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男子仍悠闲地给爱鸟顺羽,黑百灵轻啄他的指尖,接着张喙吐字:“哪?”
黑面怪低头言:“明日子时,李府。”
男子的手明显滞了一下,一会儿,又触了触百灵小脑袋上的凤羽冠,只听黑百灵脆鸣一声,声中发颤,有言:“胆子肥。”
“您……答应吗?”
男子微点头,同时左手快敲了四下石桌,无脸人默了一会,问:“斗花会……您准备派谁去?”
黑百灵扇了下翅,吐字:“我。”
“可三少爷!您的身体……”
那名男子摆手,不再议,不料臂弯上的百灵鸟噗嗤着翅膀飞将起来,叫了一声:“啰嗦啰嗦要你们多事!”音调高亢还带点稚气,同方才的微颤沉音明显不同。
男子抬高臂弯,黑百灵便不敢再叫,又乖乖落回来,他修长食指捏住百灵的喙,捏了好一会才松开,只见这鸟悻悻地转过来,对着黑面怪无脸人低了三下头,可像是赔罪。随后男子挥一挥衣袖,那两人便恭身退去,男子也带着鸟转身而回。
透过谢流水,楚行云能很清楚地得知对方情况,真是墙角偷听一席话,省去千万胡乱思。然其景实是甚奇,恐那什么三少爷是个哑巴,遂练百灵作人语代答。可等不及楚行云细细理一遍,谢流水便凑过来贱贱地问:“我这算是立了大功吧?你看,咱们和平相处,岂不皆大欢喜,现在楚君子能不能回答我了?”
“你要问什么?”
“楚侠客想男的自`慰时,是……一、只有一个幻想对象;二、有多个幻想对象;三、没有十分具体的对象,只有类似俊美温柔、妖孽艳美这种概念化的形象,或者干脆只有性`器幻想?”
“……龌蹉。”
谢流水凛然正色、抑扬顿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行云笑回:“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说罢,抬腿就走。他本能回避一切可能要跟外人提到“他”的问题,十年前惊鸿一眼,一人独享都不够,怎么还能再把“他”透给别人去。
谢流水却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悠悠道:“楚侠客方才所听闻,多是我转述,这言语中稍有偏差……”
楚行云停住脚步。
“我知你心里定在盘算日后怎么折磨我好严刑逼供。我这十年来也不是江湖上传的那么顺风顺水,被逮住时,那些人段位可比你狠多了,我不也扛过来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倒是当时那些人,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武力威胁于我而言收效甚微,何况这本来就是你先答应我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某小车无某某,那俩字什么鬼来着太难念了……”
楚行云喜静,厌极别人叽喳吵闹,尤其是谢流水这种混沌低音,像一群苍蝇闷在厚鼓皮里,重槌擂鼓,鼓闷蝇嗡嗡,字字句句噼里啪啦地砸在耳膜上。若换做十年前那个人的声音,郎朗清石温玉,便是在他耳边唠上个三天三夜,怕还嫌听不够。最终,楚行云被磨没了耐性,沉默半晌后,回道:
“一。”
谢流水嘘了一声,笑得很贱,却没再追问何许人也,而是挑眉道:“我能不能猜测你那宝贝得要死的残玉,跟那人有关?”
楚行云默而不答,却突然抽动左手,拽过谢流水的领子猛地扔在墙上:“很有意思吗?问这些满足了你什么肮脏的心思,强`奸犯?”
谢流水毫不客气地回:“这种假穷奇玉均为重紫墨玉,为某个海岛特有,而最后一次大清剿,被捕之人同假玉一块烧死在此岛上。你若真对此人念念不忘,不可能没从玉上去找过,可惜茫茫天下,无知最致命。你之牵挂究竟挂没挂,我也不晓得。不过,如若楚侠客愿意提供更多的线索,我可以再多说一些事,但前提是……”
他抬手握住楚行云的手腕:“把你的手给我松开。从今往后,只要你敢让我痛一下,就休想再从我嘴里知道任何有关玉的事!”
楚行云盯着眼前人,莽莽黢黑间,却见谢流水一双瑞凤目闪着星曜般的光。
十年前的皎洁月,同前夜的白毛月混淆一处,齐齐涌灌心脏,一个是清幽无暇,一个是龌龊腌臜。良久,终是那人的月下白衣更胜一筹,盖过了一切不堪与愤恨,楚行云慢慢地松了手,背过身去。
谢流水看着他不得不敛尽锋芒的样子,笑了一下,悠悠直起身,边理着领口,边慢条斯理道:“楚侠客现在知道哪里有意思了吗?”
楚行云一语不发,只闷头走。谢流水心想,从今往后,他就可以靠卖白月光的消息过活了,反正怎么编都不夸张,傻瓜云肯定在心里描绘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仙人形象,而他谢流水是个小流氓,八百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待及了出口,流水先探路,再起开机关,终得见天光。楚行云轻车熟路地走入以前同展连打猎时辟的羊肠小径,虽难走些,可到底比上大道稳妥。
此处山势连绵、峦岭稠叠,东西北三面千山一碧,独南面一城繁华。其东乃薛家杏花林,林前为眠阳花田,打西边走,才是楚行云的家。他自独门出户,便于山间建了自己的屋,因常在山里走动,寻些僻静的林子练功,或同展连打猎,便又顺手建了些“小据点”。
薛杏林再往东,有湖多鱼,因近王府,寻常人不敢近,他和展连倒时常在那摸鱼吃,“据点”因而也修得像模像样。
此时若要把谢流水的尸体带回西边的家,必再穿此后山,恐又生祸端,只得先藏入那里。于是七弯八拐重进眠阳地,三折四绕背尸上别山。午时已至,日正阳烈,谢流水深深地躲进地底下,焉了吧唧的,再没个声响。
事毕,楚行云连忙下山寻宋长风,叙了昨夜之奇,宋长风是怎么大吃一惊又是如何担忧关怀,自不必再表,他见楚行云伤着脑袋,便叫他先休息去,其余细节但晚些再说不迟。楚行云却不依,只管细细叙了才罢口。
甫一说完,身子一晃,便要倒下,幸得宋长风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武功尽失,身子已不爽利,斗淫贼山夜辱一体共双魂,掏尸玉躲血虫误陷人头窟,连着累了两天,今早一睁眼却又是“安能辨我展连否?”,实是心神交瘁、筋疲力竭,一直吊着口气在硬撑,如今回了宋府,这口气吐出来了,千吨倦乏压在眼皮子上,一进了屋,脑袋便栽在枕头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他恍若再次沉入一片海,温润的水像先前那般开出另一重光景,楚行云复又见着了那个玉团子,这回倒瞧得真切,这孩儿生得实是俊极,可惜自己压根不认识,莫名其妙地……
楚行云还在梦里模模糊糊地自思量着,却听足音清响,一位神仙般的女子从里屋走出,虽身着素麻布裙,然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淡白梨花面,嫣然点樱唇,一双瞳人剪秋水,端的是月下瑶仙貌,倾国倾城姿。愣是楚行云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得看怔了,只见她两黛柳眉微蹙,檀口一张:
“谢流水!你怎么又趴到地上去了!”说着,莲步轻移,藕臂一捞,把小小只的谢流水提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就爱像条小抹布一样在地上蹭来蹭去,地上冰着呢,小心着凉了!”
“才不会呢,娘,我内力可深厚了。”
第十三回 掌中目4
那女子噗嗤一下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甜甜:“你才几岁呀,呼啦啦地乱划拳而已,哪有的什么内力。快起来吃饭了啊,娘做了你最爱吃的牛肉汤……”
“哼!”小谢流水气鼓鼓的,指着庭院里几颗一抱粗的杏树道:“等着瞧吧!我以后轻功了得,定把那树上最高最好的杏花都给扒下来!”
“好好好,娘等着你。”她蹲下来牵起谢团子小小的手,笑靥似桃华灿灿,眼语自脉脉温柔,“走吧,先去吃饭啦。娘又给你做了只布老虎,下午你就跟它玩吧!”
“好──”小谢流水一蹦一跳跟着她进了里屋。
楚行云暗暗吃惊,没想到年幼的谢流水是这样的小可爱,又瞅了瞅眼前这只爬上椅子晃荡着小短腿的谢团子,心中直摇头:
流水娘神女仙颜,见之忘俗,这般一等一的人物,必不会教不好孩子,定是谢流水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天生孽障,自甘下流,日后才做出畜生样的事,怨不得父母。念及此,更觉得谢流水面目鄙陋,令人生厌。
不过,架不住小谢团子惹人喜爱,吃饭都让人省心,不哭不闹不要人喂,吃多少夹多少,自己一口一口像小猫一样乖乖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一粒米也不剩下,双手端起小空碗:“娘,再来一碗!”
“你胃口真是越来越好了呀!”
“那是因为娘你实在长得太好看啦!饭还做的那么好吃,看你一眼我可以多吃十碗饭呢!”
她一手把饭递过去,另一手轻轻捏住谢团子的小脸蛋:“你个小家伙偷吃蜜了吧,小嘴巴这么甜!”
小谢流水嘻嘻一笑,就接着扒饭,再叽里咕噜地喝了一大碗西红柿蛋花牛肉汤,这才挪下饭桌,蹭到她面前:“娘───我今天乖不乖?”
“乖啊。”
“那───有没有什么奖励?”
“你要什么奖励呢?”
谢团子张开小小的手臂:“要宝贝一下。”
楚行云有些没听懂,他以为谢流水是找他娘讨些什么宝贝玩意儿,却见那名女子蹲下来,抱紧还不及腿高的小谢流水,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好了好了,去午休吧!”
谢团子不高兴,努着小嘴哼唧:“不算不算!娘耍赖!没有亲亲怎么能算宝贝!”
她笑着叹气,搂过谢流水,朝他两颊各亲一口:“你个男孩子家家怎么这么会撒娇啊,小心长大讨不着媳妇。”
楚行云这回懂了,在谢流水家,“宝贝”这个词大概是他和他娘约定俗成的动作,就是要亲亲要抱抱要娘哄一哄,真是肉麻死了。又见谢团子小小的手捏住他娘的麻布裙,奶声奶气地说:“没关系,我只要跟娘在一起就好了。”
“傻孩子,等你老了,娘不在了,谁来照顾你呀?你得娶妻生子,到时候由你的孩子来……”
“为什么!为什么娘会不在?”
“娘会老的,老了就会死掉啦。”
小谢流水一听到“死”这个字,粉嫩嫩的小脸一下子皱起来,马上就有了哭相:“我不要!我要跟娘永远在一起,娘不会死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笑着答,或许意识到对个三岁孩儿言明生死,实在为时过早,便再道:“等你长大就懂啦,走吧,跟娘去睡午觉。”
随着两人的离去,这一方光景也逐渐消失,楚行云重又回到那片温润海,他思忖着此番到底是谢流水的梦还是他真实的回忆,如若是后者……他四处乱瞟,搜寻着还有何可看之物,趁这诡异的灵魂同体,干脆把谢流水从小到大一并窥尽,省却日后麻烦事儿。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水里浮着的,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孩提事,皆为浮光掠影,真正能仔细瞧见的,便只有方才那一段。他怀疑是谢流水心思重城府深,有什么要紧事儿,都锁死了沉进深海,能在水中漂的,都是些轻闲悠趣。
楚行云腾身往下压,奈何沉不下去,只滴溜溜地原地打转,最后略显挫败地直起身,面上气馁,心下不甘,索性打起拳法来,想象着如何把谢流水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一招一式尤为虎虎生威,却连点水沫子都激不起,终是无趣,只得作罢,百无聊赖地晃荡着。
然电光火石间,只见一块黑石遽然入水,流星坠地般疾沉着,激起白沫三千,顿迷了眼,楚行云猛地反应过来,这莫不是谢流水脑海里形成的新记忆?他当机立断,不管不顾,扑上去就想来个共沉沦,急切之下,手掌已被风驰电掣之速擦出火辣辣的疼,摊开,只揪到些许碎土石,渐融于水,化出几段模糊的图景。
入眼先是一片黑,再瞧,隐约有人影,一身血污白衣,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脸。
他略略一怔,随即意识到此为人头窟,大约就是同展连挖出人头后,深陷幻觉之时,想到此段大概就是流水忆昨夜,登时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惜手中这点土石终究只是太仓一粟,眼前景象模模糊糊、时断时续,颇为费眼,突然,他看见自己利索地翻身而起……
楚行云皱起眉头,仔细同自己的回忆比对着,那时他是被谢流水叫醒,理应不可能有这般动作……
再一思索,眉头锁得更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当时谢流水已成功反客为主,占了这具身体的主导。只是后来故意隐去此段。他提起一颗心再往下看,唯恐此贼对展连不利。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谢流水站起身,果然就朝展连走去,大概还不适应新身体,蹲下来时差点跌倒,他伸出双手,往展连身上摸索着。
楚行云脑子一下蒙了,谢流水乃作奸犯科之人,不会借自己之体对展连做了什么不可告人难以描述的……
还好还好,这人只是在很正经地搜身,很快,就从展连身上摸出一块白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