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以南放下手中的钢笔,转向自己身后的书架,从几排书架内翻翻找找了一圈,取出两本书来。
那两本书是都是英文封面,老式的装订装订方式,书皮都已经褪了些颜色,连纸张也泛着黄。
栾以南大致翻了一遍两本书里的内容,然后随手将书向前放在了导诊台上。
“傅老板,我刚开始就跟你说过,精神疾病这东西吧,说轻很轻,说重也能要命。”
栾以南道,“它永远不会像外科手术一切一割那么简单快捷,甚至在很多种情况下,病人永远都不可能痊愈。”
傅行舟没有说话,高挑的身形绷的很直很直。
栾以南又道:“抑郁症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门类,而且我必须再跟你强调一遍。桑桥不是抑郁症患者,或者我换种说法,抑郁表现只是桑桥精神类病状的一项并发症。”
栾以南指了指面前的书:“边缘性人格障碍是目前精神学研究的空白地带,唯一具有代表性的两本专着还是十几年前出的,这是国内仅存不多的孤本,你可以拿回去看看。”
傅行舟取过了书:“我这次出国和国外精神学的专家沟通过,他们说如果以桑桥之前的症状,是可以初步判断临床治愈的。”
栾以南点了点头:“没错,但傅董,我不得不很专业的提醒你。这种人格障碍也只能达到临床治愈,它或许永远不会复发,也或许就会在你无法防备的时候出现一个诱发点。”
“边缘性人格障碍的患者情绪不稳,极端自我贬低或理想化突出。而且这类患者往往拥有一个最致命的自杀自残性循环——他们害怕被抛弃,以至于他们会不断使用自残自杀的方式来获得一种人生存在的体验感。”
“所以。”
栾以南叹了口气,“傅老板,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无法忍受桑桥了,麻烦你告诉我。他毕竟是我负责了多年的病人,我还是得尽人道主义精神去把他救……”
傅行舟打断了他:“不会。”
栾以南似乎也不是很惊讶:“这么确定?”
傅行舟的语气果断而干脆:“在我看来,桑桥从来都不是病人。”
不是病人。
就不会有忍受一说。
诊所内的灯光炽亮。
傅行舟面上的疲倦也在灯光之下显得明显。
可他的神色是平静的。
并没有病人家属的忧愁,也没有听到病情也许永无止境的迷茫。
傅行舟伸手捏了捏眉骨的位置:“如果这类型的心理障碍都存在诱发点,那么我会帮桑桥把他前进路上的所有诱发点全部除掉,这样应该比其他方法都有效得多。”
栾以南:“……”
栾以南窒息了半晌,给面子的鼓了鼓掌:“可以,不愧是傅董。您这种另辟蹊径的土豪式解题思路似乎让我看到了奥数题的新解法,为您喝彩。”
傅行舟面无表情的看了栾以南一眼:“谢谢栾医生的指点和书,我把桑桥下个月的药一起取回去。”
桑桥以前基本都是每个月固定这个时间来拿药,只不过现在拿药的人换成了傅行舟。
药是诊所内的护士下班前就已经提前配好的。
栾以南打开盖子一盒盒检查一遍,然后装进袋里递给了傅行舟:“可以慢慢减轻药量,但是绝对不可贸然停药。”
傅行舟点头:“我知道了,还有用药时间什么的需要特别注意么?”
“按照药盒吃,别听桑桥的。”
栾以南顿了顿,突然加了一句:“对了,傅董,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给桑桥治这么多年病吗?”
傅行舟冷淡的低头瞥了栾以南的位置一眼:“因为要赚钱。”
栾以南:“……”
栾以南差点被傅行舟气个半死:“抱歉啊傅老板,让您失望了,我是个高风亮节的好医生。”
傅行舟收回了视线。
栾以南迅速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怒火:“我给桑桥看病的前六个月,用了药上了催眠用了各种方法,没有一点效果。”
傅行舟原本敷衍的神色在听到桑桥的名字后几乎立刻集中了起来。
他看向栾以南:“然后呢?”
“然后我就琢磨啊,我又不缺病人,也不缺钱,干嘛给自己找罪受。”
栾以南啧了一声,“所以我就准备下次桑桥过来的时候跟他说,让他换个医生。”
傅行舟皱眉。
“桑桥每周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但是那次他经纪人给我打了电话,说桑桥前两天因为他们那小区里一个老太太的事儿跟社会流氓打了一架,伤得挺重,进医院了,那天来不了了。”
栾以南道,“那我能怎么办?只能说没事,下次来也行——结果那天桑桥还是准时来了。”
“那个点儿本来我都准备下班了,走到巷子口,正好碰着他贴着墙边扶着走过来。”
栾以南停顿了片刻,“他看我下班了又不好意思了,硬要说自己是路过这儿,然后被我给拉回诊所里了。”
那是几年前的,他不曾拥有过的桑桥。
傅行舟每一个字都听得仔细:“然后呢?”
“然后我就问他为什么要打架。那小子跟我说,他们小区里有个以前给他饭吃的老太太,儿女都不管她,自己在小区门口纳鞋垫卖养活自己。”
栾以南的声音轻了些,“结果小社会们非得让那老太太交什么保护费,桑桥看不过去,就上去跟人家硬刚了。”
他顿了顿:“傅董你别说这小子真是牛,一个人打跑了人家五个,内脏出血,要不是那天半夜他经纪人发现给送了急诊,估计当天晚上人就没了。”
傅行舟面色像是幽冷的冰,半晌都没有说话。
栾以南深吸了一口气:“后来我就想,医者仁心,这小子我得管啊,要不我真怕他哪天死得我都找不着了。”
见傅行舟半天不答话。
栾以南敲了敲导诊台的桌案:“跟您说这么多,傅老板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傅行舟依旧沉默。
栾以南只得直截了当:“我的意思是,也许遇到你,就是桑桥这十九年人生里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了。所以作为他的医生,我希望傅董您不要放弃他。”
傅行舟拿起了放在旁边的药,向外走去。
走出两步,停了下来。
礼貌而疏离的道:“谢谢您,但您似乎理解错了我和桑桥之间的关系。”
傅行舟伸手推开了诊所大门,似乎思考了片刻,又转回身:“桑桥遇到我不是幸运。我重新找到他,才是我唯一的庆幸。”
天色已晚。
寂静的夜空里飘了些冬雪。
飘飘扬扬的雪瓣在地面上一点点积攒,灰霾色的天空看不到丝毫星光。
傅行舟将药和书放在副驾驶。
然后拉开车下车,取出一根烟点燃,站在车旁安静的吸。
重度疲乏的时候尼古丁总是非常提神。
桑桥身体不好,两人在一起后傅行舟几乎已经完全戒掉了香烟。
只是他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实在抽不出空休息。
一根烟毕。
傅行舟重新坐回了车里。
车内没有烟味,不会影响到桑桥的身体健康。
刚要开车。
放在一旁的手机里突然跳出一条Raven的来电。
傅行舟将手机接起。
Raven的声音便立即传了过来:“老板,查到了。上周三晚上桑先生和方予洲在宿舍里发生了争执,录播楼刚好是老楼,门板隔音不好,一个清洁人员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傅行舟:“封口了么?”
Raven点头:“这名清洁人员五十多岁了,几乎不上网,我已经给钱交代她不要再往外传,也确认过消息没有走漏。”
傅行舟道:“方予洲说了什么?”
Raven:“方予洲告诉了桑先生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
傅行舟不屑的哼了声。
Raven抖了抖,声音小了些:“还有,方予洲对桑先生重复了很多遍您原本要结婚的人不是桑先生,他只是代替品,他说希望桑先生能和他……”
傅行舟:“和他。怎样?”
Raven神情麻木道:“方予洲对桑先生说,亲兄弟本来就应该要,在一起的。”
下一秒。
Raven便从电话里听到了一声很冷的笑。
Raven觉得方予洲怕是就要凉在今晚,赶紧接上了下一句话:“最后一件事!老板,您之前让查的桑先生母亲的医院地址已经从桑重德那边的人嘴里套出来了,我马上发您手机上。”
“不用了。”
傅行舟冷冰冰的开了口,“我直接吩咐人去把方予洲请出来,你去办张身份迁移证明。”
Raven一愣:“身份迁移……老板,给方予洲办?迁哪个国家?”
傅行舟扯了一下嘴角:“无所谓,只要不是华国的国籍,他死他活就和华国警察无关了。不是么。”
第六十六章
雪在越发寂静的夜里越发打了起来, 渐渐在柏油路面上铺成洁白的一层。
古董车毕竟出厂的时间久了,在防滑功能上做的不如现在。
等傅行舟的车开到市郊的私立精神医院时,另外两辆车似乎已经到了很久,连雨刷器上都是一片雪白。
Raven从其中一辆深蓝色的奥迪车上下了车,又走过去拉开另一辆黑色金杯的车门。
客气而礼貌的向车内伸手示意:“方先生,晚上好。”
方予洲面色变了变,还是从车内走了下来。
从Raven的角度看过去,面前的黑色金杯面包车内远远不止方予洲一人。
只是除了方予洲之外,再无一个人下车。
Raven四周看了圈:“监控摄像头都处理干净了?”
坐在后排的一个男人笑了下:“闻哥放心, 郊区这片的小孩儿野的很,用弹弓打摄像头一打一个准,给两百块抢着干。我已经让虎子检查过了,老板的事儿我们必须尽心!”
Raven点了点头, 转向方予洲, 露出一个亲和的笑来:“方先生放心,我们是文明人, 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边请。”
也许是因为雪夜的原因, 面前的这片区域显得分外荒凉。
方予洲一颗心不断的向下沉, 跟着Raven深深浅浅的走了几步, 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违法?”
Raven一脸十分吃惊的模样, 转过身道, “方先生, 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们是正经商人, 从不做违法的事情。”
方予洲:“……”
Raven当了傅行舟多年特助, 单凭一张嘴就能说遍天下:“还有,车是您因为想找到您母亲自愿上的,怎么能张口就说我们违法呢?”
方予洲:“……”
可是这并不包括一上车就把他打晕。
而且还从一辆看上去很正常的轿车换成了一辆看上去就很不正常的像是要杀人灭口的面包车。
还开到了荒郊野外。
方予洲还没来得及反驳,就看到了站在车旁吸烟的傅行舟。
烟头猩红色的火星在漫天的大雪中显得斑驳闪烁。
傅行舟似乎也才从车上下来。
半靠着车身,没有领带,烟灰色的西装外套上随意披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
听到脚步声。
傅行舟终于侧身看了过来。
他缓缓的移开烟,吐出一个烟圈,冷淡无比的开口:“方予洲,你看上去并没有记住我的警告。”
方予洲信了骗他上车那人说的距离不远,里面还穿着在节目录播楼的寝室里睡觉的睡衣,只匆匆加了一件棉衣就上了车。
此时和傅行舟相隔不远站着,简直看上去落魄极了。
方予洲加入节目之前已经在网上有了不少粉丝,平时被粉丝惯得颇有些张扬肆意。
无论是最开始在节目里和桑桥跳舞,还是后面对傅行舟的挑衅,在方予洲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是在今天夜里,方予洲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和傅行舟之间几乎是天差地别的差距。
因为面前的傅行舟,实在是和白天,或是在桑桥面前太不一样了。
猩红色的烟火跳跃着燃在那人的指尖,袅袅的烟气在雪瓣中升腾。
面前的人却看上去比霜雪还要冷漠三分。
就像是一匹平日里伪装在人群里的野兽,终于在无人的深夜脱掉了伪装,露出了阴冷而锋芒毕露的獠牙。
虽然从小母亲就不在身旁,但方予洲的父亲依旧对他十分关爱,成长的道路依旧算得上平坦。
方予洲咬紧了牙,还是没敢再这时候去和面前的人硬刚,开口问道:“傅先生,你找人来骗我上车说能带我见我妈,我妈人呢?”
傅行舟手中的烟刚好燃到最后一丝。
他伸手将烟头在后视镜上按灭,又将烟头拿纸叠好扔进了车内的抽屉式垃圾箱。
然后站直身子,拉了拉大衣,向方予洲和Raven的位置走了过来。
傅行舟比方予洲略微高出一点。
他在方予洲面前站定,疏离而平淡的问道:“你很想念你母亲?”
方予洲笑了声:“傅先生,请问天底下哪个孩子不想自己的母亲?”
傅行舟不置可否:“你想从桑桥那里问到你母亲的消息?”
月光幽冷。
而傅行舟放在方予洲身上的目光比月光还要阴冷。
一层细细密密的不安全感顺着脊骨缓缓爬上了方予洲的全身,他放在衣兜里的双手攥紧:“这似乎和傅先生您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