傅错随手一拨,就知道隋轻驰没说错,这把吉他的清音明亮却不刺耳,果真是他喜欢的味道。隋轻驰说:“我加了一个过载和Fuzz,你试试。”
他像一个炫耀玩具的孩子,傅错心里一阵好笑,踩下脚踏扫了一下弦,心头顿时“哇哦”一声,房间里充斥着炸裂般的躁动感,是真的很带劲,他忍不住道:“再试试混响加dey。”
他们试了各种效果器链,这把吉他的音色似乎都能完美胜任,记忆中两个人还从没有这样一起玩过乐器,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隋轻驰看着怀抱吉他的傅错,这把红色电吉他跟了他很久,会在巡演的首场和终场使用,他想不起来哪一次例外,太过熟悉,已经和他建立了某种联系,看不见,摸不着,但他此刻发现这种联系真实地存在,因为当它被傅错抱住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抱住了。傅错的手弹着扫着的,好像是他心房的位置。
选乐器花掉太多时间,离开乐器房时傅错回头扫了一眼墙上名贵的吉他们,多可笑,那时候他们根本弹不起这样的吉他,弹着几百块的合板木吉他,几千块的入门电吉他,做梦都想摸一摸上万元的吉他是什么样子,可等真的有这个机会了,却怀念起从前没有选择的时候。
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得到了最好的选择。
傅错进棚录吉他,隋轻驰就负责调音台,前奏的木吉他他很快就弹完了,一抬头却看见隋轻驰向后靠在调音台的椅子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跷在调音台上。
傅错受不了,抱着吉他起身敲玻璃:“喂,你行不行啊?”
隋轻驰这才懒洋洋摘了耳机,把腿放下来,椅子往前滑过来,说:“你的吉他没问题,我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那也拜托你认真点儿,”傅错说,“我一抬头看见你脚跷在上面,麻烦你想想我什么心情?”
“我很认真啊。”隋轻驰说。
傅错很是无言,玻璃外面的隋轻驰皱着眉毛,看着还有点较真,他说:“你认真什么了?”
“我认真听你弹吉他。”隋轻驰说。
他身子还前倾着,对着麦克风很正经地说了这句。傅错语塞了几秒,最后低头认命道:“听的时候别翘脚。”
吉他的部分在隋轻驰的坚持下一次就录完了,鼓和贝斯傅错有意用音效库,隋轻驰在这时说:“架子鼓我试试吧。”
傅错有些惊讶,问你会打鼓,隋轻驰说在公司打了好几年了,舞台上没打过,说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耸肩道:“给我个机会露两手吗?”
令傅错更惊讶的,是隋轻驰真的会打架子鼓,不但会打还会双踩,气势十足然而……毫无美感,鼓速一上来就糊。
“还不行吗?”隋轻驰被喊停后在玻璃那头问。
傅错看着录音间里的隋轻驰,心说除了看起来很帅,哪里都不行……
他们重复打了好几遍,不是这里糊了就是那里乱了,最后只能靠拼剪拼出完整的一段,打到最后隋轻驰热得直接把卫衣脱了,粉色卫衣被他单手从脑袋上扯下来扔到一边,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渐渐找到点儿感觉,最后一段间奏里BMP达到160,速度已经快得看不清他手上打鼓的动作,只看到隋轻驰胸口那条克罗心吊坠上上下下眼花缭乱地跳动着,隋轻驰敲到一半渐入佳境时突然节奏又乱了,傅错刚想问怎么回事,就见隋轻驰弯着腰捡耳机,打得太猛把耳机给震掉了,他把耳机捡起来,边戴上边说:“再来一遍吧。”
隔着灵敏的耳机傅错听见他带着汗水气息和喘息的声音,他盯着隋轻驰拿鼓棒的手,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经达到紧绷状态,能看见贲张显出的青筋,那枚刻着两个人名字缩写的戒指紧紧套在他打鼓的右手上,傅错也不知自己怎么搞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看着这样一幕也有种脸红心跳感。
好像回到血气方刚的年纪,看见这样一个男生在打鼓,即便是男生也会浑身冒汗地肖想那份帅气。
隋轻驰录完走出来时已是一身薄汗,他手上提着那件粉色卫衣,胸口还上下起伏着,傅错把录好的鼓的部分放给他听,隋轻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靠近时傅错能感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那条克罗心吊坠在眼角随着隋轻驰的呼吸晃来晃去,有种令视野都触电的感觉。
听完后隋轻驰直起身,说:“怎么居然还行啊?”
“你也不想想你录了多少遍,”傅错说,“剪了十几段进去,你说呢。”
隋轻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笑着背靠在调音台上,那件粉色卫衣搭在他伸长的长腿上:“我说过要还你一个西风,”他说,“看来我做不到。”他低头看向有些失语的傅错,说,“西风真的无可取代。”
傅错把脖子上挂的耳机取下来,起身说:“快三点了,先吃点东西再录吧。”
因为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做饭上,富山山庄又不方便叫外卖,所以还是吃了面,面条加煎蛋,这次的面卖相很好,铺上煎蛋,竟然也看得人食指大动了。
可能是真饿了,傅错心想。
厨房里的面剩最后一点了,给隋轻驰那碗更多点儿,隋轻驰扫了眼面碗,说:“哇,这么优待我的吗?”
傅错已经拿着自己那碗坐下开吃了,边吃边说:“吃饱了有劲,好唱歌。”
“过分了,”隋轻驰慢条斯理拿起筷子,瞄他一眼,“我不是唱歌的工具。”
“一会儿你洗碗。”
“知道了。”
接着两个人就麻溜地解决着面条。
“傅错。”
“?”傅错闻声抬头。
“你没以前温柔了。”
傅错含着面,看着隋轻驰闷闷地说完就低下头,差点没把面笑喷出来。
让你唱歌洗碗就是不温柔了吗?怎么搞的啊这个人幼稚得,真的当过几年天王巨星吗?
终于轮到录主音了。
隋轻驰进门前,傅错喊住他,说:“Oake。”
隋轻驰推开录音间的门,回头笑着问:“Oake了有奖励吗?”
“你Oake还要奖励的吗?”
隋轻驰默了一下,说:“我现在其实也不那么擅长Oake了。”
傅错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看着隋轻驰拿着歌词走进录音间,隋轻驰没有立刻就位,他把歌词展开铺平在架子上,自己戴上耳机,走到一旁关了录音间的灯,对玻璃外的傅错说:“你把伴奏放出来我听两遍。”
傅错放了伴奏,隋轻驰就在电容麦克风下方坐着,低着头只是听。
这让傅错想起以前西风每次上台,隋轻驰也都要在后台一个人低头坐一会儿,他也习惯了不去打扰。不知道他现在上舞台之前,是不是还会这样。他一直很好奇当隋轻驰这样坐着不说话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