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想了想,在手机上飞快打字:“是的,从巫术到扶乩是一个问题,从扶乩到道教的降真又是另一个问题,三者之间不能全然划等号。我那句总结只追求了简洁,用词不够严谨,是我的失误。”
他一边打字一边冲闻清映招招手,闻清映于是从对面挪到他旁边,轻轻侧身靠近了,一句一句地看着。
陶令的皮肤偏白,手指修长且骨节明晰,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此时指尖在屏幕上飞快跳跃着,他自己没意识到,在旁人看来却有一种熨帖的舒服观感。
很好看。
“所谓降真,即仙真下降人世,跟扶乩请神相对比,贴切的说法是二者的相似性非常强。巫术和扶乩中有些特殊形式,在中古道教中有类似的呈现。仙真下降,中间接受神诰的人被学者称作灵媒,如果把镜头对准灵媒,我们能随时发现萨满精神的存在。
除此而外,道教降真还跟其他古典传统有关系,比如《楚辞》中的人神交接传统,但是你说人神交接就不是巫术了吗?也不一定,很多人也把里面的东西看成巫术。
道经形成的过程很复杂,以上清经为例,经书最终成型,灵媒所在的修炼团体功不可没。不少研究都对准道经本身,其实修道者的精神状态也很重要。这些牵扯到了宗教经验学和宗教心理学的问题,宗教现象学用得上的理论就更多了。”
闻清映一行行看下来,视线在屏幕上滞留了好半天。
两个人的肩膀靠得很近,离挨着却差了那么一点点。陶令忽然转头,双方视线在咫尺之间相撞。
顿了两秒,陶令低头看手机。
闻清映似乎没有发现他这一瞬的异常,他眉头依然轻皱着,是在思考的模样。隔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拿桌边的白纸。
陶令坐在靠墙那一侧,闻清映这一动作,几乎将他整个人笼在了身前。
就像个拥抱。
对方衣服上的干净味道扑了面,是陌生牌子的柔顺剂留下来的,有些发暖的甜。
吸了一鼻子,陶令不由自主地屏了呼吸,转瞬发现了这一点,他轻咬一下牙,缓缓松开自己的气息。
闻清映一无所觉,已经开始在纸上写字:“对不起先生,我太笨了,看得似懂非懂。要是掰扯开来,巫术、扶乩、灵媒、萨满,每个都能成一个单独的研究领域吧?能写好多东西了。”
等他写完,陶令嘴角一勾,笑说:“你这声对不起我可当不起,这么聪明说自己笨,最讨厌你这种小孩儿了。”
同时拿过手机打字:“是啊,很多问题我也弄不清楚。隔行如隔山,精神病学什么的我只是个门外汉,用理论的时候斟酌很久都不能踏实。”
把先前的内容从头又看一遍,闻清映也拿出手机,写道:“先生,我看到书上说宗教是为了现世生活,你研究这些呢?也是为了过好现世生活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陶令手指本来在纸张上轻敲,此时节奏突然慢下来,半晌,他掀起眼尾,犹疑地看了闻清映一眼。
闻清映眨眨眼,不解其意。
陶令沉默,这话好像是在问他做这些事情有没有意义,很轻易就让人开始思考那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第一回 了,闻清映问的问题全在他的死结上。
有些事情根本无从说起,也无法表述,更何况是在丧失部分思考能力的当下。
陶令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恰恰相反,我过不好我自己的生活。”
他说话没有对着闻清映,因而不算回应。
闻清映低着头,又在打字:“先生,我看你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很开心,刚才有一下子,我觉得你好像只为说出来,不一定要求对方懂。这也许就是你研究这些的意义?”
陶令愣了一下:“兴许吧。”
闻清映弯弯眼睛,继续打字:“就算你不要求别人懂,但我还是会努力尝试去弄懂的。真的很有意思,谢谢先生。”
他表情诚挚,眉眼被灯光一照,看上去干净得不得了。
陶令忽然之间心生愧疚,好像先前那两秒的剧烈心跳是亵渎。
这想法却带得心脏再次狂跳了几下,最后他只得在暗自唾弃自己的同时,轻轻扬了一下嘴角。
跟闻清映交流本来就费时间些,说了没多少已经夜深。
第二天是星期六,陶令倒是不上班,只是惦记着花店还要开,然而几次试着要提都被打断,而且闻清映看上去实在是精神。
没一会儿闻清映再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圆,但是仔细一看,顶上却是没有闭合的。
图旁边写了“燕歌行”三个字,又标注了朝代。
看了陶令一眼,他飞快打字:“而且涉及传统的问题比较错综复杂是不是?完全的直线传承不可能,甚至连曲线都会是假象,也不会存在圆圈的情况,所以先不论中间夹杂的影响因素,从巫术到降真,再像也注定是不一样的东西。”
陶令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手心往上,做了个“请”的动作。
闻清映笑,手指接着跃动:“就好像魏文帝的《燕歌行》,本来刚开始是表现思妇怨旷的,但是慢慢地过渡,战场边疆被放大,在唐朝人那里就变成了边塞诗,到贾至时为巅峰,一点相思哀怨的痕迹都不剩。随后明朝有诗人复古,又开始以《燕歌行》写思妇征夫之情。这一古诗题的传承,看上去绕了一个圈,但是传统就算回归了也不能抹掉中间的波折,终究不是最开始的样子。”
“圆其实不是圆。”
“是啊,好像破镜无法重圆,人死不能复生。也不是,这比方不好。”陶令说,说完想起他听不见,于是闭口笑笑,真心诚意地鼓了鼓掌。
闻清映笑得很开心。
陶令想着他前前后后的行为举止,念及他跟人交流时透露出来的教养,总觉得这人不该被自己在花店里遇见。
想了想,他写:“你以前念的什么学校?”
第17章 菠萝
看到这句话,闻清映明显地犹疑了一下。
最后还是老实回答:“以前在北京上的大学,正常的大学,但是没读完,大四上了一点点,大概一周吧。”
陶令有点诧异,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的表情已经没有异样,却也不好再问了,只是感叹似地写了一句:“都最后一年了啊没读完。”
闻清映笑,回道:“我学建筑的,五年学制。”
“难怪画画那么好看。”陶令说着,低头看到手机屏幕,已经十一点多。
注意到他在看时间,闻清映起了身。
两个人好像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连当事人都没意识到。直到一起走在街上,夜风一吹,陶令才骤然心生恍惚。
市中心的夜晚永远是热闹的,近年来更甚,尽管已经快半夜,车灯却还在不停闪过。
走到路口,街边有位推着三轮车卖菠萝的阿姨,小块的三角菠萝插了签子,泡在玻璃罐子里。
只有这场景让人觉得梧市还是以前的梧市。
陶令发了呆,对面已经是绿灯,他却还盯着阿姨的板车不动。直到闻清映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想吃菠萝吗?给先生买。”闻清映把手机递过来。
陶令简直哭笑不得,这口气好像在跟三岁小孩子说话。
他没好气地摇摇头,闻清映问话时显然也带了玩笑的意思,见状勾起嘴角来。
一起走了两步,绿灯已经开始闪烁,只好又退回路口。
陶令再次看了看菠萝,抬眼,看清了那阿姨鬓角有些散乱的发,而后准备掏手机。
板车边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单价贴着二维码,闻清映走过去,先陶令一步扫了码给钱。
陶令手机才掏到一半,又放了回去。
玻璃罐子里还有三块菠萝,阿姨要拿袋子装,陶令说:“不用袋子了姨,这样吃就行。”
一人拿了一根签子,罐子里还剩一块,阿姨笑了笑,还是准备要给打包,陶令才发现闻清映给了多的钱。
转头,闻清映正好也看过来。对视一眼,陶令心领神会,说:“姨,这块请您的。”
说完正好绿灯,两个人一起朝着马路对面走,身后阿姨喊了一声,陶令扭头看了一眼,笑了笑。
吃着菠萝过了路口,并肩转进清静的街道。
闻清映。
陶令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这名字,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小区门口。
手里的菠萝还剩一半。
照旧只是挥手作别,见人朝着斑马线去了,陶令回身要进小区。走了两步准备刷卡,手却一顿,下一刻就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侧头望过去,闻清映正好回头,他只得佯装无事,又挥了挥手。
远处灯光下闻清映一笑,转身走远。
十二点十二分,门轻轻响了一下。
暖黄色的光线散开,照亮客厅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屋里很干净,东西不多因而摆放不乱,但也不算十分规整,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姿态。
路上走得慢,又绕了一大圈,已经很晚,但闻清映还不打算睡。
洗漱完,他盘腿坐到沙发上,缓缓吸一口气,手指放在喉咙处感受着。过了两秒,他努力扬起头来,张了嘴,又缓缓合上,咬牙,又慢慢放松。
做完四个八拍的复健动作,他摆出“啊”的口型,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尝试了几次,额头上已经布满细汗。
强迫自己放松,思绪来来去去,忽然就落到陶令打字时候的手指上。脑海里的纷乱逐渐平静,像是遇到什么看不见的魔法。
深呼吸,再试了几回,墙上挂钟嗒一下轻响,指向一点整,与此同时,一声沙哑到近乎气音的“啊”出口,打破了夜的寂寂。
半夜两点,陶令恼火地翻身坐了起来。
双手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颓丧地捂脸静了片刻,他回手在床上狠捶了一下,起身出卧室。
实在是睡不着,那干脆就不睡了。
打开电脑改了一会儿论文,陶令忽然想起回家之前的事情来,坐了片刻,他点开平台课的课件,开始逐页添加文字。
秋意浓。
连着熬了几个晚上,陶令把手里一篇改过几遍的论文投了期刊,在银杏叶金黄的时候,他终于轻松了一些。
星期五,下半学期的第二次平台课,ppt比上周多了很多关键字句,学生里似乎没人注意到。不过这一点也不可惜,只是有点累——
因为闻清映的问题更多了,这一回两个人聊到了十二点。
“天,半夜了都。”陶令说着伸了个懒腰。
闻清映显出点局促来,打字问:“先生,我是不是问题太多了?你跟我讲这么久都够做很多事情了。”
陶令回:“讲东西给你听也是在做事情啊。”
闻清映笑得收敛,写:“那我请你吃宵夜吧?吃吗?”
是有点饿了,陶令想了想,问:“吃什么?”
闻清映:“晚上吃多了也不好,带你去喝粥?”
陶令应了。
关好店门,闻清映带着陶令走了跟平时相反的方向,七拐八拐地,最后进了一条小巷子。
陶令有些惊讶,他从小在梧市长大,这一片熟得不能再熟,这地方他却没来过。
又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其实没出熟悉的区域,只是闻清映带他走了小路,往远处一望就认得地方了。巷子另一头连着主街道,街边拐角处一个小广场,外面有几家很出名的酒吧。
等一下吃完东西从那边走也能回家。
也不知道闻清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虽然夹在小巷子里,但是皮蛋瘦肉粥好吃到不行,而且半夜都还没关门。
陶令边吃边竖了几回大拇指,每次他一赞闻清映就笑,小虎牙一直露着,害得陶令只能盯着碗。
照着各种“情报”迹象来看,闻清映兴许真是有主的,他生怕自己万一真喜欢上了,现下所有的交流都会变成觊觎。
是,陶令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
吃完东西出粥店,闻清映果然带着陶令走了巷子另一头。
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正闪耀,两个人从小广场前面经过,路过一家叫“海盗船”的酒吧门口时,里面忽然冲出来一个女人。
陶令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就看到女人把着路灯柱,像是已经喝醉了在寻找支撑的样子。
里面追出来两个男人,扯着女人就要走,嘴里嚷着“继续喝”。
“放开!”女人狠狠挣扎了一下,头跟着猛地扬起来,长发因此朝后散去,陶令得以看清了她的脸。
有点眼熟。
不等他作出反应,闻清映已经大步走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前任!o(*≧▽≦)ツ
第18章 怒意
灯柱下面两男一女还在互相拉扯推拒,闻清映走到旁边,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吼了一句“看什么看”,另一个只当没看见,抬手就要去拖女生的胳膊,手伸到一半,被闻清映一把抓住了小臂。
陶令连忙跟上去。
“干什么?管你妈的闲事!”那男人拧着眉,回手就想挣脱,没想到闻清映手上力气极大,一挣竟是没能松动一点。
另一个放开烂醉的女生,照着闻清映的脸就要扬拳头。
陶令一惊,正准备要动手,闻清映侧头一让,一脚已经踹在对方身上,把人踹得往后踉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