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铭点头,欠身入座后,开始迅速翻阅手上的资料。
“会议开始。”钟恺凡声音笃定,打开笔记本电脑,身后的投影仪随之播放相应的画面,他客观地陈述了公司目前的状况,半晌,他抛出疑问:“各位对启润收购股权一事怎么看?”
会议室传来窸窣的讨论声,别看在座的都是西装革履,一脸正派相,实则各怀鬼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度过了创业的艰难期,谁不想躺在家里数钱。
钟恺凡知道这些问题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毕竟这些人还得用,所以即便楚歌奏响,也不能乱了心神,要稳住局面,一个一个去解决。
陆续有几个人表示支持,钟恺凡听得心里一沉。
财务总监徐策率接着分析,“根据启润去年的货币资金为3.12亿元,净利润为2.53亿元,注册实收资本为15.9亿,截止到今年年初,陆续完成增加四次注册资本,已经达到16.8亿元的体量。虽然该体量不及钟氏,但是他们的投资能够让钟氏价值最大化,就算出现恶意收购,也能够通过白衣护卫和驱鲨剂等手段,进而实现反收购。”
又在放屁!
钟恺凡一听这话就生气,这帮做财务的,肯定比自己更专业、更知晓资金链里边的名堂。白衣护卫是通过提高增加收购难度,引入优质股限制投票权;驱鲨剂策略所起作用差不多,让收购者知难而退。问题是这些策略放在国外用还行,搁当下就开始水土不服,作用甚微。
洪水都淹家门口了,还指望三轮车救命,说了等于没说,不是放屁是什么?
他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徐策不可能不知道。启润的资金涌进来,钟氏股价被哄抬,中小股东最先受益。但长此以往,企业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不过转念一想,钟氏倒闭与否,跟他们关系又不大,无非是换个地方工作罢了。
钟恺凡面色沉静,不动声色地点着头,手指轻触桌面,“其他人呢?”
气氛严肃而紧凑,不同的声音渐渐传来,让人觉得压抑至极。
一圈听下来,钟恺凡心里有数了,现在不光是父亲旧部的事,这帮人已经开始站队。除去保持观望的,持赞同态度的,多半是钟子铭的人。
果然,钟子铭最后发言了,“其实启润的收购也存在一定风险,如果所占份额过多,后续资金出现紧裂,会让双方都陷入危。但他们的收益率为5%~7%,远高于同行,意味着将带来高回报。”
钟恺凡心中冷笑,合着什么好赖话都给他说了,他放下手中的签字笔,顺着钟子铭的话问:“以启润历来的作风,向来瞄准市场上股权分散、股价低估、优质的龙头企业,你就没有想过这是蓄谋已久?如果启润不断扩大杠杆,无视财务风险,导致钟氏股价回落,你负责?”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这话直接戳中了痛点,气氛有些僵持。在座的高层顿时对钟恺凡刮目相看,原来一旦涉及到核心利益,钟恺凡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轻易不表态而已,颇有钟董年轻时候的风范。
会议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
出席今天会议的还有一位执行董事金永年,年近六十,两鬓斑白,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颇有老派人的矜持感。他合上笔记本电脑,语气波澜不惊,“大家的意见我已整理,具体决策将需通过董事会再定。”说着,他把目光转向钟恺凡,“钟总,您这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这话十分给钟恺凡面子,他知道金先生这是在无形中维护他,于是顺阶而下,点头道:“暂时没有,最终结果需听从董事会的意见。”他双手搁在桌面上,显得肩线流畅,神色笃定地扫视各位:“晨会到此结束,具体安排将以邮件通知。”
空气中透着滑动滚轮摩擦地板的声音,每个人仿佛松了口气,陆续起身离开会议室。
钟恺凡坐着没动,松开了西服外套扣子,左手搁在桌面上,“子铭,留步。”
听见这声称呼,钟子铭的心跳了跳,他回过头,手上还拿着一叠材料,下意识地笑了,“找我有事?”
钟恺凡朝身边的肖正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暂时出去,会议室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秘书端了两杯热茶进来,钟子铭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姑娘转。
钟恺凡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待室内一片宁静,喊了他一声:“哎,瞧什么呢。”
钟子铭回过神来,笑着感慨道:“还是你会用人,身边各个儿都是妙人。”
秘书听了这话,临走前抿嘴一笑,很快,磨砂玻璃门轻轻地合上了。
钟恺凡双手交叠,放在腹前,翘着二郎腿,语气平和:“这么怜香惜玉,也没见你正经谈个女朋友。”
钟子铭发现钟恺凡现在说话滴水不漏,连之前那番怒意也收了,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钟子铭抿了一口热茶,自嘲道:“我这不是还没立业么,哪儿敢想成家的事,人家姑娘瞧不上。”
听见他这样埋汰自个儿,钟恺凡哂笑,气氛松快了几分。
论相貌与能力,其实钟子铭算是后来者居上,年少时因出身贫寒,眉清目秀间藏着胆怯与惶恐,人还没长开,这些年变得越发体面周正。之前听肖正提了一嘴,说子铭跟自己长得很像,现在俩人近距离坐着,钟恺凡倒真是觉得有几分相似。
只是周身的气质完全不同,钟子铭身上有种天然的亲切感,通常还没说话,笑意已经浮现,单眼皮,笑起来的时候带几分柔和。一开口,那便是甜言蜜语,任谁挑不出毛病,那是被时间打磨出来的一种圆润。
细说起来,其实钟子铭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会儿开会时,钟恺凡察觉到钟子铭的立场似乎有些摇摆不定,明面上是在支持启润收购股权,其实这里边的门道,钟子铭清楚得很。
第132章 你太偏心了
旁人不顾钟氏的死活,钟恺凡倒觉得正常,但钟子铭完全没道理眼睁睁看着钟氏走向歧途。况且,阿梅为人朴实厚道,父亲待钟子铭不薄,任他再多的心思,肯定翻不出父亲的手心。
那么,钟子铭明面上担的责任,到底是他自己的立场,还是另有隐情?
察觉到钟恺凡在细细地观察自己,钟子铭忍不住有点紧张,清了清嗓子,“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钟恺凡收回思绪,将手旁的文件推到钟子铭面前,轻轻点了点:“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
钟子铭摊手,一脸无辜:“我不都在会上说了么?”
钟恺凡眸光幽暗,好家伙,这是油盐不进了。
“那行,后边的事儿你别瞎搅和。”钟恺凡毕竟有正事要办,没工夫跟他斗心眼儿。
钟子铭就笑:“谁骗得过您呐。”
钟恺凡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少贫。”
俩人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空气里氤氲着茶香,光线照进来,桌面上留下清浅的影子。恺凡想起多年前钟灿是学金融出身的,父亲打算把钟灿培养成继承人,如果还活着,现在这个位子一定是他的,哪儿轮得上自己在这儿煞费苦心呢。
钟恺凡疲惫地揉着眼角,一想到这些,心情就沉重到了极点。
“哥……”钟子铭鬼使神差地喊了他一声,一向欣笑的脸上竟然带着几分清冷。
钟恺凡的心弦仿佛被拨动,沉浸在思念钟灿的思绪里,这声呼唤恰到好处地击中了他的心脏,他缓慢地按着太阳穴,轻轻地‘嗯’了一声。
钟子铭竟然有种泪意,从小到大,他每次喊钟恺凡‘哥’,向来都是爱理不理。
半晌,他听见钟恺凡说:“林远那事儿没有下一次。股权收购是持久战,你别碰,我要收拾人。”
这是先礼后兵了。
钟子铭听得心间一暖,知道恺凡打算原谅他上一次的试探。以他对钟恺凡的了解,真要惹急了他,那必定是会还击的。可如今,他竟然还留了几分情面,钟子铭顿时不说话了,靠坐在椅子里仰着头,喉结突出,仿佛在细数空气里的尘埃。
没得到回应,钟恺凡抬起头,蹙眉道:“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钟子铭动了动眼珠子,“你平时也这么跟林远说话?”他撇了撇嘴,“啧啧,真是活受罪。”
钟恺凡的脸色暗了下去,语气又不好了:“你管不着。”
“你瞧瞧,你自己瞧瞧!”钟子铭偏头看着他,语气嗔怪:“钟恺凡,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太偏心了。”
钟恺凡收回视线,情绪平复了些,单手支在椅靠上,“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客气。”
钟子铭的心顿时沉到谷底,窝在椅子里,蹙眉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好,你这么多年都放不下。”
“说了你又不懂。”
“我怎么不懂?”钟子铭扫了他一眼。
钟恺凡轻笑:“你又没爱过谁,当然不理解。”
这倒也是,钟子铭点了点头,这些年以来他主要忙于工作,哪儿有时间谈恋爱啊,不过想了想,他还是问了:“你将来打算怎么办?这帮股东是要吃人的。”
钟恺凡不着痕迹地瞧了他一眼,揶揄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哪儿跟他们一样?”钟子铭立刻坐直了,说得一本正经,简直让人听不出真假。
钟恺凡懒得细想这里边的真伪,反正该说的话都说了,万事点到为止。他站起身,收拾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出去了。
临走前,钟子铭喊住他,“我要是不听话,你要把我怎么办?”
钟恺凡单手托着笔记本电脑,回过头瞧他,“凉拌。”
钟子铭笑了,知道钟恺凡不忍心对付自己,看着他这样能容人的胸襟,竟然有些自惭形秽,说起来,那些敞亮的品德,他真是一点儿也没学会,净会那些歪门邪道。
“好好工作,别瞎折腾。”
钟子铭嘴快,“那你求我。”
这语气像极了钟灿,他们几个毕竟一起长大,钟恺凡于心不忍,“差不多得了啊。”
“我说认真的。”
钟恺凡笑了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顺水推舟道:“那你想怎么样?”
钟子铭站起身来,拿好桌上的文件,朝他走了过去,脸上恢复了几分戏谑的笑意:“对我好点儿!”
说着,他用手背拍了拍钟恺凡的胸口,潇洒地走了出去。
钟恺凡站在会议室门口,静静地看着钟子铭的背影,肩线平齐,背脊笔直,举手投足间透着自信。也不知为何,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好像看见与钟灿相关的人,心里多出几分安慰一样。
心里兀自响起一个声音:只要不是太过分,还是要容得下他。
谁叫钟灿生前待钟子铭那么好?真要痛下狠手,钟灿要是活着,那不得难受死了?不为别的,就为着钟灿那样宽善的性子,他也得有容人之量。
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总有些答案藏在灰色地带,亦正亦邪,让人辨不出真假。
只要影响大局,其他事都好说。
想到这些,钟恺凡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恶意收购还在持续,他身上的担子很重,父亲年纪大了,有些事不方便出手,是得有人出面承担。
傍晚十分,钟子铭刚合上电脑,手机震了震,“子铭,您是大忙人呐,请都请不出来。”
说话的是他在人大的同学郭霁川,去年才从四大跳出来,目前在一家证券公司做金融风险分析师,是个敢想又敢做的人。
钟子铭一边拿着电话,一边穿上外套,笑着答:“嗐,我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回头路。”
“得了吧,你可别瞎埋汰自己,我听了都替你害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怎么,晚上有局?”
郭霁川知道他现在处境微妙,直接答:“没别人,就咱们哥儿几个,老冯、长平他们。”
钟子铭‘噢’了一声,又问:“几点?别又一堆酒,我这破身子,再瞎折腾就等死吧。”
“不是?我能害你么?”郭霁川语气急切,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说:“谭家菜,都是你爱吃的,老冯带了黄茶,君山银针,赶紧来吧。”
钟子铭穿好衣服,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又开始没皮没脸:“哟,这么疼我?怪不好意思的。”
郭霁川听他这口气就笑了,“那行,地址发你手机上,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钟子铭推开办公室的门,径直朝电梯方向走。
车子从地下车库里开出来,天色渐暗,写字楼亮起了气势恢宏的‘汇鼎’二字,钟氏集团正式名称为汇鼎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衬着幽蓝朦胧的晚空,这抹猩红的LED灯,仿佛照得心脏发烫。
细算起来,自从硕士毕业,钟子铭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如今才真正感觉到局势诡异,暗流涌动。
第133章 真舍不得嫉妒
车子径直往王府井大街方向开,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路上车水马龙。等红绿灯时,钟子铭把车窗放下来,初春的寒意渐渐袭来。
面前高楼林立,巨幅广告牌精致而吸睛,道路两旁的香樟树已经缠满了LED闪烁灯,恍若火树银花,霓虹灯或深或浅,簇拥着城市的精彩。
钟子铭想到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妈妈阿梅带着他来北京,俩个人带着浓郁的口音在地铁口问路。
一个多小时后,地铁口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面容精致的女人走了下来,瞥了一眼阿梅,让司机把他们母子俩的行李放在后备箱,又轻轻拉开车门:“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