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恺凡所住的小区,段琪取出后备箱的行李箱。钟恺凡刚下车,手机震了一下,是安然发来的一条微信,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我还有事,先把行李放回到家里。”
肖正放下车窗,问:“去哪儿,我送你。”
钟恺凡收回手机,沉声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这是不让人跟了,肖正忍不住有些担心,探寻式看着段琪,段琪立即在肖正耳畔说了什么。
肖正意会,眉眼舒展,示意段琪先把拉杆箱送上去,自己来面对恺凡,“恺凡,我送你。”
钟恺凡的手腕有些发颤,眼圈控制不住的红了,哑着嗓子说:“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宋阿姨。”
“她会体谅的。”说着,肖正从驾驶室出来,拉开后座的车门,“总要面对这一天的。”
第106章 还在一起
按照安然发来的地址,宋阿姨应该在上海住院。他这前脚才到北京,后脚就马不停蹄地往上海赶。
一路上,钟恺凡的心跟暮春时节的钟鼓一般,沉重、压抑、绵长,千头万绪理不清。
肖正沉默而笃定地陪在恺凡身边,静默得好像不存在似的,可是又给人一种异常心安的感觉。飞机当天下午四点抵达上海虹桥机场,年关将至,机场里人潮涌动,不用细看,便能感受到万家团聚时的刹那喜悦。而恺凡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
出租车开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门口,钟恺凡却有些迟疑,想了想才问:“要不要买点儿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宋阿姨现在的身体状态,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只好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
看着怀里橙黄透亮的向日葵,衬着墨绿而圆润的尤加利枝叶,小雏菊悄悄探在缝隙中,牛皮纸的外包装。钟恺凡瞧得眼眶发热,想起很久以前情人节,阿远送给自己的花,就是一大捧灿烂的向日葵。
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与如今的满目疮痍形成鲜明对比,滚烫到让人窒息。
住院部的走廊寂静而悠长,冬日光线暗淡,头顶的白炽灯已经亮起来,清清冷冷地洒在地面上。空气里混着钟恺凡习以为常的消毒水气息。护士们步履匆忙,身后跟着眉眼焦灼的家属。每个人好像都在跟时间赛跑。
钟恺凡兀自想到,在死神面前,谁又能侥幸?
他曾经就是医学者,那种医人不能医己的痛楚,他已经深入骨髓。
终于,脚步停了下来,钟恺凡的心咚咚直跳,听见身后的肖正电话响了,肖正走到一旁接了起来,没过多久将手机递给恺凡,“是安然。”
钟恺凡喉咙一紧,听见安然语气平和地说道:“恺凡,我之前和阿远一起探望过宋阿姨,如果她情绪不好、或者朝你发脾气,你要多担待,要体谅一个母亲的担忧。”
钟恺凡走到窗口,嗓音嘶哑:“我明白。”
“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已经睡醒了,你进去了好好说话,别那么火气冲天,她这辈子最牵挂的就是阿远了。”安然的语气里带了点恳切。
“我知道。”钟恺凡眼眶潮红,一字一顿地应声道。
“暂时就这么多了,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打电话。”安然交代完毕准备挂电话了,听见钟恺凡说:“别告诉阿远我今天来了,让他安心工作。”
“欸,我知道了。”安然语气感慨。
挂了电话,钟恺凡走到病房门口,轻轻叩响了灰白色的磨砂门。
小护士恰好查房出来,戴着蓝色的口罩,探头问:“家属吗?”
“是。”
“进来吧,”小护士拉开了房门,朝钟恺凡身后的肖正瞄了一眼,笑着提醒道:“保持安静。”
肖正答:“好。”
钟恺凡竟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手心里全是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直到病房的门重新合上,锁扣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听见声响,宋望舒忍不住回过头,面前是一个陌生男人,个子很高,眉眼舒朗而英俊,周身带着沉稳而克制的气质,似乎有点眼熟,直到对方开口说话,她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宋阿姨,我是恺凡——”
宋望舒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情绪不断地翻腾,脑海里闪现阿远通红的眼睛,每当提起恺凡时雀跃又不安的模样。她是看着恺凡和阿远一路走过来的,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最初是什么模样。
而现在,一晃六年过去了,恺凡已经从青涩的男孩蜕变成一个稳重的成年男人。
视线控制不住开始模糊,喉咙发出呜咽声,她朝恺凡缓缓地伸出手:“是恺凡啊……”
原以为会面临海啸般的指
责,恺凡的心却被这声呼唤击得粉碎,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他顺从地朝宋阿姨走过去,将捧花放在床头柜上,握住了她的手,含泪点头道:“哎,是我。”
肖正沉默地从病房里退出去了。
宋望舒仔细打量着他,目光里透着欣慰,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能惹恺凡更加伤心,只是问:“吃过饭没有?如今在哪里工作?家里都好吗?”
她一句都没有提阿远,只当恺凡是自己儿子一样。
钟恺凡一听这话眼泪就止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全,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酸楚感。他自己的母亲都不曾这样关心过他,自从父母离婚后,每年只有节假日,妈妈才会跟他联系。恺凡后来也想通了,妈妈再婚,也有了新的家庭,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能万事强求。
恺凡擦着眼泪,分别作答:“等会儿去吃饭,现在回家里边了,父母都好。”
一别多年,多少有几分感慨,宋阿姨敛住情绪,“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恺凡答:“今天正好到上海出差。”其实他是特意来上海看望宋阿姨的,不想平添她的心理负担,只好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你看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能像以前一样招待你了。”宋阿姨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恺凡哽咽道:“宋阿姨,我又不是小孩儿。”
宋望舒就说:“在我眼里,你和阿远永远都是小孩子。”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阿远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钟恺凡摇头,望着阿姨的手背,上面还扎着针,隐约看得到针眼儿,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乌青的痕迹,他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疼了,连忙说道:“没有没有,都很好。”
“他啊,从小都不让人省心,做什么事都是疯疯癫癫的,兴致来了满腔热忱,热乎劲儿一过,又丢到脑后,从来不长记性,东西也乱扔,说了多少遍都没用。”宋阿姨抱怨着,神情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了,她望着恺凡清澈而泛红的眼睛,试探着问:“你们……”
钟恺凡握紧了阿姨的手,语气笃定而坚决:“还在一起。”
第107章 没有爱错人
宋阿姨眼角湿润,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半晌才开口:“你多包容他,他这个孩子……别看平时温顺乖巧,其实脾气倔得很。”
关于这点,钟恺凡算是领教透彻了,如果不是无意间知晓宋阿姨生病,他不知道阿远会瞒到什么时候。
恺凡眉眼间带了一丝心酸的笑意:“我会的。”
宋望舒又问:“我记得你以前还有个弟弟,叫什么来着,哦——”她眼里闪烁着光芒,还是那样温柔,拍着恺凡的手背:“是叫钟灿吧?他现在怎么样?”
钟恺凡心里一紧,撒谎道:“挺好的,钟灿都结婚了。”
看样子,阿远应该没有把当年经历的事情如实告诉阿姨,以至于她还不知道钟灿已经去世。那么……钟恺凡细想了片刻,猜到阿远之后遭遇的一切,估计也瞒着阿姨。
想起这些,钟恺凡的心涌起一阵绞痛,阿远一个人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
阿远知道钟灿的去世意味着什么,索性跟自己分手,免得让他为难;为了不让妈妈也心怀愧疚,他没有说出钟灿去世的事,却一个饱受自我惩罚与折磨;妈妈病重的事,他也没有告诉自己,生怕给他添麻烦。
他的阿远还在剧组的化妆间,句句泣血地自我指责:我这是不忠不孝不义。
这些年,他唯一做到的恐怕便是‘仁’了,宁肯在危急关头借给向晴二十万,也不肯回过头求自己。钟恺凡五内俱焚,他真是不知道阿远究竟在坚持什么,为什么总那么让人心疼?
其实恺凡想过,人生很难面面俱到,总有不尽如意的地方。
阿远就是过于追求完美,才会活得这么累。
平心而论,钟恺凡根本不信阿远会跟安然有什么牵扯。但阿远当时的做法让他认为,阿远逃避钟灿去世后的惨局,是懦弱;急于进娱乐圈,是功利;迫不及待地分手,是对感情不负责任。
但长达四年的相处,阿远又那么炽热地爱过他,钟恺凡早已沉溺其中。越是这样爱,恺凡就越怨恨他。
如今真相摆在自己面前,钟恺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从最开始的愕然,到心痛,再到现在近乎贯穿心脏般的悔恨。
他究竟对阿远做了什么?
钟恺凡抬头望向宋阿姨,她的头发白了不少,由于生病脸色也变得蜡黄,眼窝深陷,身体枯瘦,只有语气间还能找到曾经熟稔的气质。
他知道宋阿姨一生傲骨,外表温和平静却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如果不是如此,她不会含辛茹苦、一个人带大阿远。想到这些,恺凡竟然生出几分感慨,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母亲,阿远才会这样倔强。
现在看来,阿远很爱惜羽毛,与自己在生活里有洁癖相反,阿远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自我道德要求很高。
这大概就是阿远始终得不到救赎的原因。
他太过于善良,更不允许自己犯错。钟灿出了事,不用旁人横加指责,他就已经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将钉子一颗一颗刺进背脊。
“阿远今年工作忙,春节没办法回来,我会过来陪您的。”恺凡收敛好情绪,竭力保持语气平和。
他心里很清楚,要想帮助阿远,只能用不着痕迹的方式。钱什么的,不用阿远拒绝,首先就过不了宋阿姨这道关,他不会明知故犯。
宋阿姨靠坐在床头,面带欣慰,“你们这些孩子都很好,还时不时来看我,安然也是隔三差五地来,我心里边知足了。”
刚平复下去的情绪仿佛又一涌而出,恺凡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泪意:“应该的。”
“恺凡,听阿姨的话,好好陪自己的父母,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我以前听阿远说过,你研究生至博士期间是在浙江那边读的?”
“是。”
“不要和他们置气,他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钟恺凡低着头,狼狈地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舐犊情深,当然比起寻常人,他们肯定还是很爱自己。但是恺凡并没有感觉自己切实被爱着,从小到大,他都面临着复杂的家庭关系,也不能说很委屈,毕竟相比起其他孩子,他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个冰冷的家里,只有钟灿能让自己感受到一丝温度。
后来恺凡反思过,自己之所以在气头上言语刻薄,是因为不懂得如何去爱。钟灿虽然是弟弟,其实也比较惯着他,久而久之,他就不怎么会经营一段感情,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恺凡,喜欢什么东西,首先要想办法得到。
所以恺凡看见阿远的第一眼,就想长长久久地拥有他。
相比起阿远这种温柔而有包容力的爱,自己对他的喜欢略显浅薄。钟恺凡对林远是一见钟情,林远对他却是日久生情。
两者的分量不可同日而语。
时至今日,钟恺凡才明白自己并没有爱错人,爱上阿远,是他钟恺凡此生的荣幸。
他爱阿远的容貌,爱阿远的才华,更爱阿远的精神人格。
亏得他在无数个黑夜里,怨恨着、指责着阿远,现在看来,他其实从来没读懂过阿远,总把自己的意识强行加在阿远身上,他没有想过阿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者探究几分原因。只是沉浸在自己失去他的痛楚中,没有思考过阿远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以及做出某个决定的原因。
他的爱是相对而言是狭隘的,年轻时混着柔情蜜意,再加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根本瞧不出任何异常。一旦人生出现变故,人性受到命运的考验,这份爱就会显得格外单薄。因为这样的爱还不够坚定,不够抵抗全世界的黑暗,朝一个人奋不顾身地奔来。
这些萦绕在心头的思考,是恺凡以多大的代价换来的,还好现在不算太晚,至少阿远还活着,没有彻底离开自己。
他擦了擦眼泪,闷声道:“我知道的。”
宋望舒叹了口气,“你有这份心就好了,我在医院里住得很好,”说着,她忽然笑起来,脸上带着神秘地光彩,“阿远每个月都给我网购好多东西哦!”
空气里透着令人心酸的笑意,宋阿姨指着面对的柜子,“那边有好几个快递,我还没来得及拆,你帮我打开看看。”
钟恺凡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快递单子还没撕,上面留着阿远的网购ID。也不知为什么,钟恺凡一看见那几个字,视线就开始模糊,棕色快递纸盒上开出一朵泪花。
纵使身处命运的深渊,他的阿远还是那么可爱。
那个ID是:阿远买买买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