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般奇诡之事,大概是无法长久的……
“我不管!你必须让我赢!”
楚行云思绪游走,忽被墙后一声音打断,这声音,十分耳熟……
为了确定,他摊开手掌,小谢配合地抱住他的食指,楚行云指尖点在墙上,谢小人便顺势爬过去,融进墙里,过了一会儿又跳回掌心,道:
“你想的没错,就是寂缘和萧砚冰。”
第四十二回 拇指人2
只听墙内传来寂缘一声叹息:“砚冰,你爱出风头的习惯,何时才能改一改?”
“我怎么爱出风头了?我在第一轮中可是第一,你才第七十八名,你若赢了我,这怎么可能?”
楚行云猫在墙外,第二轮比赛寂缘对战萧砚冰,听他们对话,萧砚冰此时是要寂缘放水,让他赢了去,可寂缘本身武力便在萧砚冰之上,待人接物也更稳重些,从大局考虑,应当让寂缘胜出。
寂缘沉声道:“你若不是争强好胜,又怎会在第一轮就抢第一?”
萧砚冰抿嘴不语,好半天,又叫道:“他们自己武功不济,怨得了我吗!”
“人人皆知高招留后,你倒好,我早先就跟你说过,切莫求胜,隐藏实力……”
话未说完,萧砚冰冷笑一声:“是了,隐藏实力。你们这些死和尚,满口慈悲为怀,什么仁义礼智,什么良善为道,都是狗屁!真算计起来,一个个城府比谁都深!表面装弱,实则暗地里备了杀招,趁对方掉以轻心,就来致命一击,当年凉山一战,你就是这般骗我的!害我……害我……”
“害你?害得你如今这般活蹦乱跳吗。”
听此,萧砚冰更为气愤,声都打颤:“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想我谢谢你?谢谢你寂缘废我一半功力、谢谢你把我像条狗一样拴着!”
萧砚冰被红莲缚杀锁束缚,事事不能下杀手,心中郁结已久,此番话意在反讽寂缘伪善,未想到寂缘竟装作听不懂,反向他略施一礼,道:“不用谢。”
谢流水和楚行云一齐偷听墙角,觉得甚是有趣。当年萧砚冰独上凉山,以一人之力大破玄黄教,满山道士非死即伤,最后佛门救兵寂缘来了,才制住这魔头。按律,萧砚冰千刀万剐不足惜,但他当时年仅十五,何况玄黄教十一年前屠杀萧家满门,才种此业果,寂缘最后没有下死手,只是在萧砚冰的脚踝上箍了一圈红莲缚杀锁,带在身边,以图感化。
因此事之故,世人多赞佛门弟子如何慈悲善良,萧砚冰最恨这些话,每每听来只觉伪善恶心,恨不得将赞美寂缘之人的舌头都拔了。但他最恨的还是寂缘,为了报灭门大仇,他不知吃过多少苦头,走了多少歪路子,终于年仅十五,便武功大成,其间辛酸,有谁能懂,偏偏寂缘要出来多管闲事……
萧砚冰忆及往事,对寂缘的恼恨一股脑涌上心头,当即骂道:“你们这些臭和尚,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寂缘一驻足,温和道:“此话怎讲?”
“哼!世人都道我是魔头,是百鬼手萧砚冰,是屠杀玄黄教的大恶人,可我从不弄虚作假,实力是多少就打多少,我看谁不爽就打谁,他们若是比我厉害,杀了我,我没话讲,他们若是没我厉害,被我杀死,那也是活该!我没耍过什么心机城府,就算是凉山一战,我也事先发了战帖,光天化日之下,以一敌千百,堂堂正正地杀了那群臭道士!岂不是比你这个隐藏实力背后捅刀的阴险小人坦荡多了!可笑他们还赞你什么慈悲为怀,我就是看不起你这种人!”
寂缘听罢,忽而一笑,像是听到平生最有意思的笑话,他缓缓道:“砚冰,你那不是坦荡,是傻。”
萧砚冰气得正要反驳,寂缘止住他,缓缓道:“有的人就是既能干坏事,又能博好名声,叫别人来背黑锅,自己干干净净,落得个两全其美。你没有这个聪明才智,那只好一边干坏事,一边被骂了,脑不如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楚行云没想到寂缘身为白道人士,竟说出这一番话,萧砚冰听了又急又气:“那你还敢跟我大谈仁义道德?没逼`脸的贱秃驴!”
萧砚冰粗口成章,寂缘听了也不生气,平和道:“我只让你放下杀念,又没让你做一个至善的完人。你不喜别人说你容貌,只要听见便一律要杀,若都是些轻佻的登徒子,倒也罢了,可那十来岁的孩童,天真无知,夸你一句长得好看,你也下了杀心,这是什么坦荡?”
“孩童?哈哈哈,也只有你这种傻`**才把十来岁的家伙当成孩童,大人总以为小孩便一定是如何如何天真无邪,哪知他们恶毒得很呢!我十来岁的时候,不就上山屠了那群狗`逼东西?”
寂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道:“砚冰,你以为你为何还活着?”
萧砚冰骤而不语,寂缘当年放他一条生路,不就是因为他把十来岁的自己当作孩童,不愿处死……
“我倒宁愿你当年处死我。”萧砚冰忽道,“你若是玄黄教的人,你赢了我,就算把我千刀万剐,我萧砚冰也绝不怨一句,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死不足惜。可你不是!可你偏偏不是!明明玄黄教上下没一个胜得过我,就算一齐攻来也打不赢我!可最后……最后就被你这个闲杂人等……你为何偏要出来多管闲事!”
楚行云料想萧砚冰当年少年风发,身负绝技,大仇得报,正是人生最快意,结果被寂缘一搅,功亏一篑,武功还废了一半,如何能不恨,果然,他听见墙后的萧砚冰又开始辱骂寂缘,粗话连篇,不带重样,把寂缘骂得狗血淋头,实乃当世第一贱`人,可无论萧砚冰如何口出恶言,拳打脚踢,寂缘都不再理会,权当他不存在,一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样子。
这番作态更激怒萧砚冰,他出手便是一招“白蛇出洞”,向寂缘后心袭去,寂缘头也没回,食指轻轻一点,竟准准地点住了萧砚冰。
楚行云用手掌托着谢小人,让他去看,萧砚冰功力少了一半,早知自己敌不过寂缘,他后退一步,耍赖道:“我要赢,这回你必须放水让我赢!”
寂缘缓缓地摇了摇头,默默向前走去,走不出三步,忽道一声:“墙外的施主,还请现身吧。”
楚行云和谢流水一怔,无奈,只得翻墙而进,谢小人躲在楚行云的耳后,搂着他的耳垂,探出米粒大的小脑袋,出来张望。
萧砚冰一见楚行云,大为不快:“是你?骗人精!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楚行云与寂萧二人在鬼洞中有些过节,此时又于斗花会中碰头,自是相看两相厌,楚行云也不多做解释只道:“适才路过,无意偷听。”
“好个无意偷听,我看你就是故意存心!”萧砚冰本只是叫骂,却突然勃然大怒,箭步冲来,一把揪起楚行云的衣领:“你刚才见过谁!怎么会有那群臭道士的味道!”
楚行云不解其意,皱着眉打掉萧砚冰的手,此时,小流水从耳后探出来,跳上行云的肩头,一路跑到他的衣领口,爬进去,过了一会儿又钻出来,顺势往上爬,谢小人抱住楚行云脖子蹭了蹭,最后奇怪道:“没有什么味儿啊。”
寂缘拉住萧砚冰,彬彬有礼:“楚侠客,玄黄教的道士专修怪力乱神,为避邪祟上身,常年熏蓬莱香,初闻无味,唯有日积月累地浸染,才能嗅出异香。我与玄黄教交好,砚冰与他们交恶,且算老熟人了,你身上也有这股味道,许是接触了什么人?”
楚行云见寂缘并无加害之意,便实话实说:“我没见到道士,只见了一位法师。”
“那狗`逼在哪!我要削了他!”
寂缘暗暗地看了一眼萧砚冰,似是警告,转而对楚行云道:“玄黄教有些奇诡,道不全道,佛亦非佛,法师是他们修为最高的一批,不知楚侠客遭遇何事,如何能惊动法师出手?”
“不便相告。”
寂缘见楚行云冷冷淡淡,也不强求,侧身退到一边,让出路来,楚行云也不客气,微一抱拳,便走了。
萧砚冰气鼓鼓地盯着楚行云看,扭头道:“你把他放走也没用,我想打听谁,总能打听到,当年不能屠尽玄黄狗,如今杀得一个是一个,咱们走着瞧!”
他说完,偷偷拿眼瞅着寂缘的反应,又道:“你若不想我杀人,倒……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下一场比试你让我赢,我就放过那个臭法师!”
萧砚冰如今红莲缚杀锁在身,一条命都捏在寂缘手中,哪有资格跟寂缘谈条件,但寂缘听了,竟什么也没说,最后叹了一声,道:“都依你吧。”
楚行云将小谢从脖子上抓下来,捏在手心里。小谢只露出半截身子,两只小小的手搭在他拇指上,待走到小路尽头,拐了个弯儿,忽听寂缘传音道:“佛门之中,也不乏可窥天机之人,大隐隐于市。”
这是在提点他……楚行云微微蹙眉,不知寂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临水城有一条算命街,各个标榜自己可窥天机,故名天街,莫非其中真有窥视命理的佛门弟子?
楚行云抬手,瞅了一眼掌中小谢,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天街人来人往,算命摊前络绎不绝。上一次来天街时,楚行云还在跟踪谢流水,当时有个算命先生便给他算了一卦,告诫他不可破忌,否则将有大祸,果然那天晚上,他就跟谢流水灵魂同体了,想来还挺准的。不过楚行云不太信命,更不太信什么算命,命若真能算出来,甚至还能改命,算命先生为何不自己成为人中龙凤?所谓算命,不过是芸芸众生为自己找的一些托辞罢了。
小谢耷拉在楚行云指缝间,听见云的心声,不由一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信命。”
“我看起来像会信的人吗?”
“经历过很大苦难的人,往往会比较信命,否则那么多的痛苦,该如何化解?只好安慰自己,这都是命啊!”
楚行云心觉可笑。
“楚侠客这般不认命,那是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
楚行云摇头,他想了想道:“没有这般绝对……我命由我亦由天吧。”
谢流水笑了笑:“我倒觉得天意难违,常常爱听天由命呢。”
楚行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他看着谢流水,忽然有些看不明白,他本以为这家伙城府颇深,诡计多端,大概是喜欢人定胜天的。
“为什么?”楚行云问。
“要自己做抉择多麻烦啊,抛抛铜板,摇摇骰子,问问算命的,就可以顺应天命了,多轻松。就算这个抉择带来一堆恶果,那也都是命呀!”
“这不过是逃避之举,还用天命自欺欺人。”
楚行云大不赞同,他捏住小谢,把他揣进兜里。
“自欺欺人多好,有时无论怎样选择都是错的,这时就需要一番自欺欺人,你可别看不起啊,能把自己都骗过去的人,那简直是世间高人。”
楚行云在心中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哪里会有什么都是错的情境?”
“有的……”谢流水忽而道,“有的。”
第四十二回 拇指人3
楚行云霎时一愣,谢流水极少这般说话……他忽而想起流水记忆里,连天的大火,烧得夜赤红,他妹妹别过头去,撕心裂肺地大喊:“哥哥,救我——”
声音凄惨,闻者惊心,可不知为何他妹妹是把脸别过去的……楚行云顿时想到流水娘祭日时,这人还写了一句:“自是束发别生死,再无叮咛嘱早归,十二春秋不知度,三千世界何处栖?”当时他以为谢流水是伤心难过,才写出这样的话,现在细细想来,突然心头一凉……
一个人活着,总会和各种人打交道,他自己八岁离家,受尽折磨,可即便是在不夜城那种地方,他也遇到了红指甲,遇到了那个人,出来之后进宋府、入江湖,认识了宋长风、展连、慕容……再长大自己建了清林居,日子也越来越好。失去至亲,未来兴许还会遇见挚友、挚爱……
一个人要如何活着,才会沦落到三千世界竟无处可栖的境地?
楚行云觉得不可思议,鸟都找得到同伴飞行觅食、筑巢生蛋,谢流水生而为人,难道找不到吗?他又不是残疾病重,不仅不是,还武功高强,皮相……也继承了他的娘诸多好处,脸上的刀疤一旦看习惯了,也不算很碍眼……
或许……也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愿意。
他的娘和妹妹离开他十二年了,谢流水竟是……还想要去……陪她们吗?
楚行云蓦地捏紧手中小谢,袖里小人哀叫了一声:“行云哥哥!你弄疼我了!”
楚行云知道,谢流水又开始装腔作势了,他一旦开始这般说话,心绪就像蜗牛缩进笨重的壳里,再也不能知道,他那张嬉皮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本该对这种调笑习以为常,谢流水从来就是半真半假、无可参透的样儿,可楚行云不知为何,今时今刻就觉得有些不快,他不仅没有放开手中小谢,反而加重了力道,捏得死死的,谢流水更是满口行云哥哥的求饶,楚行云便指责道:“你明明比我大,为什么这么不知廉耻地叫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