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廉耻?我怎么没廉耻了,我生日可是二月二十九,每四年才老一岁,现在还不到七岁呢!再仔细一算,四舍五不入,行云哥哥,流水今年六岁啦!”
楚行云瞠目结舌,把小谢扔进兜里,不再理他了。
他目光在天街上来回逡巡,寻找佛门弟子,忽听一人开口:“恭喜公子,找到人了。”
楚行云奇怪地看过去,原是准算子。天街有两大算命先生坐镇,一鬼算子,一准算子,鬼算子专派小姑娘、大壮汉,恩威并施拉人算命,灵魂同体前谢流水就被他拉住骗钱,准算子则随口出言提点路过人,说得准了路人自会解荷包,楚行云那时就被他出言说道过,他此时疑惑道:
“先生,此言何意?”
“喔,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老朽当日曾道出你在找人,故今日恭喜公子。”
楚行云自然没忘,但准算子说话玄虚,当日对他道什么莫让前缘东付水,只管惜取眼前人,意在叫他忘却当年,珍惜当下。道理谁不懂,可那人那么好,好过世上所有,他已念了十年,便是再念十年也无所谓,他已打定注意,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那故人揪出来,何苦还要强迫自己忘记珍宝,珍守将就。可这准算子此时竟说他找到人了……
楚行云赶紧坐在他摊前:“我已经……找到……先生说我找到什么了……”
谢小人在楚行云袖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心想这破算命的怎么算得这么准。
准算子猛地抬头,盯着楚行云看,见他果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忽然悟到是自己泄露了天机,脸上颇有懊丧之色,赶紧摆手道:“老朽言差了,公子走吧。”
“可是……”
“公子不走,是要等我这个老人来赶你不成!”
楚行云赶紧恭谦道:“老先生,我此来不为找人,找与找不到……”他咬咬牙,违心地说,“全凭天意好了,当日您告诫我不要破忌,可……我遇了些事,不得不犯忌,现在不知怎的,害得我朋友大祸临头,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还请老先生救一救吧!”
楚行云一边说的恳切,一边很自然地露了点沉甸甸的荷包。
准算子眼珠转了转,捻须不语,他算到楚行云情路中有一心结,还算到前缘未尽,该是重逢时,才出言道恭喜,本想讨一个应验赏金,没想到竟说漏天机,道破心结,这时最怕楚行云上来纠缠不休,此刻见他竟该放则放,又大方多金,准算子渐渐缓和道:“公子遇何祸事了?”
楚行云不便直说,便自言破忌后害得朋友被鬼上身……他半真半假地讲了段故事,心下并不知准算子到底是不是寂缘所说的能窥天机之人。谢小人趴在楚行云的手腕上,心想算这么准,肯定没跑了。他悄悄松口气,好险楚行云现在没闲暇功夫刨根问底。
“你说有鬼魂附在你朋友身…旁,最近这魂灵还变小了啊……”准算子故作凝眉沉思,“这可是难办了。”
楚行云知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没有钱。他钱多,便也无所谓,随准算子漫天要价,也只是微微一笑。谢穷灵听得肉痛,心尖都颤,那么多钱,这人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在楚行云袖子里钻来爬去,时不时咬他一口,楚行云蹙了蹙眉,伸手握住手腕,摁住不安分的小谢。
“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既说是玄黄教的法师作法,那还需玄黄教之物来解。”
“朋友危难在即,可否请先生明示?”楚行云说罢,又堆了一个荷包。
准算子慈祥一笑:“玄黄教本教设在凉山,不过江湖中也设了不少分教,公子出城往北三十余里,就有一个小分教。偏殿有神反弹琵琶,公子将琴头向左一扭……”
楚行云见他话至一半,竟不说了,想着是否要加价,准算子摇摇头:“公子谅解,做我们这行,话不能说太满,到时自有乾坤,结果如何,还看公子那位友人的造化了。”
准算子说罢,便要收摊,楚行云还想再追问,那句“找到人了”究竟何意,谁知兜里的谢不乖登时闹起来,吵着嚷着要楚行云快走他要恢复原样。
准算子似是看破了楚行云心事,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他卷起摊盖,叹一声:“你若想找人,记住老朽上次说的话便是。”
“老先生,我……我实在是真心求问,到底是何意?您上回说的话,是那句莫让前缘……”
准算子似有些烦躁,背上铺卷,咬咬牙,索性摊开说了:“公子如今要么是已经找到,要么,便永远也找不到了!”
说罢,那老者拔腿就溜了个没影,追都追不上。
楚行云当场愣住,心中五味陈杂,什么叫作如今找不到……就永远找不到了,若是后者、若是后者……楚行云想也不敢想,难道他穷尽一生,寻遍天下,竟也无缘相见了吗……
莫非……今日是那个人的……死期……
楚行云心如乱麻,神情恍惚,连自己是如何上马出城的,都恍然无觉,谢流水见他这样,于心不忍,从袖口爬出来,顺着手臂爬上楚行云的肩膀,抱住他的脖子。楚行云全然没管,也没什么反应,仿佛谢小魂根本就不存在,
小谢惴惴不安,他几番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准算子算的太准,楚行云听不明白,他却是明白的,他沿着楚行云的脖颈,爬到他耳后,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嘿,傻瓜云你骑马看看路啊!都要撞到树上了,你在想什么?”
楚行云回过神,一拉缰绳,心烦道:“于你何干?”
“当然有关了,你要是撞到树上去,我也要摔下去,你若摔伤了,我们还得回城看大夫,一来二去耽误……”
楚行云伸手捏住小流水,把他抓来:“你不许说话,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安静一会儿?你这都安静好几百会了,想出什么名堂没有?那算命故作玄虚,把你唬得一愣一愣,你被吓住了,我可听得很明白。”
“什么意思?”
“那算命的连你想找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算得出那人寿命,何况他一见你时说的是‘恭喜公子找到人了’,要是你想找的人今日将死,他怎可能说这句话?”
楚行云被准算子最后那句话糊住了心智,他关心则乱,竟一时想不破,又道:“那他为何要说什么永远也找不到的话?”
“这就要看楚侠客你自己了。”
楚行云伸手把小谢从耳后揪出来,放在掌中:“你什么意思?”
“要看楚侠客你自己,到底想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谁……”
“是,这就是最奇怪的了。”谢流水看着他道,“不过是一面之缘,德行品性俱不识,音容笑貌皆不认,你到底为何这般执念要找到呢?”
“他送了我一身十阳,我能有如今这样,都是他……”
谢流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么,楚行云,你到底是想要找十年前送你武功的那个人,还是想要找一个音容笑貌、德行品行皆合你心意的白月光呢?”
第四十二回 拇指人4
楚行云顿时被谢流水问住了,在他的认知里,十年前送他武功的人,和一举一动都合自己心意的人,分明就是同一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不是一个人?”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在楚行云脑海中霸占了十年,像盘根错节的菟丝子缠死枝干,谢流水一时也斩不断、烧不尽,但他也不急,坐在楚行云掌心中,翘起二郎腿,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道: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送你武功的家伙,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平无奇。可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要合你心意的白月光,你想想那是什么玩意儿?首先吧,肯定要长得帅,而且要奇帅无比,武功必定也是天下无双,你还有什么标准来着?喔,声音要好听,还要极其好听,要像那什么清瓷敲玉,头发必须比女人还顺滑,最后要兼具圣贤书里的一切美德,什么仁义善良勇敢果决等等七了八了的品质一个也不许少。你瞧瞧,你自己瞧瞧,这世间有这样的人吗?若真的有,他还算作人吗?跺跺脚,直接飞升成神咯!”
楚行云紧皱眉头,他脑内有两个小人在厮杀,一个觉得谢小魂言之有理,一个觉得他妖言惑云,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小谢身子一歪,倒在楚行云的手中,翘着腿,枕着自己的手臂:“哎,你也不要太伤心,人嘛,年少的时候一个个都很幼稚,经常会在心中描绘出一件十全十美的华美袍子,然后在某个时机,就把这件袍子套到某只猴子头上,从此见到那只猴子便欢喜得不能自已,等到有朝一日,那件袍子掉了,你看见了猴子,就知道自己该长大了,所以……”
谢流水伸出左手,又伸出右手:“小云云,你到底是想找袍子呢?还是想找猴子呢?”
楚行云皱眉皱了半晌,不太确定:“我想找……生来皮毛就是华美袍子的猴子。”
“……”谢小魂一时竟无言以对,“这个嘛,我劝你就别找了,教你一个好办法,早睡觉,多做梦。”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楚行云滴溜一提:“准算子想说的就是这个?若我想找的是袍子,我便永远也找不到了,若我想找的是……”
楚行云忽而不再说下去,如果他找的仅仅是十年前送他武功的人,那么他已经找到了。
是谁?
楚行云纵马向前,开始在脑海中逐个筛查排除,他上次遇到准算子时,那人还说他在找人,这回就说他已找到,也就是在最近这段时日里,他碰到了那个人……
偏生最近事多,见到的人也杂,宋家、顾家、王家、薛家的人他都见过,也不知是哪个?
忽然灵光一现,他耳边又响起那令人心动的声音……难道,难道是……
顾晏廷?
谢流水大翻白眼,心中真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他蹿到楚行云脑袋上,揪住他两绺发:“别想了!你本来不是不信算命吗?既然不信,那还想什么。快走快走,我要是不能及时复原,帮不了你赢斗花会,你妹妹怎么办?”
想让楚行云不想他白月光,就只有搬出他妹妹来,毕竟月亮只是月亮,而妹妹是天是地是这万物。果然,楚行云立马收回心神,将这情思乱麻一并抛开,谢小人就趴在他脑袋上,时不时伸出小小的手,触一触行云的额头。
楚行云觉得有些痒痒的,便伸手想把小谢抓下来。谢流水是谢大魂时,就似泥鳅一般,偷香窃玉从来也抓不到他,更别提此时变小了,皮得要命。闹了一会儿,楚行云决定不给自己添堵,谢小魂爱咋咋地。
谢流水一旦被放任自流,便更加泛滥发洪,楚行云气,又抓不到他,更气,只好忍着,气上加气。脑海中的白月光、顾晏廷……渐渐都被气没了,路途似乎也短了许多,再抬眼,便到了地方。
一座奇怪的道观瘫在眼前,寻常屋子的墙笔直平整,似直立之人,而此处的四面墙壁高高低低,整个墙面似起伏的浪潮,一波一波,脉脉相涌,倒似一人半倚半卧在这片土地。红墙乌瓦,缀三两点黄灯笼。
准算子所言虚虚实实,楚行云暗想还是小心为上,他摸进这处小道观的后院,气定神闲地走进来,做亏心事时,越显得自然,就越是理所当然。
此地果是一处小分教,人丁稀少,仅剩的那几个道士还在躲懒,楚行云很顺利地摸进偏殿。
偏殿弥漫着一股尘土味,香炉上零星的几根香,神像倒是颇为高大,可惜雕法拙劣,神服旧、黄灰一身,双目混、鱼珠两颗。楚行云速战速决,道了声“失敬”,便踩上神像的座台,抚上它反抱的琵琶,将琴头一扭——
“咯”地一声轻响,神像转身,露出座台下一口小洞,楚行云正要抬脚……
“等等,我先下去看看。”
小谢此时的体形拦不住小云,便揪了揪他的耳朵,顺着他手臂连蹦带跳溜下来,飘进洞口。
“里面怎么样?”
楚行云等了一会儿,问,可谢小魂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谢流水?”
楚行云心头浮起一种不安的预感,他捂住口鼻,钻进洞口,确认此地尚无危险,便又前进几步,唤了一声:“谢流水?”
没有响应,楚行云有些后悔让谢小魂下来,现在牵魂丝已断,他又那么小一只,摔倒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知道。
楚行云再往前走去,眼前是一张圆玉石床,一整块巨大的沁血红玉,更诡异的是上边撒了满满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床头摆着两柱大红烛,滴滴答答,一地鲜红蜡泪。忽而,他看见红蜡烛背后,跌跌撞撞倒下一只小谢。
谢流水紧紧捂着双眼,不知受了什么伤,痛得一直痉挛,两道血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楚行云一惊,立刻伸手想捞住他,谁知小谢一个趔趄,从烛台上滚下来,摔进红玉床里。
楚行云也没多想,上榻伸手接住小谢:“你眼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