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数百个脓包从烂肉中冒出来,先只是露一点白头,接着鼓成一团黄,再饱胀起来,最后噗地破了,流了一地。而后从那流脓的凹陷里,钻出一粒粒黑尖子,旋而如伞展成片片黑鳞,很快布满周身……
书已翻至尾,看着这不成人形的怪物,楚行云手心微微渗汗,颤抖的指尖捏住最后一页──
画中人终于转过头来,桀桀一笑,人首蛇身。
阳春三月,楚行云冷了个透彻。
第十三回 掌中目2
此时,假展连已同下属说毕事,正回身欲行,谢流水瞧见,在墙体里催促他。密道早在抽书时便开了,书柜的最底两层,中间部分的书皆被移去,露出个四四方方的黑豁口,楚行云蹲下来,把心一横,利索地钻进去。
密道不宽,仅够一人行,但足有三人高。楚行云直起身,顾瞻四方,皆是土砖石墙,晦暗之下,唯有个二指宽的缝隙,漏着半尺光。
那位置估摸着就是书柜的第七层第七本,遂将手中书插回去,只听细微的咯噔声,机关重启,这回他看明了内里乾坤:
原来处在最底两层中间部分的二十八本书被分成了四份,牢牢黏在四块石板上,每块七本。一触机关,这四块石板便分散开,露出密道口,再触机关,被移开的石板便又重新聚拢,直至严丝合缝地拼回一处,从外边看,仍是个完整的大书柜。
随着石板的贴合,最后一丝光也已掐灭,密道窄狭,阴气湿晦,黑魆魆青石冷彻,寂森森鬼蜮伺窥,楚行云悄然快步,只想尽快离开此地,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翻过的画册,张张书页惨绝人寰,一本尚且如此,那一整个书柜,又都装的些什么呢?
凉飕飕的风从指尖穿过。
谢流水不知隐在哪面石墙中,透过他,楚行云能得知些许外边情况,假展连并未重回隔间察看,只是派了个人守着房门,那下属朝房里大略瞅了眼,见床被鼓起一团,便不疑有他,只静静地呆在门口。
再往前,牵魂丝便不足长了,谢流水只得弃展归云,还入更深道。
楚行云埋头前行,任思绪翻飞,昨夜那石刻,画中人便是把手摁在人首蛇身的怪物上,而方才之书,就绘录着一个大活人生生地变成蛇怪。其书封上的穷奇纹,又和李家掏出的尸肚玉恰合,不知这个中因果,几重牵系?
最关键的是,自己同这些又有何关联?
楚行云已经能肯定他是惹上事了,不是随便钻个山洞都是人头窟,随便抽本书就是人蛇变,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做过什么,才让他落陷于此?而且好巧不巧,偏偏就是武功尽失的时候。
最开始上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跟那报信的人来展连这边拿药去解血虫之毒……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谢流水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楚行云愣了一下,皱眉道:“能读心了?”
“那倒没有,你一想事情,我脑子里就有八万头蚊蝇纷飞,不过偶尔能捏死那么一两只叫的特别响的蚊子王,就顺嘴回一句。”
楚行云不再理他,只接着自己的思路,谢流水却不依不饶地又跟了一句:
“楚侠客仔细回想一下,真的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我上山拿药,还答应要回去,如何不是?”
“是吗。”谢流水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是宋家大少爷太担心你了,才让你上山用展连这的草药解指尖毒的?而且你答应要回去,却一夜未归,他这么关怀你,这时倒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楚行云知他又来挑拨离间了,本想一概不理,心里却压不下那口气,正色道:“上山之事,他只是提议,最后决定的人是我。至于其他,那群人都能把展连扮得以假乱真,派人以我的名义给宋长风捎句话怕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十三岁进的宋府,认识宋长风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不劳你指点了,不落平阳大盗若有这气力搬弄是非,不如省省去想你那尸体怎么办吧。”
提到那具仍在眠阳花田里的身体,谢流水脸上有点绷不住,但他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这密道造得有点意思。”
楚行云知他定是又见着了什么,却故意要卖关子,也不说话,只等谢流水继续:“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痒痒,可楚侠客现在是摊上事了,而我确有些过人之处,俗话说得好哇,攘外必先安内,你看这样,咱俩以后就谁也别闹腾了,我尽心尽力帮你,你也好好照顾我的原身,如何?待有朝一日我脱魂返身,楚侠客有什么仇什么怨就尽管来报,若真是你技高一筹,提的了人头揭的了悬榜,那我虽败犹荣,想想能死在你怀里,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楚行云缓缓道:“几个时辰前,好像有个家伙吊在铁链上洋洋得意地掐我脖子,不知道他跑哪去了,你瞧见没?”
谢流水不敢说话了。
楚行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少扯那些虚的,说吧,瞧见什么了。”
谢流水只得从实招来:“前方有七个岔道。”
“哪条才是出路?”
“楚侠客这就是强人所难了,我指天为誓,真的从未来过这,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不知道啊!何况密道本身就是修来逃跑的,谁会吃饱了撑的在里面搞什么岔道,就算从排阵列法上想,这七岔道的格局也根本从未听……”
“早点出去可以捡回你尸体。”
“走第三条。”
楚行云白了他一眼,谢流水则微笑着挑了挑眉,二人一道,迈入更深幽的墨色中。
此岔道愈走愈宽,虽少了些逼仄感,然伸手不见五指,这般黑咕隆咚,一旦敞阔了,反平添黯黯阴晦,虚空四方,幽昧寂绝,惟足音跫然。
本是森然之地瘆瘆寒人,怎奈身旁有鬼叨叨聒噪,只听他娓娓而道:“早听说,我们楚侠客武艺卓群俊美多金,风流倜傥腰缠万贯,气宇轩昂无人可及,挥金如土不似凡俗。先前被你捅了两刀,我那尸首又凉了一夜,怕是要用金丝楠木棺装殓,上古赤紫玉镇尸才能……”
“做梦呢?”
“喂喂喂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计前嫌互惠互利的嘛?”
“昨夜的人头幻觉是挺够意思的。”
谢流水瘪了好一会,回道:“也罢,我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老觉得我很危险,说实在,对我来说,你也不太像什么善茬。当年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第一个人头窟,你倒好,毛血虫、穷奇玉、人头窟、蛇人怪,一夜之间稀里哗啦全碰齐了,还一副一无所知纯良受害的样子,可能吗?”
“……愿信则信。”
“我就是不信,觉得你太他妈能装了,真可怕,才在人头窟里抓紧时机下手,若不是灵魂同体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又确实表里如一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傻样,我到死都不会信你。”
楚行云面上无言,心中自觉可笑,谢流水怀疑他倒算是有些理据,可若说是因此才痛下杀手,那就是谁信谁傻鸟。
不落平阳何许人也,十年来逃得过多方追杀,除了武功好,狡猾也少不了。而灵魂同体就意味着谢流水要失去主导,沦为不人不鬼的附属品,这其间有不可调和的冲突,此根本矛盾不解决,无论他楚行云是否真的纯良无害,谢流水都会抓住一切可逆转的时机搅得他不安宁,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偷梁换柱,博个台阶下罢了。
果然,刚说罢,谢流水就换了张笑眯眯脸,客客气气地接道:“楚侠客你想啊,咱俩彼此身上都有这么多秘密,一时半会就敞开心扉了也不太可能,可是因为这一时半会的互不了解,起了不必要的误会,造成内斗,浪费时间精力不说,万一被外敌趁虚而入,一尸两命了,多不划算啊。不如这样,反正现在嘴皮子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一问一答,互相换点小秘密?”
“……我如何知你所言真假?”
“自由心证呗!况且你拿胡话诳我,我也不能知啊。不过先说好,问的问题不能太大,答案得在两个字内。”
楚行云不客气,单刀直入:“昨夜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展连?”
“不是。”
“……你怎么确定真假?”
“哎哎哎,有来有往啊,你问了一个该换我了,而且你这问题太泛,无法在两个字内作答,不算数噢!”谢流水接着问:
“你要开踏雪无痕第十成没毛病,可为何偏要赶在斗花大会前自废武功?我猜了几个原因:一、有人跟你直接或间接、委婉或强硬,总之,叫你这么做;二、你自身有什么难言之隐必须赶在这节骨眼上这么做;三嘛、你脑子有病。”
“全。”
这回答让谢流水噎了一下,可楚行云并未给他思量的机会,第二个问题已抛至:“你是基于什么得以判断展连是假的?一、外形上大有不同;二、外形上某个细节不同;三、神态或者其他有不对劲之处。”
“一。”
楚行云愣了一下,他本来更倾向于二或三,毕竟昨夜最后时刻,是谢流水硬掰开他跟展连,很可能是途中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可若是谢流水第一眼就知道那个展连是假的……第三个问题脱口而出:“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不具体,楚行云本以为他不会答,不想却收到两字:
“试试。”
此言一出顿明了。以当时之情况,及时出去才是重中之首,至于展连真假,倒排其次。也不能就盖章一切假展连都是大坏蛋。即便对方真不怀好意,紧要关头,也得看看能不能将计就计了。
“楚侠客连问两个,也该轮到我了。”谢流水歪着脑袋,眼珠子转了一转:“你自`慰的时候是想男的,想女的,还是都有呢?”
“……”
“别跟我说你是什么世外谪仙二十三年来清心寡欲从不自`慰啊,我绝对不信,男人嘛,肯定都有自我纾解的时候。”
楚行云沉默了一会,回:“……都有。”
谢流水小声地吹了口哨,接着贼兮兮地补道:“那……想男的时候是上呢?下呢?还是上下纷飞呢?”
想来这种事没碍着谁,也算不得坏事,对方地痞流氓,那也不必知耻讲礼了,楚行云索性坦荡回答:“纷飞。”
谢流水吹了声花音口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突然顿住,偏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微眯着眼,好半会才道:“我告诉楚侠客有关这岔道的一件事,换这个问题的回答如何?”
“你先说何事。”
“我说完你不回答我怎么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照这理,楚侠客也可以先回答我然后我再……”
“你是君子吗?”
“……操。”谢流水暗骂了一声,接着正色道:“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
第十三回 掌中目3
楚行云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在哪,几个?”
“我们前面,有两个,在说话。”
“前面?”楚行云缓了脚步。
“放宽心,他们在第四岔道,跟咱俩隔着厚厚的石墙,只是……不知楚侠客是想走得慢点安逸点,还是想走得快点偷听个墙角呢?”
手中有这么个能穿墙土遁的小魂灵作耳目,不用白不用,楚行云当即扯扯牵魂丝,把谢流水拽到跟前:“带路。”
岔道现已足三人宽,谢流水带着楚行云贴着右侧石墙快步走,直到楚行云也能隐隐听到些许话音,才屏息蹑足而行,谢流水做了手势,让他停在此,自个儿融进石墙里,刚一冒出个脑袋,便皱眉道:
“有三个人。”
四下里虽伸手不见五指,但谢流水却能如置白昼般瞧得一清二楚,他跟楚行云详细形容了一下,两个分别是在山上袭击他的黑面怪和无脸人,还有一名高挑男子。不知何故,如此黑暗中仍戴着遮面斗笠,臂弯上停着只凤头黑百灵,通体鸦色独尾羽一白。
凤头百灵寻常可见,黑百灵虽极其稀罕可也不是没有,但凤头黑百灵,那就闻所未闻了,如此奇鸟,绝非俗物。那两人低着头态度恭敬,似是在向他汇报着什么,只见那名男子敲了一下石桌,黑面怪便答:“确实如您所料,是绣锦山河画。”
接着他敲了两下石桌,无脸人接:“已确认武功尽失。”
这名男子始终不说话,只又敲三下石桌,无脸人再答:“穷奇玉出现了,在宋家手上,要夺吗?”
他沉吟了好一会,接着摆摆手,之后黑面怪又问:“王家那边如何部署?”
沉思片刻,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臂弯上的黑百灵,便听见一句:“盯着。”
吐字微慢,音沉而颤,可却不是那名男子发出的,竟是那只凤头黑百灵,只见它又动了动喙,吐出两字:“雪墨?”
“到手了。”然而黑面怪却显得有些局促,随后又跟道:“可……对方要改地方,连交易的时辰也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