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安安分分地躺了一会,小谢伸手,摸了摸云头,低声问:“转过来好不好?你背对着我,我睡不着。”
楚装聋听不见。
谢流水锲而不舍,连珠炮似的继续进攻,待这句话说了十九遍,楚行云终于转过来了,一脸无奈,瞪着他看。
小谢笑了笑,把身子蜷起来,想钻进楚行云怀抱。
他钻了一会,楚行云被折腾得无奈了,只好打开双臂,让流水溜进来,小谢在这怀抱里呆了好一会,又不甘心地开口,道:“嘿,你今天这么有求必应,是不是对我……”
楚行云冷不丁地浇灭他的自作多情:“只是因为你现在的样子,比较顺眼。”
此时谢流水靠在他胸前,勉强也算作被楚行云抱着了,小谢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跟行云一模一样的眉眼,笑道:“楚侠客,你好自恋喔。”
楚行云一言不发,潜心修习木头功,谢流水趁机舒舒服服地窝进他怀里。
好温暖啊。
他听着行云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心想:
幸好,你活下来了。
“喂!楚行云——过几天就是牡丹游了,哥哥叫我们——喂——”
谢流水几乎是一闭眼,就被拽进梦里,回过身,迎面走来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行云,他长高了一些,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女孩,看模样,大概是当时作祭品的女羊,岚珠,她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我叫你呢!”
“啊?噢!抱歉,我没听见。”楚行云望着红墙外的一棵大树出神。
“你在看什么啊?”
楚行云朝那树上一指:“那里有个鸟巢,我想掏鸟蛋吃。”
“你想什么呢!那里可是勾栏区,那么高的红墙拦着,每年只有最最好看的人儿才能去那,我们过不去的!”
谢流水抬头,看见红墙的这边,挂着大大的三个字:猴栏区。
谢流水想了想,小行云呆的那村里,四处是十万大山,根本走不出去,所以他大概只能原路返回不夜城,这地方很少有人能逃出生天,倒不是这座城有多固若金汤,而是南蛮之地,大多地方从未开化,出城之后,再无人烟,满目崇山峻岭,无路可走,唯一一条大道,把守极严,除非被人光明正大地赎走卖身契,否则城里的妓`女小倌、猴羊猪狗之类,无故上大道,登时就会被身着绣虎银甲的护卫刺死。
出城是死,进城也活不长,谢流水忧心地看着小行云,这孩子现下估摸着十岁,离遇见自己的十三岁,还有三年要熬。
怎么熬的过去?
幸而楚行云已“官升一级”,做了“猴”,虽然时常遭到莫名其妙的殴打、训`诫,但好在有吃有穿,不会动不动就被推到鬼门关前遛一遛。此时岚珠抓着小行云,道:“哥哥给我们留了两块布,你去选选!做一件新衣裳!”
小行云满脸奇怪:“现在又不过年,为什么做新衣?”
“你傻啊!三年一度的牡丹游啊!勾栏院里的漂亮人儿会下到我们猴栏区,来点兵点将,以后当他们的使唤,还有鸨母,会来捡漏!毕竟给我们评级的那些家伙,他们也是人,难免看走眼。要是被选中了……”
楚行云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继续观望他的鸟蛋。
岚珠不满地叫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听了听了,猴栏区那么多人,反正也轮不到我,你跟你哥说,我不用新衣了,你拿我那块布去多做件裙子吧。”
小行云一手拢袖,一手摆一摆,抬脚就走,岚珠一把拦住他:“不成不成,你也得穿新衣服,你这样的,最容易被选中了!”
“哈?为什么?”
“你想啊,那些漂亮人儿下来点兵点将,首先肯定不会再选什么娇儿娇女了,选回去岂不是抢自己饭碗,但又不能选丑的,不然带回去看着也怪难受,长得好看,又要让客人提不起兴趣,这就只有长得高的了,客人一走进来,嗬,卖笑的长得比自己还高,谁还要嘛!而且长得高的站在身后一杵,也很派头,你赶快做件衣服,苟富贵,勿相忘!”
“狗什么?”此时的小行云大字不识,听不懂,岚珠白了他一眼,不由分说,拉住他就跑,快似一阵风,小行云被她拽得磕磕绊绊:“你别跑那么快啊!小心撞着人……”
只听“砰”地一下,岚珠没想撞人,人自来撞她,一下将她撞飞在地,小行云一惊,赶忙过去扶她,只见一虬髯大汉立在眼前,楚行云眼睛一转,鞠躬低头:“对不起,撞了您……”
大汉手一抬,将他扇飞,另一手提起岚珠,邪笑道:“小妮子,撞完人,不说点什么?”
岚珠瘪红了一张脸:“对……对不起!”
大汉大笑:“这就完事了?对不起要有用,还要王法干什么……啊!”
一块石子猛地击中大汉的虎口,疼得他手一松,岚珠顺势脱身,楚行云左手抛着小石头,右手拎一块砖,冷笑道:
“这地方,有王法吗?”
作者有话要说:黑暗都会过去,人终究向光而生。
小行云(拔花花):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白云光呢?
白月光小谢躲在幕后,探出个头:两回,再两回就能跟你见面了!呜呜,我恨后台待机——
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2
小行云一把将手中石向那大汉掷去,大汉向后一躲,楚行云趁此闪到他身后,手中砖瞬时拍在他背上,打完就跑,那人登时像怒了的狗熊般扑来,小行云东跳西跳,小猴子般蹿进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不见了影。
拐过四十八弯,小行云从一狗洞里钻出来,溜进一小门,正好跟岚珠汇合,他赶紧拉住她问:
“你没事吧?”
岚珠摇了摇头,反倒细细地瞧起他:“你胆子也忒大了,那么大块头的人你也敢去惹!不怕事儿啊!”
小行云摇头晃脑,虚虚地作了一个大师拈须的动作,缓缓回道:“越是怕事,事越是来欺你。”
“就你理多!”岚珠一指点过他的额头,小行云捂住脑袋,说:“我们可是诚恳道歉了,他自己不领情!这能怪我啊?要不欺负回去,往后还不被人捏着耍。那人到底谁啊?他干嘛撞你?”
“他可是二家班新进的头儿!贾三青,天天领着一帮护院的寻衅滋事,闹得各处鸡犬不宁,听说青龙帮上头有人罩着他,连一家班的头儿都得让他三分,我们是三家班……”岚珠把头低着,“只能被捏着耍了……”
楚行云听出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岚珠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谢流水站在一旁想,这可真是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好在楚行云嘴严,不会第二天就传得妇孺皆知,只见小行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听岚珠道:“三天前,他来我们这闹事儿,最后是我们头儿出面,不知两人怎的,贾三青就走了,后来大半夜时,我偷偷看到头儿将金丝、银叶她们,绑起来,送去给……给他……那啥了……”
“那啥了?”
“哎呀,你懂得嘛!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楚行云应了,转身要走,岚珠又抓住他:“你……你最近千万别露脸,跟头儿说一声,表演的时候,就做山魈吧。”
“啊,天天戴着那个红屁股面具舞来舞去?”
“听话!你要是被他认出来就完蛋了,我们头儿肯定不护着你,到时候贾三青铁定把你活剥了!再说了,当山魈多好啊,一场表演里动作又少,又显眼,最容易讨到赏了!除了那面具实在闷得慌以外……”
“知道了知道了!”
小行云跟她道别后,跑进一小间,谢流水在后边徐徐跟着,梦中谢环顾四周,此地是一小院,左边一溜雄猴屋,右边一溜雌猴屋,前头是一店面,两层楼高,像个客栈,一楼有掌柜小二,煮茶烧酒烹调,二楼有几间房,赏景休憩享受。谢流水将这楼里内外构造摸了个透,推断地下应该还有一层,专行见不得光的勾当。
店前有一大空地,“猴子”们拉出来,就在那表演杂耍,要是客人有看顺眼的,在一楼买完,上二楼去。要有看不顺眼的,怎么处置,按价论,是用鞭子抽一顿,还是用拳头打一顿,踩肚子、挖指甲、剁手指,各有各的多少,实在不解气,可以把这只猴买断,直接拉到地下那一层砍手砍脚,弄死也无妨。但“猴”算是不夜城里的第二等,要杀要剐钱袋先满,通常不会走到“死”这一步,比做“猪羊狗鼠”之类,安全多了。
谢流水回身,走进雄猴屋,一屋八个人,墙是泥砌的,还算干净。每个人都有一床被子,豆腐块似的叠在床头,楚行云睡在最里头靠窗的位置,谢流水踱过去,检查小行云的被衾,这孩子明明十岁时能整理得这么清楚,怎么到了二十三岁那床就跟狗窝一样。屋里还有一面大橱,每个人都能分一方小柜子,小行云在里头藏了几颗糖,还有几个鸟蛋。屋子的一角有一铁架,挂着八块小方巾,小行云的是蓝色的,按床位悬在最后。
谢流水四处瞧了瞧,猴屋着实比那羊舍好多了,无怪乎不夜城里的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上爬,品级升一等,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此时的行云蹦上床头,就着窗沿,要往外跳,屋里的小伙伴见了,起哄道:
“哎哟喂,小楚又要表演上树咯?”
“猴子本猴楚行云。”
“楚哥——掏到鸟蛋分我两个?我用松子糖跟你换——”
小行云冲他们挥了挥手,小腿弓起,一蹦,就落在窗外高大的槐树上,年幼时爬树的本领已练的出神入化,他蹿枝跃叶,两下半就找不着人了。
谢流水跟过去,荡在半空中看他,小行云藏于梢头,俯瞰各街小巷,东瞧瞧,西看看,不知在观察什么。
到了午时,管饭的婆婆拿一面锣,站在院子中央,“铛铛铛”地一敲,两溜雌雄屋里的小猴一蜂窝地涌出来,小行云顺着树干溜下来,正好被饭婆婆撞了个正着,她冲小行云挥了敲锣的棒槌:
“又去爬树!早晚摔死你!”
小行云睁着乌溜的眼睛,做了个讨饶的手势,赶紧挤进后头的饭堂,拿好自己的小铁碗,卯足了劲儿,争饭夺菜。
谢流水飘着,如入无人之境,他一眼就看见那饭只有一桶,配一盆黄不拉几的菜,远远不够人头数,小行云随着人潮的推搡,艰难前行,最后只打到五根黄菜,小半碗饭,夹生的。
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须知盘中餐,粒粒都靠抢。饭堂后边还有一幢屋,加了好几道锁,谢流水毫无障碍地穿过门,一看,好样的,鸡肉、猪腿多得庖案都摆不下,白米一袋袋堆得似小山高,再往后的露天台上,摆了一张蟠桃八仙桌,阔气得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鱼大肉摆了一整桌,有一蓝衣人高座于首,那人夹了一块豉汁蒸排骨,尝了一口上汤焗龙虾,摇头皱眉,评:“不好吃。”
他妈的!不好吃给我云吃,谢流水翻了个大白眼,掉头走了,他看见小行云在前头吃完了饭,正盯着空碗发愣……
好饿。
楚行云尝过真正挨饿的滋味,童年那场饥荒的阴影此时攫住了他,很快,“咕——”地一声,肚子就揭竿而起,振胃呐喊。
小行云咋咋嘴,又一次爬上槐树,仔细搜寻鸟蛋。
谢流水在树下看着,他曾听说不夜城里管“猴”的会故意饿着他们,不饿死,但每天就是吃不饱。民以食为天,如此一来,人就会自发自觉地去讨好客人,挖空心思想吸引注意,只有表演得好,客人才会给投喂,才能吃得饱,这日子过久了,人便像起了猴,一只杂耍的猴。
小行云在树上一无所获,忽然枝头一晃,他一低头,只见岚珠在那踹踢树干,喊道:“楚行云!快!下来!”
“马上马上,你别再踢了!又怎么了?”
“给你的,看!”岚珠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个鸡腿。
小行云登时两眼放金光,正要接过来,岚珠又收回去,道:“吃倒是可以给你吃,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牡丹游那天,你得去当山魈。”
“……这大热天的,戴那红屁股面具实在热死人,我会长痱子的!”
岚珠朝他晃了晃鸡腿。
“……好吧好吧。”
岚珠把鸡腿递过去,又缩回来,教训道:“你每次一到杂耍表演就站到最后去,客人都看不见你,你怎么讨赏啊,你看你这样每天都吃不饱,长大要成豆芽菜!楚豆芽!”
楚行云忙着啃鸡腿,没空说话,正好让岚珠继续道:“我可是为你好!牡丹游是三年一度的大庆,到时猴栏区人挤人,遍地都是客!打赏多多!我们猴子表演只有演山魈时才会带面具,你就随便乱舞两下混水摸鱼,也是最显眼的那个!动作简单,又轻松又安全,而且你身量这么高,指不准哪个漂亮小人儿路过,就把你点走了!我哥已经跟头儿说好了,你那天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