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前几天敷绿膏的时候,姐姐都给我酒,为什么近两天不给了呢?”小行云睁着荔枝核般水灵黑溜的眼睛,望着她。神女本不想对一个死祭品多说什么,然而小行云可怜兮兮地拉住她手臂,不依不饶。
神女看着他,昨天摔了他一巴掌,现在红肿都没消退,祭祀当前,祭品不能再添伤了,最后只好开口道:“这两天给你的棕草生肌散,与曼陀罗花相克,你再痛也只能忍忍,喝花酒没用。”
“噢。”小行云低下头,悻悻地应了一声,神女抽回手,转身走了。等机关合上,旋梯收起,小行云拿起棕膏,笑了一下,将其掰成两半,一半敷药,一半包回蒲叶纸里,藏在身上。
午时,神女又送来饭菜,小行云一骨碌爬起来,笑道:“好丰盛啊,是因为我明天就要上祭台了吗?”
神女默认。
“你们最近又祭神了吗?我们还有几个人活着?”
神女还是沉默,等小行云吃完,她回道:“小羊还剩你,和另一只。”
“女的呢?都被拉进竹屋了?”
神女不答,低头收碗。
楚行云又拉住她,追问:“那你呢?”
“昨天,在祭你吗?”
“即使混到你这样的地位,也要被……”
神女抬头:“要我再摔你一巴掌?”
“哈!姐姐你只敢来摔我。”小行云凑过去,“敢不敢去摔一摔长老……”
“放肆!”神女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将小行云踢翻在地,楚行云往后一倒,装饭菜的陶碗碎了一地,神女过来拽他,小行云站起来就跑,一脚踩在破陶碗上,摔倒了。
神女抓住他,将他拖到神像前,跪好,厉声道:“四位长老皆是神定之人,乃蛇王在世化身,岂容你亵渎!”
小行云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摁下去,他跪在地上乱笑:“你这么敬爱你的神,可你的神昨夜里,就在这看着,这就是你的信仰?”
神女的无悲无喜碎了个透彻,她整张脸忽而狰狞起来,一脚踩上小行云的背,尖利地叫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懂什么!只有全身心地奉献给神,才能得到……”
“才能得到什么?得到一堆生不完的孩子?等他们成为神子,你熬成神婆,就可以向下一代施展自己的法力了,是吗?姐姐。”
神女气红了脸,她一把扭住小行云,手扬起来——
小行云抬头忤视她,目光相撞,神女终究没有打下去,她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转头飞快地离开了。不一会儿,有两个红短打的男人走下来,用红绳将小行云捆了,绑到盘子上,端到青铜神像前。
楚行云一言不发地躺在那,谢松鼠走过来,蹭了蹭,小行云将脑袋埋进他的大尾巴里,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楚行云衣内,已藏了一块碎陶片。
下午时分,有一波人来地下旷地里搭红帐,宛如洞房一般,五张软床上,铺满了红扶桑,在潮热里,伸着萎烂的花瓣。神像台前、红帐四处,都燃起了香,他们跪地叩拜,又离开,徒留一屋子异香,替人虔诚祈愿。
黄昏时分,楚行云撕了一块蒲草纸,放于口内,从小窗中漏下的一格夕晖,被夜幕偷走了大半,只剩下小半格苟延残喘,待天边的霞光由橙变紫,神女踩着一抹残阳而来,她查了查四处布置,楚行云瞧着她的神情,大概无碍。查完,神女走来,不由分说,将一粒红药硬塞进楚行云嘴中。
小行云并不挣扎,舌尖一滚,将红药卷进蒲草纸里,压在舌根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神女也没仔细瞧他,她站在小窗下,看着日落,等最后一丝光被山吞没,才转身离开。
待月上梢头,四位长老一同下来,在这满室徐徐袅袅的异香中,吟诵、跪拜,紧接着神婆走出,她戴着鬼面,绕着长老蹿舞,活像跳蚤上身的猴子,然后将四只金蛇,戴在四位长老头上,最后叫道:“祈泰安——降神罚——”
只见旋梯的上端,神女戴着满身枷锁,三步一叩首,缓缓而下,最后跪在地上,匍匐到长老面前,四位长老拿起粗重的黑木杖,齐声一跺。
神女徐徐起身,戴着镣铐,跳舞,蛇腰蹁跹,但她每跳三步,身旁的木杖就落下来,将她打落,她生生地挨着,边跳舞边躲开,有时挨得狠了,便跌落在地,又不断站起,继续,脚上的铃铛和镣铐互相碰撞,刺耳又尖锐。
如此往复,她终于受不住了,跪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四根木杖纷纷落,杖责她的筋骨,青一块,紫一块,瞬时开出了花。
楚行云紧紧闭着眼睛,扼制自己的呼吸。
不知打了多少下,神婆终于喊道:“神罚终——”
过了一会儿,旋梯上,王村长拎着两只母羊,走下来,谄媚地献给四位长老。
楚行云偷眼去看,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最开始和他说话的女孩,岚珠,另一个他不太认得。王村长杵在一旁,偷眼看神婆,神婆拿出一只金蛇,戴在他头上,烂木头般的脸,几条沟壑挤作一处,似是一抹笑:
“今年村长也辛苦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神婆撩开红帐帘,堆笑道:
“请享祭——”
五名男人大笑起来,抓着她俩,走进红帐中……
今夜的月,清圆而亮,青铜蛇像矗立着,俯瞰一切,神像上,悬了一把刀,静默无言。
神女还趴着,爬不起来,她跪在地上,跪在一片尖叫哭喊声中,神婆看也没看她,径直走来神台,双手合十,燃香添烛,末了,凑上前,盯住小行云。
此时红帐帘被撩开,岚珠踉跄跳出,不出三步,又被抓回去……
楚行云躺在那,双手捏紧,牢牢地闭住眼。
终于,神婆离开,开机关,现旋梯,然而她刚上了三步台阶,忽然身斜斜一歪——
“咚”地一声沉闷,佝偻的身躯,倒在地上。
“神婆!神婆!”神女嚷起来,“长老!神婆她……”
红帐里了无反应,神女垂着头,神在享祭,无暇理她,她只好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向那爬去……
小行云躺在神像前,豁地睁开眼,他看见,蛇头之上,那一把刀,在月光下,反着雪一样的光。
楚行云站起来,轻松地抖开已断了的缚绳,将盛祭品的盘子,一把挥在地上——
“啪”地一声巨响,惊了浓沉的深夜,神女回过头,吃惊地望着他:
“你……”
小行云朝她微笑,从怀里拿出一片碎陶,随手抛着玩:“多谢姐姐给我送饭。”
他转身去爬青铜蛇像,神女扑过来拉住他的脚,压低声:“你想干什么!”
“姐姐天天摔我巴掌,我很生气,所以想抽神几耳光,耍耍。”
“……你疯了!这里五个男人,你一个孩子……”
“姐姐啊,你没发觉红帐里,太安静了吗?”
神女愣住,小行云回过头,说:“你送的曼陀罗花酒,我一滴也没喝。”
他挣开她的手,向上爬去:“我本来想直接倒掉,可想到神台前的燃香,就悄悄藏起来等着动手。正好今天下午你们布置完离开,我就解开绳子倒在你们燃香的烛台里,哎,可惜姐姐你不肯多给我一杯,否则哪需要熏这么久。”
小行云踩在蛇头上,跺了几脚,咧嘴笑起来:“我身上敷着棕膏,姐姐你常年带着草药,可惜挨了打,只能趴在地上,那么现在就是五个熏晕的人,加一个倒地的老太婆,对上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我,你觉得如何呢?”
神女看见他伸出手臂,要去够那一把刀,喊道:“没用的!别动!那把刀很重,四位长老合力都抬不动,它会砸死渎神的……”
楚行云手一勾,那刀便乖顺地落入掌心,他拎在手上,掂着玩,挑眉而笑:
“很重?”
这把刀极轻、极薄、极利,映月生辉。
它悬在这,悬了很多、很多年。
楚行云跳下来,提刀而立,向红帐走去,神女抱住他的腿:“不能去的……你会有报应的……神明既定一切,人就应当坦然接受……”
“哈哈哈,坦然接受什么?你被四个男人轮`奸?她们为全村人生孩子?而我活该要在祭台上叫烙铁烫死?”
“这是命,是神的……”
小行云止住她:“姐姐,你醒醒吧,没有什么神,从来也没有!”
神女低头,神色难堪,语无伦次:“有的……有的……哥哥姐姐他们就是渎神抗命,才会遭到……”
楚行云拉开她的手,向前走去,他撩开红帘,迎着月色,举起雪亮的刀刃,回:
“世上并没有这么淫邪的神,如果有,那么由我来杀死!
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1
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
点兵白云上春阁,
一贬再贬入惊秋。
血飙溅。
月下,轻纱红曼,五颗人头骨碌骨碌,滚在脚边。
楚行云一身浴血,走到神婆身边,手起,刀落,他第一次杀人,还干得不利索,切了好几下,才砍下来,最后提着六颗头,将它们摆到破裂的祭盘上,端到神女面前:
“祭给你吧,姐姐。”
银白的刀尖滴着血,在月下泽出红亮的光,神女一语不发地看着血淋淋的人头,浑身发抖,拦住他:“你……你杀了他们也没用,村里的人不会放过……”
“姐姐,长老死了,神婆死了,帮凶村长也死了,那么,神明伟大的法力将落在谁头上呢?”
颤抖止了,神女缓缓抬起头,小行云将村长和长老头上的金蛇都拿下来,一只一只,叠在神女头上,每放一只,就悠悠开口:“长老、神婆、村长,祭祀不当,一夜暴死,是谓神罚。”
他蹲下来,拉住神女的手臂,黑溜溜的眼睛又浮出了可怜的模样:“姐姐,你会放过我们的吧?”
神女伸手,摸了摸头上沉甸甸的金蛇,她紧紧抓住,随后,点下了头。
……
“谢流水,谢流水!”
谢流水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赖在楚行云的怀里,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竹青来送药了,起来。”
谢赖皮不起来,反而将头埋进楚行云的颈窝里。
楚行云叹了一口气:“别得寸进尺。”
“楚侠客,你这就不厚道了,你瞧瞧我,我是因为谁才变得这样?又痛又累瘫在这像个小废物,现在不过是借你靠一下,你就这样,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嘛……”
楚云魂心想,关系可大了,他一手隔开谢耍赖,将这小人扶起来。此时竹青端着一碗黑咕隆咚汁,徐徐逼近,谢流水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灌下去,苦得直皱眉。
待竹青走了,谢流水躺下,侧过来,和楚行云头抵头,道:“我嘴里好苦。”
楚行云看了他一眼,闭目养神,回:“我这没有糖,忍忍吧。”
谢流水又凑近了一点,说:“你明明有。”
“没有。”
“就有。”
“……”小谢在抬杠,小楚不想理,他眼也不抬,回:“成。那你说,哪有?”
“这。”谢流水忽然靠得极近,吐息袭人,楚行云一惊,就要睁开眼,被他单手蒙住,谢流水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行云的唇,笑着说:
“嗯,甜的。”
楚行云翻了个白眼,竟也没再说什么,自己转过身去睡了。
谢流水魂躯一震,他偷香窃玉,本已做好双手抱头,蜷成一团拼命讨饶的准备,没想到楚行云就这么轻轻绕过去了,赶紧把小云魂扳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楚侠客,你莫不是病了?”
楚行云没好气:“你又发什癫?”
“哎,我平常抱你一抱,你都要揍我,怎么今个儿亲都亲了,竟就这么放过我了?我心中惶恐,寝食难安啊。”
楚行云一时极无语:“我揍你,你就赖在地上,夸自己大有其用,要合力对外,不揍你,你又上赶着来讨打,谢流水,你是有什么毛病?”
“哈哈,没毛病没没病,就是会犯点贱。”谢流水一把搂过他,楚行云闭着眼,随他去。过了一会,谢流水贴着他道:
“你今天对我好温柔啊。”
楚行云直接转过身去,背对他,谢流水赶紧拦住:“别别别,当我没说,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然而云头已转,躺在一边,默不作声。其实楚行云也不是不想修理谢流水,可实在是不知该往哪揍,此时谢小魂装在自己身体里,不管打哪,那打的都是自己的病体,想了想,只好发动木头功:有人近我、靠我、搂我、抱我、亲我、吻我,我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我且看他。
谢流水偷听了云声,心中暗喜:照这木头功练下去,再过几年,你就该想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