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轮到谢流水了,他局促了一会,开口道:“那个……我妹妹娇蛮霸道不讲理,以后嫁出去恐怕要被夫家修理,我……我先来学学怎么打人,以壮娘家士气。”
“……”
众皆沉默,胖子和瘦子一人各拍一肩膀,对谢流水道:“鹌鹑之志啊。”
老先生拈着白须,摆摆手:“行了行了,甭管是鸿鹄、燕雀还是鹌鹑,从今天起,你们仨就是鸟班了。先去扎两个时辰马步,然后绕山庄跑两百圈。”
楚行云看着好笑,还想继续看下去,可眼前的景象像泼了层水,渐渐模糊,很快他被一股巨力塞回那片海里,急速上浮,无形的水压让他难以呼吸,最后胸肺一咳——
楚行云垂死病中惊坐起,接着刷地又倒回去……
疼,太疼了,牵一发而痛全身。他全身缠了绷带,隐隐渗血,躺在一间房里,看这布局估计是宋家。谢流水蜷缩在他身边,双眼紧闭,不断打抖,看起来比他还要痛苦。
谢流水的小睫毛又细又软,像被雨打了的小蝴蝶,瑟瑟发抖,楚行云好奇地凑过去,神使鬼差地伸出食指碰了碰……
湿的?
不会吧,这家伙哭了?
楚行云估量着他失去意识后,大约是流水上位了,想尽办法从鞭下逃出,可能挨了不少痛。但痛也是痛在自己身上,这人哭什么?他又检查了一番谢小魂,发现他蜷缩的胸前,被人贴了一道符。
再仔细看,这道符应是贴在床上的,结果把谢流水钉住了。
楚行云轻轻将那道符揭下,扔远,但谢流水并没有好过一点,他看见这人胸前似乎是被符烧出了个烙印,红通通的一大块血肉模糊。
又一次神使鬼差,楚行云将手放到谢小魂的伤处上,分一点云气。他看着蜷缩的谢流水,不禁想:
为什么那样鹌鹑小的志向,最后也没有实现呢?
第二十一回 梦中客2
“哥哥——你看!我戴这个好看吗?”
“丑。”
“你看也没看!”
小谢流水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将他妹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回:
“太丑了。”
……?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闭眼是这个?
楚行云猛地睁开眼睛,一切又都消散,眼前是一团大谢流水,他观察了片刻,没有任何异常,稍稍舒了一口气,于是再次闭眼入睡——
“每次都这样……你每次都这样!不管我穿什么戴什么哥哥你就只会说丑丑丑!”
“明明知道我会怎么说还要一次次跑来像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叫,你为什么不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你穿什么戴什么都丑呢?到底是什么让你不管穿什么戴什么都丑呢?是头花丑吗?是簪子丑吗?还是每一次选的耳坠、链子、小披肩都恰恰好是丑的呢?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巧合让自以为漂亮又可爱的你每次不经意间挑出来的东西都是最丑的?”
“因……因为我不怎么会挑东西嘛!”
小谢流水拍拍他妹妹的肩,语重心长地回:“其实啊,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你,脸,丑。”
楚行云又一次把眼睛睁开,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先前出现流水记忆,都是在昏迷之中,清醒时完全看不到,绝对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忽然注意到,自己放在谢流水胸前的手。
记忆是从伤口里涌出的吗?
楚行云犹疑片刻,慢慢将手收回,然后闭上眼,一片宁静的黑。
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没多久,他又感觉牵魂丝微动,谢小魂瑟缩了一下,整个人蜷得更紧,胸口被符咒烫得焦黑,还渗着血。楚行云睁开一只眼,瞧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再一会儿……
最后悄悄把手又放回伤口上。
唉,算了,甭睡了。
他现在武功尽失,大事要靠谢小魂,早点治好他,也是十分理智的选择,更是顾全大局的表现,不带一点私心。
一点也没有。
眼前又浮现出谢家兄妹,这时候的谢流水长大了一些,不似谢团子那般奶声奶气,正一脸无情地打击他妹妹。楚行云低头看了看谢妹妹,这他妈得多睁眼瞎才能说她丑,流水娘生下的小仙女,怎么可能丑!
“哥哥胡说八道!大哥二哥都夸我好看,只有你这样说!上次的算命先生还夸我……夸我什么银盆,对!面若银盆,像大家闺秀一样!”
小谢翻了个白眼:“呵,面若银盆,反正以你芝麻大的小脑瓜稍微换个婉转点的说法就能骗得你团团转咯!这个词乍一听好像在夸你白呢,好像在夸你长得有福气呢,可是仔细一想,这难道不是在委婉地说你脸大吗?去掉银这个修饰,你的脸可是有盆子那么大啊!顶着一张这么大的脸,还把头发全部盘起来,戴一朵肥大的玫红色牡丹,层层花瓣就跟赘肉一样在颤,然后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哥哥好看吗?’你说呢?好看吗?”
太过分了!楚行云心想,这人果然是越长大越欠揍,妹妹只是年纪小有点婴儿肥而已,五官完全像他们娘,精巧而不失灵秀,眼波流转,全是少女的鲜活娇俏,典型的美人胚子,竟然被谢流水损的一无是处,谢妹妹眼睛一下子红了:
“……我讨厌哥哥……我最讨厌哥哥了!你看别人家的哥哥!小芳小丽小王二麻子她们穿麻袋她们哥哥也夸好看!”
谢流水拿起桌上的癞蛤`蟆镇纸石,放在妹妹脸边作比较,然后感叹道:“啊!你好美啊!好好看啊!”
谢妹妹一把打开哥哥的手,“哇”地一声哭起来。
“嘻嘻,爱哭鬼来咯!没错就是这么哭,嘴巴长得大大的,五官皱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个满脸,哈哈哈你鼻涕还真的喷出来啦!”谢流水拿起桌上的大圆镜,对准妹妹:
“来,看看自己的丑样子。”
谢妹妹怯怯地睁开眼,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妆全花了,果真像个丑八怪,她一把扯掉头上的牡丹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谢流水压根不理,吹着口哨哼着小调,嘻嘻嘻地走掉了。
太恶劣了!楚行云简直想上前暴打小谢,怎么能这样对待妹妹!果然不出片刻,小谢就被他娘逮回来:
“谢!流!水!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妹妹!”
“我才没有欺负她。”
“没欺负她她哭成这样!我今天可是要带她去逛花会的,给你半个时辰把你妹妹收拾清楚,否则你今天别想吃饭!”
小谢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妹妹拉起来,给她洗脸、描眉、梳头、编发,换了个显脸小的发型,然后拿出一张红胭纸:“抿一下。”
“抿一下不够红!”
“涂那么红跟喝血了一样,抿一下就够了。”
谢妹妹嘟囔着嘴照做。
谢流水看了看,又道:“把你这乌漆嘛黑的小披肩脱了,换成那件粉蓝有小白花的,然后耳坠也给我摘了。”
“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大红花耳坠!”
“土死了。”谢流水抄了一遍妹妹的首饰盒,拣了一对珊瑚小红珠坠儿,“戴这个。”最后摘了几朵浅粉小兰花,别在妹妹头上,拿镜子给她一照:“行了行了,快滚吧!”
“粉呢?都没有傅粉!还有胭脂……”
“傅什么粉,跟死人脸似的,再涂个腮红跟猴屁股一样,这样就行了,赶紧滚吧,省的又害我被娘骂!”
谢妹妹扭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气鼓鼓地跑掉了。
画面再一转,谢流水坐在高高的树上看书,妹妹和一群小伙伴叽叽喳喳地路过,谢流水低头看了看,自家妹妹正跟她的小姐妹说他的坏话,一票人愤愤不平道:
“你还叫丑那我们岂不是不要活了!你哥眼瞎你别理他!”
“就是!都是兄妹,谁比谁高贵,他下次要再这么说,你就也骂他丑!”
“可是……”谢妹妹低着头,红着脸,“我……我觉得哥哥长得好帅啊……”
“……”
众皆无语,小谢流水躲在枝叶间,悄悄拿起书,遮着偷笑。
另一个小姐妹又道:“你要这么想那就只能挨你哥骂了。美其实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的是皮相美,高一层是骨相美,最高的是心相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人觉得美好,行站坐卧姿态修怡,越看越好看。你看你娘是仙女本仙,笑是银铃之音,哭是梨花带雨,美的没得挑咯!所以你会不会就顺其自然、先入为主地以为你哥也这样,其实根本不是。你仔细想想,你哥有没有听到个巨好笑的笑话然后就像你一样笑出猪叫声?”
“……没有。”
“有没有遇到特别难过的事,然后就像你一样哇哇乱哭喷出一脸鼻涕?”
“……没有。”
“那有没有四敞八开睡姿不雅呼噜连串?打个喷嚏从胸腔里发声整个屋都震三震?吃饭吧唧嘴喝汤漏下巴,韭菜粘牙然后打一个带大蒜味的响嗝?”
“没有没有统统没有!哥哥跟娘一样一样的,笑起来很好看,哭起来眼泪都是顺着脸颊滑下来!睡觉侧卧双手抱着被子,吃饭静静的,喝汤连嘴边都不会沾到!只有我……乱七八糟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我身上!而且哥哥和娘一样学什么都又快又好,读书听一遍竟然就能背了!什么事都会做,画画打架煮饭写书法甚至做女红!我……我连穿针都穿不过去……为什么嘛!”
“……”女伴拍拍妹妹的肩,“请问你娘准备给你哥订娃娃亲吗?考虑下姐妹们?”
“才不要!!!”
“你娘是仙女,你哥是仙子,一屋子只有你,是最丑陋的凡人,没办法咯你只能挨骂了,瞧你背书那样儿:床前什么光,什么明月光,床前明什么,哈哈哈哈……”
“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了,你家到了,快进去吧!”
谢妹妹气呼呼地回去,一把扑到流水娘怀里要亲亲抱抱。
阳春三月,小谢流水坐在院外的树上,看院里杏花正盛。
这图景像画,忽而被谁一掀,全没了。眼前一翻,换了个白茫茫的天地,谢流水静静地呆在风雪里。
这只谢流水已经长得很大了,估摸着十五六岁,蹲在地上,好像在玩雪。楚行云看他堆了一个雪蛋糕,然后开始堆雪人,一只大雪人,像个女子,一只小雪人,像个女孩,然后少年谢站在大小雪人之间,站在雪蛋糕前,牵住她们。
他在过生日,四年一度的生日。
谢流水牵了很久很久,直到风霜白了他的眉。
松开的时候,只剩满手的雪水。
楚行云看着比自己还矮三个头的谢流水,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脑袋,问他:“你娘和妹妹都去哪了?”
手伸到一半,楚行云忽而觉得有点幼稚,他是梦中客,大概是碰不着的,正准备收回,却被谢流水一把握住,少年小谢抬起头,对他说:
“死了,都死了。”
第二十一回 梦中客3
楚行云猛地醒过来,梦中风雪悉数退去,乍然难回神。他环视四周,烛已灭天未亮,屋里昏暗,木床熏着一股浅淡的药香,自己的右手还搭在谢小魂伤口上,正准备收回,却冷不丁地被谢流水一把握住,青年大谢睁开一只眼,笑眯眯,戏谑道: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楚侠客,啧啧啧,夜里袭胸啊!”
楚行云很无语,一抽手,谢流水却抓住他不依不饶:“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摸完我的胸就跑?”
楚行云没好气:“你有胸?”
“怎么没有,来,给你摸摸,胸肌。”
楚行云静静地看水傻得冒泡,然后腕一翻,手就挣脱出来,可没两下,他又被谢流水扣住,这回脸冷了几分,道:“你想干嘛?”
“想。”
“……”
谢流水流里流气地盯着楚行云,继续耍赖:“我不管!楚侠客摸了我一晚上,这你是赖不掉了!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楚行云扫了他一眼,忽然出手捏住谢流水的后脖颈,猛地就将谢小魂滴溜溜地拎起来,顺手往后一扔——
谢流水一头栽进床后墙,直接穿透,半个脑袋咚进院落的土里。
啧,怎么就忘了,鬼洞里阴气深重,才惯得他力大无穷,以致得意忘形,如今云上主位,他要被修理了。
果然,他刚从墙里钻回来,冒出个头,就见楚行云甩着那道符咒,定定地看着他。
“楚侠客……楚行云,行云哥哥!你行行好,把那符咒放下,不要打我好不好?”
楚行云白了他一眼,将符贴于床头辟邪,背对墙面,倒头睡了。
谢流水先是安分守己地缩在墙里观察云,发现他真的没有要修理自己的意思,于是蹑手蹑脚地从墙里挪出来,一点点往楚行云身边靠,最后悄悄黏住他,汲取一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