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周美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车上没人说话,只有司机手机传出的导航声。
随着车离家越来越远,乔宇颂交握在一起的十指有越来越多的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他应该直接去车站和宋雨樵汇合。可是,临别在即,他又没有办法舍弃相处的每一分钟,只能承受此时此地的尴尬。
“听你妈妈说,你是空少?”突然,周美琪问。
乔宇颂吃了一惊,回答时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道:“嗯,是。”
“哪家航空公司的?”她继续问。
他第一次懊悔自己递了辞呈,说:“现在还在北航。”
“北航?挺好的公司。”周美琪扭头看了宋雨樵一眼,“平时挺辛苦吧?飞来飞去。你妈妈说是挺辛苦的,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逢年过节比一般人都忙。”
忙是一方面,不想回家则是另一方面。思及此,乔宇颂困窘地笑了一笑,说:“还好。”
“宋雨樵也挺忙的。”周美琪说。
乔宇颂看向无动于衷的宋雨樵,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干巴巴地接话:“嗯,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聊不下去,周美琪不再问,也不再说了。
乔宇颂悄然松了一口气,但又懊恼于自己不会说些场面话。周美琪分明已经猜到他和宋雨樵的关系了,既然如此,他应该主动示好才对,可想到周美琪在麻将席上对牌友们说的这些话,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雨樵瞥见他始终往前倾着身子,像是随时准备认真听周美琪的每一句话,便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乔宇颂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却发现宋雨樵握得很牢。
忽然,周美琪回过头,低头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乔宇颂的心脏好像跳到了嗓子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定定地看着周美琪,宛如等候发落。
周美琪抬眸看向他,说:“和宋雨樵在一起,辛苦你了。”
听罢,乔宇颂的心狠狠地往下一跌,愣是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良久,他努力从嘴角挤出一点笑容,这笑容与其说是勉强,还不如说是腼腆多一些。他摇摇头,说:“不会,不辛苦。”
第115章 他乡此宵同-11
原来,宋雨樵他们家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搬了家。他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和乔宇颂的家只隔一条街的距离,现在,就算是骑电动车也得骑行一刻钟的时间。
乔宇颂不知道宋雨樵以前的家是什么模样,来到的是“新家”,他忍不住在心里有点儿失望。
可能因为宋雨樵很早就离家读书的缘故,当乔宇颂踏进宋雨樵的家门,他竟然感觉不到任何和宋雨樵有关的气息,这让他感到有些许害怕。他不自觉地看向先进家门的周美琪,想起她说,早当儿子已经送人了。
宋雨樵的房间布置得像一间客房,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却没有一样能体现私密和个性。
和乔宇颂的房间一样,这里的床用床罩罩着,书桌也盖了防尘布。
宋雨樵的行李箱立在书桌旁边,上面的托运标识没有撕毁,像是才从运送带取下来的模样。
想到宋雨樵只回来这么一个晚上,却没有回家而选择和自己在一起,乔宇颂面对周美琪时,不禁内疚。
宋雨樵拿上行李便往外走,对站在门外的周美琪说:“那我们先走了。”
周美琪似乎早有准备,说:“吃点儿东西再走吧,坐高铁也就几十分钟的时间。不是下午四点的飞机吗?”
宋雨樵摇摇头,说:“时间不好压得太紧,从高铁站去机场还得一段时间。”
她皱眉,妥协道:“那你等会儿,我把饭菜装好,你们带车上吃。这都十二点了。”
闻言,宋雨樵吃了一惊。
乔宇颂同样惊讶,只见周美琪快步走向厨房,在里面捣鼓起来。
两人跟着来到厨房,才发现周美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做好了午饭摆在桌面上,但因现在宋雨樵无法吃了,她将饭菜装进饭盒里。
看着她开始忙碌,宋雨樵不禁皱眉,心底有许多无奈,同时对之后如何处置饭盒产生怀疑。他的行李箱已经装满了东西,他很不愿意把吃空的饭盒拎上飞机。
“我出门前做的,还温着。你们到了车上,插上电,不到半程就能吃。”周美琪一边装一边说。
听见她说“你们”,乔宇颂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看看眉头紧皱的宋雨樵,上前说:“阿姨,我帮您吧。”
周美琪看了他一眼,说:“嗯,两个人装快一点儿。你盛饭吧,盛两盒饭。”
乔宇颂哎了一声,从碗橱里找了饭勺,往空饭盒里装米饭。
看见二人盛饭菜,宋雨樵吁了一口气,问:“爸在单位?”
“嗯,他晚上回来。”周美琪擦了擦盛菜时漏出饭盒的菜汁,接过乔宇颂手中的米饭,盖上盒盖。
宋雨樵说:“你留点儿自己吃吧。”
“剩了剩了。”周美琪把四个饭盒装进保温袋里,交给乔宇颂,“喏。”
乔宇颂连忙称谢。
宋雨樵看向几乎只剩下菜汁的两碟菜,忍住了争吵的冲动,道:“那我们先走了。我春节回来。”
周美琪的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很快又轻松地点头道:“好,工作要紧。去吧。”
乔宇颂原本两手空空,离开宋雨樵家时,手中多了两份午饭。
与周美琪在楼下道别时,无论是周美琪还是宋雨樵,都没有过度流露出依依不舍。母子二人像是进行一场极简单、极平常的道别,让乔宇颂怀疑周美琪究竟知不知道儿子春节回来后,又得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乔宇颂的怀疑直到汽车启动以后才打消。
车子越开越远,他回头,看见周美琪依然望着车开走的方向。
“没和叔叔道别呢。”乔宇 颂小声道。
宋雨樵正在查看单位的工作信息,闻言转头看了看他,说:“没关系,我昨晚和他们都说过了。”
乔宇颂哑然,忽然间觉得比起宋雨樵的父母,他实在太不通情达理了。
看他沉默,宋雨樵解释道:“每年春节,我基本都会回来。这么看,其实和以前没多大区别。我们平时基本不会联系。”
乔宇颂再度想起周美琪说的话,黯然道:“他们早就习惯你的离开了。”思及此,乔宇颂竟有些无人体恤的挫败感。
“或许吧。”宋雨樵想了想,说,“我也习惯离开了。”
闻言,乔宇颂的心微微一颤,只觉得手中的饭盒变得沉重许多。
经宋雨樵这么说,乔宇颂突然意识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且不说过去十几年乔宇颂未曾参与的宋雨樵的人生,只消说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和宋雨樵的这么多次离别,又有哪一次,不是因为宋雨樵的不得不离开?
几个月的时间里尚且如此,那么之前的十几年呢?
难怪他面对离别时,会那么从容和沉默,这已经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了。
可是,想到宋雨樵竟然习惯了离别,乔宇颂的心就忍不住疼起来。他才二十七岁,那么年轻,这不是他应该习惯的事。
世界上有哪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结婚?他们之中,或许有部分人心存私念,可是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自己已经和伴侣慢慢地走向衰老,愈发在岁月当中体会有人相伴的重要。
然而,宋雨樵的妈妈却说,看样子,她的儿子如果没有人安排相亲,那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这是经过了多少个夜的辗转反侧才有如此的心灰意冷?周美琪走过了大半生,却在提起还没三十岁的儿子时,无可奈何地调侃说,这儿子得一个人了。
一个人……
想到这三个字,站在水池前洗饭盒的乔宇颂生生地打了一个抖。
临近列车到站,他们把周美琪准备的午饭吃完了。塑料材质的饭盒很难洗干净,乔宇颂盛了一点儿热水,洗得双手通红。
列车开过道岔时不可避免地晃动,他看着镜中摇晃的自己,只觉得发自内心的凉。
“时间还来得及吧?”乔宇颂把洗好的饭盒放回袋子里,对拿行李的宋雨樵说,“我买一张机票,和你一起飞西部城。”
听罢,宋雨樵举着行李箱的手险些失去力气。
他放下箱子,把挡了过道的乔宇颂拉回座位,问:“飞西部城?可是,我到了以后就得去基地了,没时间陪你。”
乔宇颂摇头,说:“你不用陪。你忙你的,我明天自己回来就好。”
宋雨樵看他表情坚毅,分明不容置疑,惊讶的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感动,道:“好,我应该还有时间陪你找住的地方。机票我来买吧。”
乔宇颂笑着点了点头。
往出站口走的路上,乔宇颂特意走在宋雨樵的身后,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出站的人很多,宋雨樵没能很快发现他不在。
乔宇颂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在人群中的背影,心里越发难受,竟有些欲哭的冲动。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想象不出宋雨樵的身边多出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宋雨樵,他的小樵,走在汹涌的人潮中,那么独立,浑然不觉自己的孤独。
宋雨樵终是发现他不在,回头寻找。
乔宇颂看见他脸上的慌张,连忙快步跟上去。
宋雨樵很快看见他,眼神中充满释然,又很快转为责备,在他跟上来后问:“腿那么长,走这么慢。”
乔宇颂笑,牵他的手,耍赖着往他的肩头蹭了蹭。
“机票买好了,我自己的也升了舱。带你体验一下明航3号位的服务。”宋雨樵开玩笑道。
乔宇颂惊讶道:“你升舱,能报销吗?”
“你给我报?”宋雨樵瞪眼道,“舍不得你坐经济舱罢了。”
“哦。”乔宇颂握紧他的手,亲昵地说,“我给你报。”
不知道为什么,宋雨樵觉得自己在乔宇颂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情和怜爱。他不禁纳闷,但看乔宇颂笑得开心,便没有问原因。
从潭州飞西部城,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明航是中航旗下的一个子公司,虽然才成立不久,航线也不多,可在业内向来以服务周到著称。以前,乔宇颂曾在公司的组织安排下到明航交流学习,体验过他们堪称细致入微的服务。
乔宇颂带上飞机的保温袋被3号位存放在前厨房。看着她和乘务长把两舱这一块小小的区域安排得井井有条,乔宇颂不禁想问:她们的航线那么少,常飞重复的航线,会不会很无聊?
忽然,乔宇颂想到宋雨樵一直不怎么提及的工作。虽然他不明白、不了解,但他常听人说,科研工作是最枯燥无味的,他们可能为一件很小的事情钻研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永远要面对失败后重新开始的可能。
但是,宋雨樵从来没有说过苦,也许是不能说,也许是自认为不必说。
乔宇颂发现,无论是宋雨樵还是宋雨樵的妈妈,都对他说,他辛苦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掉在这个委屈的陷阱里,越陷越深,直到现在才想到:如果他辛苦,宋雨樵会不辛苦吗?他只不过是欺负宋雨樵不会抱怨、不能抱怨罢了。
“小樵。”乔宇颂叫他。
正望着窗外云层发呆的宋雨樵回过神,递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乔宇颂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问:“如果我们以后分手了,你会像你妈妈说的那样,接受别人的安排,相亲结婚吗?”
宋雨樵微微一怔,思忖片刻,说:“我相过一回亲。”
乔宇颂吃惊得睁大眼睛。
“那时候,我还没有和顾晦之分手。因为奶奶重病了,她以为我一直是一个人,不会谈恋爱,非常不放心。所以我爸妈让我相亲,让她看看我的未婚妻,这样她走得能安心。”想到那个可爱的老太太,宋雨樵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奶奶去世后没多久,我就和顾晦之分手了。现在想起来,尽管那时和他报备过,但也是不尊重他吧。可是,那时我已经没有时间说服奶奶接受他……或者,是奶奶已经没有时间了。”
看着宋雨樵的神情愀然,乔宇颂的心隐隐作痛。
宋雨樵很快从愁绪中抽离,神态恢复了淡然,从容地说道:“如果以后我们分手,我可能就不会再有时间谈恋爱了。再说,如果心里有一个人始终放不下,贸然和别的人交往,对不起人家。我的感情一直很寡淡,也不害怕独自终老。你会怕,是不是?”
他当然怕,否则,他也不会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想以后该怎么办,他该如何承受那五年,还有之后更长的时间。
他怕极了,他怕自己承受不住思念的煎熬,怕耐不住长夜的空寂。
他怕自己不小心变了心,或者,像那些忙着结婚生子的人一样,抱着“再不相爱就老了”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害怕自己的时间被浪费,所以不顾一切地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恋爱。
他怕今后那无数个等待的日夜里,他一个人。他曾经以为,这是他最害怕的事。
“我怕。”之于宋雨樵,他抱着最浓、最深的不忍心,“可我更怕如 果我们分开,你以后都是一个人。”
宋雨樵听得呆了一呆,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眶先红了。
他失措地看向窗外,却难以抑制加快的心跳。喉咙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有东西往上颚的深处涌,发紧、发疼,他稍微用力咽下一口唾液,里面混合着泪的咸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