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旭真得是很想杀人。自接到密报,说西夷摇光前去雪樱阁叫阵,阵阵头皮发麻的同时自是匆忙结束早朝,又马不停蹄地往内宫赶。到得宫内,却又是这般景象。雪樱阁内的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地聚集在一起,侍书原本清秀的脸上满是刺目的鲜血,半边脸肿得老高,在侍画侍琴的搀扶下嘤嘤低泣,而人群中央,西夷摇光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目光凌乱。人群中,有如夺目的皓月一般,那人带来的强烈存在感,让李朝旭全部的心神立时聚焦成了点。
流樱!素白色的衣袍衬着素白色的面容,乌木色的柔软长发下,眉头微微蹙起的样子更是牵动了每一分神经。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向坚忍清明的双眸有些涣散,而紧咬的唇瓣也因用力过猛而从淡淡的浅樱色变为了朱红。曾经因无法想象的痛紧紧抓着自己的细长手指正捂着胸口,似要挖进去的用力使得指节都发白而微颤了。经历再多折磨也依旧挺直的身躯此刻也因为突如而来的痛楚微微弯曲。强自站立的身影,仿佛轻轻一触即会破碎的洁白薄胎的瓷瓶,宁愿破碎也不肯折弯。
心中被千万条细线紧紧牵着,线的那头汇聚在面前的人儿身上。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自己就如同一只牵线木偶,喜怒哀乐,愁郁念结,悉数归在他的掌握之中。线放得太松,行动便失去了意义,没有了凭借和依赖,就像躯体中失缺了最重要的灵魂,线收得太紧,心被束缚的经络便会满是伤痕,勒得太痛,失去了主张。李朝旭常常会无端地害怕,两人之间的牵绊之线越来越密也越来越紧,沉沦的不只是躯体,在密密匝匝绕起的命运之线中,失落的何只是这些。每每想起当年在濯泠池边见到流樱的震撼与鼓动,朝旭就会仿佛听见命运之轮吱呀旋转的声音,每日每夜,在自己的耳边心中响个不停。就算自己想放手,牢牢粘在一起,早已血肉相融的两个个体又何尝可以分割得开来。
"流樱......"口中无意泄出的低喃就如一道强力的魔咒,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既然命运的安排让我们无法分开,那就让我们靠得更近,近得无分彼此吧。
所以,在李朝旭意识到让自己对扑入流樱怀里的韩颖暴怒而起杀机的原因竟是嫉妒之心远远大于担心流樱身体秘密泄露的惊惧之情时,也不会觉得意外了。就算是未成年的少女,就算是著有功勋的遗孤,就算是无心、无意也,也不可以拥抱他的身体,那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身体。不,不仅仅是身体而已,还有藏在那具美丽躯体下,无人能及的高傲、纯真、坚强的灵魂。
"你,怎么敢......"无视自己的权威,无视自己的专属,去侵犯自己费尽心力夺取,珍藏,保护的神域。被失去理智的愤怒火焰所包围,李朝旭扬起了手。
"旭......等,等一下。"轻微而独特的磁性声线如同天降的神曲,倾刻间便可让亟欲喷发的怒火灰飞烟灰。回眸之处,对映着凝视自己的细长双眸,那里藏着的一切悲苦喜悦都只有自己才可以触摸的到。似乎第一次的对视,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吸引而沉沦,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是如此的困难,以致于每次在他近乎崩溃之际才会发出的强烈绝望,会让自己体会到直入体内,赤裸裸地触摸藏缩在坚硬壳中顽强地保护自己的流樱时那近乎死亡的快感和冲击。有时是为了体会这种销魂蚀骨的快乐,有时是为了害怕自己陷得太深而迷失了自我,李朝旭清楚地知道,正是自己,不停地给予伤害。"那都是因为,流樱你总是不断地在伤害朕啊。"回荡于心底的声音,无奈地流连于李朝旭的脑中。
抓着李朝旭未及更换的龙袍袖角,看着冠冕下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俊逸面孔,曾经剑刺穿胸口的感觉又再一次让流樱痛苦地低下头。有多少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有多久?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已到了极限,被突然拥住的身体埋在了温暖而宽阔的身躯中,鼻翼传来的气息让流樱感到几许不安,可身体却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也埋藏入不意而至的酸楚。我多么想,多么想,可以再和你一起,过一段平和的时光,只是你为什么,要连我这一点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呢。
"八嘎,你是个......八嘎。"为什么要哭,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要哭了吗?即非脆弱的女人,又何必为了那个无聊的女人哭?流樱知道,不是为自己,不是为朝旭,更不是为了西夷摇光,为的,是为时不远的,那个无法确定的......未来。
跌坐在地上的西夷摇光如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看见站在自己身前,威仪天下的男人,委屈、羞愤、不甘、嫉恨便一股脑儿化为泪水倾泻而出。站起身来,无视自己身上的尘土,直勾勾地,西夷摇光看着眼前俊挺的青年,而努力忽视正被那双强壮的臂膀拥在怀里,雪一样洁白飘忽的精灵。那双臂膀,曾拥抱着自己,渡过因有他而甜蜜却短暂的黑夜。你是让我成为女人的男人,是夺走我灵魂和生命的男人,是只可属于我一人的男人,我怎么可以轻易地认输,怎么可以让别人从我手中夺走。
"陛、陛下。"眼泪就像草原上的勃混奈尔河,流敞不息,只是眼前的男人并没有放半点心在其上。
"你先回去,皇后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这雪樱阁没有朕的特许是任何人也不可以闯入的吗?"吐出淡薄话语的嘴唇明明数日之前还热情似火地在自己的胴体上流连,倾吐着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让自己因为娇羞和喜悦而彻夜难眠。如今,却像隔了一座冰山,明明看得见山的那头,却再也无法去触摸那欺骗世人的温暖。
"陛下!"你不是说过我的美貌世间少有,你不是说过我的身体无人可及,你不是说过可以和我长相厮守,你不是说过我是宫中最好的女人?难道那些话都是床上用来欺哄女子的言语,是春天飘落的薄雪,只要一见阳光就会消失无踪的谎言?!莫非这些只是用来笼络的伎俩,我西夷摇光只是你用作结盟的工具吗?
"等一等。"从朝旭的怀里挣脱开,恢复常态的流樱一脸的冷肃,仿佛前一刻在他人怀中颤抖的人决非自己一般。"这个女人,"右手一抬,指向了脸色发白的西夷摇光,"不但擅闯我的宫院,还打伤了我的贴身侍女,对我又极为不敬,作为皇上,你想如何处置?"明明看起来是个身体柔弱的人,可此前显露出的气势却不比居于高位的男人差。
李朝旭皱皱眉:"后宫的事,本来朕是不欲管的,只是宫里益发的不像样了,难道个个儿连规矩都忘记了不成。摇光,过来,向樱妃陪个不是,此事就此打过,下次决不可再犯了。"
"怎么?要摇光认错,否则,陛下便要处置摇光了么。"冷冷地一笑,西夷摇光挺直了胸。堂堂的西夷公主怎可向敌人俯首,就算此刻与樱妃不是情场上的敌人,为了西夷国的荣耀,身为西夷的长公主也决不可能向他国的公主低头。
"不要!"摇头的竟是流樱。"我不需要她的致歉,若要认罚,就去向我的侍女赔罪。"
"什么?!你竟然要我去跟一个卑贱的宫女低头,你是存心要羞辱我的吗?还是意图羞辱我西夷国?"西夷摇光大怒,"若是存心挑衅,我西夷国雄兵百万,誓要灭了你的小小东瀛。"
"可悲的女人。"流樱冷笑了一声,"你还当自己是西夷国的公主吗?"十指一挥,指着脚下,"西夷摇光,你醒一醒吧,从你一进入新唐的深宫,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什么西夷国,什么公主,你只不是一个女人,一个俯仰由人的可怜女人而已。你的父母从没有告诉过你吗?你的男人是天,是神,是一切。你的生死只存于他的一念,你的快乐只由他施舍,你的荣宠也全由他恩赐。男人是最可耻的,支配女人的一切,要求女人的全部付出,而悭于给予一丝一毫。你以为,会有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自己的‘其中一个'女人动不动就用娘家来做要胁吗?如果不信,你何不问问他。你的,男人!"
李朝旭双手抱胸,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头疼,你这张只对朕刻薄的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厉害啊,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吗?好歹西夷摇光是朕的妃子,也是西夷国的公主。"凌厉的细长眼眸闪动着不易觉察的光芒,他扬起了嘴角,"还是说,你终于有了身为朕的女人的自觉,在吃她的醋?!"
"谁,谁是你的‘女人'!"听这令人难堪的调侃,流樱原本苍白的面貌立时浮起两朵红云,并非羞惭,而是恚怒。连被李朝旭趁势拥入怀中之时也因震怒而忘却了挣扎。
"不是朕的女人也罢,"李朝旭轻轻咬着流樱的耳朵,用仅有两人可听到的声音说道:"只要确定,流樱你是朕的,只属朕一人。"湿润而灵巧的舌尖贪婪地舔舐着圆润的耳珠,耳侧极是敏感的流樱如遇电击一般,又酥又麻,失去了力气在朝旭的怀里微微颤抖,已成习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住手啊,住......嗯。"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如此亲密的接触,让流樱又羞又恼,仿佛全身曝于阳光之下,全无了半分隐秘。李朝旭如此狂放肆纵的举动让流樱急得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可以令其清醒,只是此时的身体几乎已不由自己,比以往更加的敏感令到全身酸软,根本使不出半分气力,急切之间,流樱只得放低了身段,放软了声音:"旭,求你。有好多人......不要这样。"
餍足地舔了舔嘴唇,李朝旭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流樱,涨红的俏脸加上因气愤和羞惭而蒸腾水气的双眸显得十分的冶艳,被他用恶狠狠地凌厉目光瞪视着,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叫嚣着,张扬着,想将其完全地占有。
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伏在地上,低头顺眼,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雪樱阁内的每个内侍都不自禁地展开了笑容,樱妃娘娘果然还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妃子,而第一次在人前放下天子神威的架子,展现出有些许无赖模样表达自己的年轻皇帝也是有几分可爱的呢。
"你,怎么可以这样伤我。"轻声低喃着,西夷摇光咬住了下唇。西夷自古的习俗便是一夫一妻,自己不顾弟弟地提醒与劝阻而执意答应新唐的求亲,是因为随使前往新唐朝拜时,对丹墀之上的年轻帝王的一见倾心。为了可以和他长相厮守,自己不惜使用长公主的权威,硬逼着初登帝位的弟弟将和亲的郡主换成了自己。"我的美貌无人能及,我的手腕强势有力,我的国家强盛昌荣,就算他有三宫六院,数不尽的女人又怎样,凭着这些我可以让他成为我一人的专属,我将来一定可以做新唐的皇后,而且赶走宫中所有妄图与我争抢的女人。"自己当初对弟弟夸下的海口至今记忆犹新,可是,错了,错了。眼前一阵晕眩,西夷摇光倒在了地上。
"公主、公主!"西夷摇光带来的侍女慌做了一团,其中从西夷跟随公主陪嫁过来的皆是自小服侍她的贴衣随从,一同在异国后宫生活,感情自是不同。所以当看到流樱走到近前想执起西夷摇光手腕时,都戒备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们让开,我只是为她诊脉。此时宣太医也未见来得就快。"虽然是皱着眉头说这些话,但那种独特的风情还是让挡在面前的西夷侍女感到一阵心跳狂乱的炫光。
"你们让开吧,樱妃的医术可是整个太医院都无法比拟的呢。"听见立在流樱身后的皇帝如是说,虽然心存疑虑,侍女们还是微微侧身,心怀忐忑地让开一线空间。
令一人将西夷摇光抱起,一人托住其右腕,流樱伸出食、中两指,轻轻搭在了西夷摇光的尺脉之处,凝神听脉。晕厥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实际上流樱的手指刚刚触及西夷摇光的肌肤,西夷摇光已经醒了。睁开双眼,正好迎上流樱直视的双眸。面无表情的五官在阳光的映射下泛起淡淡的金辉,不知怎的,西夷摇光感觉到触在腕上的指尖有些微微地颤抖,而那冰冷的温度似乎已渗透肌里,直达骨髓。尚未及恢复清醒神智的西夷摇光想看清眼前的面容,却总是觉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指尖离去时,那寒冷的凉意还久久停留在腕上,从手腕直透入心里。
"她怎么样了?"拉住低着头,转身欲走的流樱,李朝旭狐疑地问显然有些不妥的人。"流樱?"触摸到的依然是那低于常人体温的双手,但尚未及将其温暖,就被不着痕迹地轻轻挣脱。
"怎么样了......"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响起,流樱梦幻般不切实的笑容缓缓绽放。"我好像是该向你道贺了。"
感觉有些怪,李朝旭锁起了修挺的双眉。
"西夷摇光。"流樱回身对着睁开眼睛,恍然无措的西夷摇光道,"今天的事儿,就到这里吧,我不再跟你计较。只是,我讨厌的人永远不会喜欢,不想见的人也永远不会去见。从今以后,我不想见你,我想你也应该不想见我才是,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雪樱阁。如果你再来惹事,我一定不会对你客气。"捡起落在地上的皮鞭,流樱一边笑,一边如同折草棒一般,轻松地将拇指粗的坚韧皮鞭拗成数段扔在她的面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并不因为你是公主或是贵妃的身份而有什么不同。"仰起头,笑容早已敛去,剩下的只是无边的落寞。"我明白,你恨我,可我对你却恨不起来。我同情你,因为你得不到你最想要的。我不喜欢你,因为你骄横蛮愚而无自觉。我也尊敬你,因为不论如何,每个母亲都值得尊重。"
"母亲?"西夷摇光愣住了,右手不自觉地向腹部抚去。
"现在,你们,请出去!"流樱深吸了一口气,衣袖一挥,背转身去。
"是吗,原来如此!"李朝旭将西夷摇光扶起,温柔地笑着说:"爱妃已有了身孕了,怪不得会晕过去。听太医说,孕妇常会心绪烦乱而致情绪失控,想来摇光必是因为如此才会到雪樱阁来冲撞樱妃的。你回去好好休息,朕自会叫太医准备安胎定心的补药,以后每日给皇后的请安礼也免了罢。你腹中已有胎儿,朕这就命人送你回去。"
一如往昔的温柔话语,西夷摇光咬着唇低下了头。既然心不属于自己,又为何装出温柔表相令自己心生希望呢?
"臣妾,明白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西夷摇光的双手紧紧护住了腹部。既然得不到你的心,我自会保护好融有你之骨血的我的孩子。这次,我决不会再放手。
脚步有如浮于半空,西夷摇光恍恍惚惚地走在宫中宁静的道上,阳光明亮得刺人双目,微风传送来阵阵混杂着青草气息的花香。宫内的园景是与西夷荒阔旷美的草原截然不同的华丽精致,垂柳千条,繁花连锦,曲径回廊。樱妃说得对,男人是最不可靠的,自己每日拥翠环莺,而要求女人从一而终,这是什么道理。我要,拥有与男人相当的权势,我要,让天下的男人知道女人的能力。
西夷摇光暗暗下了决心,我肚里的孩子,你一定要争气,是个龙子。我的将来,不,这天下的将来,尽皆由你而定。
第 13 章
三月一过,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樱花盛开的季节又到了。属于早春的翠嫩色彩随着气温的上升而被渲染上浓郁的墨色,失去了轻灵脆弱的羞怯稚色,莺啭雀鸣的林枝丛草变成呛人的绿色。蛰伏了一冬的花草舒展着绽开笑颜,连天上的浮云也尽力地舒卷着,薄薄地铺满了天。脱去了厚重的衣服,人也如同卸下沉重的负担,随之轻松快乐起来。
吹在脸上的风是暖的。沉寂了许久的宫院里重又喧闹起来。行色匆匆的宫人们面上带着微笑,彼此打着招呼。换上艳丽服饰的宫人们松了一口气,精心地描画自己的面容,心中怀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一天,无意遇见的君王可以为她稍做停留。
如果你可以去位于僻静角落的雪樱阁,你会发现,此刻的雪樱阁正是诺大的皇宫中最为冷清,却也是最为美丽的所在。名为雪樱,当然是在宫中遍植了樱花。叶片还没有生出,形状优美,精心养护的樱树上云蒸霞蔚地开满了雪白的樱花。纯白的樱花林中间或有几株不太一样的樱树,粉色,绯色的樱花像是无意,也像是精心巧构的杂散在白樱之中。像是肤色白皙的少女泛出的一抹粉色,娇羞而冶艳地藏身于万花之中,诱人一探。微风吹过,樱林沙沙作响,漫天的樱瓣自天而降,如雪花般旋天飞舞。如此的花雪下了三天三夜,将樱林的地面上铺上了层层花瓣,等到花季一过,这些樱瓣便会化为花泥,待到来年再与风嬉戏,与人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