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香 ————流双

"娘，别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我为母亲盖好被子，哄著母亲睡下。下身的疼痛又来了。
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居所，小绿在门口接住我下坠的身子。
"扶我到床上去。"我呻吟了起来。不能言语的痛苦让我觉得就此死掉也无所谓了。
小绿一将我扶到床上，我便忍不住呜咽出声。小绿担忧又著急地看著我，在她出去叫人前，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没事的，别找人来。"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悲惨的样子。
小绿给我打了盆水来，她用沾著温热的水的湿巾擦去了我脸上因痛苦而泛起的汗水。许久，疼痛才好些了。
"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对小绿微微一笑。她有些害羞，退了下去。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里，看著四周围奢华的摆设，心中却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泪水爬满了我的脸庞。
第二天一清早，小绿把我叫了起来。虽然还有些困倦，可的确到了给外祖母请安的时候了。梳洗妥当之後，我一个人向外祖母住的院落走去。
穿过前庭时，我看到昨天晚上见到过的两位表姐。她们正在花庭中嬉戏。虽然寒冬时节花木凋零，可是有她们在也是令人觉得赏心悦目的。我站了片刻，想到不走不行，刚想挪动步子，两位表姐就注意到了我。
"那不是折香妹妹麽？"她们走近我，我却畏怯地向後缩了缩。
"干什麽？怕我们吃了你不成？"凝雪用很不友善的口气略带嘲讽地说道。
这时候我才发现，也许不止是姨母讨厌我[自由自在]。
"你看，这丫头穿这上好的貂皮哪，我都没有这麽名贵的衣服..."
"哼，不知老太君是怎麽了，竟然这麽优待她。她不过是那下贱女人的孩子罢了。"
"不要...不要这麽说我娘。"我气得发抖。这里的人都不欢迎我们，这我知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进了苏家的大门，不就是一家人了麽？家人会这麽冷酷无情的麽？苏家究竟是怎麽样一个家族啊！
"哟，生气了呢...我们说的是事实，不爱听就别听啊。"
我悲哀地发现，寄人篱下就必须忍耐，毕竟她们才是这个家受宠的人。
我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默默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我应该庆幸听到这种冷嘲热讽的不是母亲。
"什麽下贱东西，也配和我们住在一起？哼，明天就让老太君把她们赶出去！"
我闭起眼睛，心中对自己说要坚强，这不算什麽，我要的只是母亲好起来。
即使这座宅子容不下我们。
但是，在我还在梦乡中的时候，母亲却已经离开了傲雪山庄。
到外祖母房里给她请安的我从她冷酷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好像坠入了无底深渊。
"为什麽要把娘送到杭州别馆去？为什麽要把我们母子分开？"我茫然地看著老太君。
"你以为这里的气候适合她养病麽？她没告诉你吧，她得的是肺痨，还有花柳病呢...真不知你们从前过的是什麽日子。"她的话语中包含的不是对我们的同情，而是蔑视，"总之，把她送到那里去是为了她好。"
"可不必那麽匆忙，让我送她也好。"
"又不是从此以後见不著了...如果你听我的话，我自然会让你们见面的。"
那一瞬间，我终於明白了，我的外祖母将我母亲藏了起来。她想利用母亲来控制我...我的一生一世都将被苏家所掌控....
我失神地看到外祖母嘴角扬起的诡异微笑，知道这一生我注定深陷牢笼。

二、六月
六月了。
六月是草长莺飞的日子。
趴在窗沿上，看著庭院中百花峥嵘、蝶舞蜂忙的景色，我忽然羡慕起凝霜、凝雪来。
她们不同於不能离开苏家的我，十四岁开始就在江湖中到处走动了。苏家一向以出美人闻名武林，她们的出现自然引来许多青年才俊的注目。武林中公认的两朵美葩，是无数英俊少年梦寐以求的美娇娘。
但是，我羡慕的不是她们被赞美和倾慕所包围，而是她们可以看到我所看不到的景色。她们可以看到落日余辉下的西子湖，可以看到长河落日圆的壮丽，可以到塞外享受异域风情。她们是自由的，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干什麽就干什麽。而我只能坐在这里，看著年年不变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
来到苏家，已经有九年了。九年来，我学会了很多事。两个寡居的姨母没有打理苏家的本事，两个姐姐也只懂得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所以一直都是我在管理苏家诸多事务。这也许就是外祖母将我控制在苏家的原因，让我成为苏家的奴隶，为苏家做牛做马，好让苏家的女人们可以安逸地生活。
外祖母仍然是苏家的一家之主。
从前我很奇怪为什麽苏家除了男仆就没有男人了，後来我才明白，苏家根本容不下男人。究竟是何原因，我也不想追根究底。苏家有什麽秘密，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就算有一天苏家被毁，我也只会高兴我终於解脱了。
唯一让我牵挂的是母亲。
几年来我没有见过她一面，只是每个月外祖母都会让人从母亲那里带回信来，以此证明母亲还在世上。外祖母曾经答应过让我们母子见面的事始终没有兑现。我想，她也许根本不想让我们见面。
就在我陷入沈思时候，白夫人走了进来。
"孙小姐，老太君让你去呢。"
"是，就来。"
我乖乖应声不敢不搭理。
"老太君找我有什麽事？"我在脑海中拼命搜索这几天苏家的大小事务，"莫不是在扬州的商号出了问题？"
"是两位小小姐的事。"白夫人称我为孙小姐，但却喜欢叫凝霜和凝雪"小小姐"，大概认为我始终比不上家中那两个天之骄女吧...
"怎麽了？钱又不够花了？"
"孙小姐，好歹她们是你的姐姐。"白夫人似乎不喜欢我用这麽嘲讽的口气说她心中的两块宝。
"那又是什麽？"
"去就知道，老太君不喜欢下人乱嚼舌头。"
知道白夫人对外祖母的忠心，我也不多说话，随她来到外祖母专门用来议事的书房。我轻轻敲了门後，得到外祖母一声应允才推门而入。
"老太君。" 我唤了她一声。
"不必客气了，我心里清楚，你恨不得我死了才好。"外祖母冷笑著，直指一旁的座椅让我坐下。"你若死了，我找谁要我娘去？"我也冷笑，在她面前我从来不忌讳表现我的敌意。
"後日有几位贵客要到庄上来，你要好生准备著。"
外祖母再怎样厉害，毕竟已是个老人，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才让我成为管理苏家事务的主家人。想来，早在九年前她见到我那刻起，心中就有这个打算了吧...从这一点上说，她倒是深谋远虑。
"是什麽贵客？"我很能尽我的本分[自由自在]。
"凌秋远、莫冠群、杨飞禹、蓝笑笙，这四个人你听过麽？"
我笑了笑，"世家四公子"，谁不曾听说过他们的大名？"这几人就是给凝雪凝霜定的夫婿人选吧。"外祖母一向只考虑怎麽让傲雪山庄更出名更有威望，连心爱孙女的婚姻也不放过，倒是"人尽其用"。
"难道还是给你定的不成？"
她冷然的话语想把尖刀戳入我心肺...我这残缺的人生又是谁造成的？！
"我怎麽敢作这种奢望？我是什麽东西，不男不女的，还多亏老太君恩赐呢..."
"这是你选的路，怨不得我。"
是的，这是我选的路，不能怪任何人....
"就是这事儿的话，我会办妥的。没其它事儿我就先走了。"
也不管老太婆有何种表情，我径自站起身。
"话还没完，你急什麽？"老太婆一副冷然高傲的样子叫人看了受不了。
"还有什麽？"
"这几天，徽家堡会派人来。"
什麽？！"那可是被江湖上称作邪道的地方，你竟然允许他们的人来？"简直不是她的作风。
"总之，你安排著，别让人知道就是了。"
"明白了。"看起来，外祖母更重视徽家堡..."安排他们在山下的别庄住如何？那里清静，又没有人，不会引人注意。"
"就这麽办吧，你做主即可。"
我不太爱管外祖母做什麽事，就算是奇怪，只要外祖母下了命令我一向照做。我知道，在这个家里不容我说不。

忙忙碌碌了两天，傲雪山庄总算是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即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会觉得脸上无光。
为了迎接那四位贵公子的到来，我几乎没有合眼的时间，这下总算可以让我好好休息一下了。
"小姐，外头好热闹，我们瞧瞧去吧。"
正想偷得福生半日闲得时候，小翠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她。
小翠是厨房的丫鬟，却也是小绿的好姐妹，经常上我这里来找小绿。久而久之也和我相处习惯了，好像把我当成她的主子那样对待。
"要去的话，我又不会拦你，拉上我干什麽。"
"小绿也想去呢，对不对？要是小姐不去，我们作下人的怎麽好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常也有贵客来庄上，怎麽不见你们这麽热心？"
"往常又没有俊美的公子哥儿。"小翠说得理所当然，"小姐，听说这四位公子都是翩翩美少年，你就没有动心？"
我淡淡一笑，有心避开这个小翠一直以来关心的话题，"我不去了，你们去吧。"说实话，这些贵公子们也不见得喜欢这麽多人把他们当猴子看。
"要我们丢下小姐麽。这可不成。"
两个丫头直直地看著我。我何尝不知她们心里想什麽？平日里被两个姐姐的丫头欺侮惯了，不甘心我在苏家受冷落。
"这几天忙著办事已经很累了，招待客人的事就让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吧。你们乖乖的，别吵我。"我倒头又将自己埋在丝被中...还是被窝舒服啊...
"小姐..."
小翠见叫不动我，便气呼呼走出去。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小绿正在门外候著，要给我梳洗打扮。我摇了摇头，"今天我不出屋子，不用了。"我找了根碧玉簪子随意地将头发挽了一挽，"池子里的荷花开了没？这时候应该开了吧..."
"还没呢，连个花苞都看不见。"小翠气呼呼跨进门来。
"干吗嘟著个小嘴？谁又给你气受？对了，你不是去看四位公子了？"
"远远就看见大小姐、二小姐还有她们那些个丫环在那里挤成一堆了，谁还看得见啊。哼，反正我也不是很稀罕。"
我笑了笑。"没事的，晚上我让你去给他们送夜点去，就可以见著了。"
"真的？"小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点点头，"真的，想来这点权力我还有。"
"小姐最好了。"小翠开心地叫起来。
"走，陪我看荷花去。"我拉上她们两个，到院子外侧的清池去。
也许是刚进入六月，池子里的荷花果然还没有长花苞，一眼望去只看见一大片绿色的荷叶。"难道真的太早？"
"我就说了，没有嘛。"
"可去年就是这时候看见花苞的。"我有些泄气，然後小绿忽然拉住我的衣袖..."咦？"我定睛看去，荷叶丛中那小小的淡红色是什麽？"看看，不是花苞麽？我就说嘛，去年明明是这个时候长的。"我得意地笑著。
"真的呀，可好，今年荷花又要开满一池子了。"
"小绿、小翠，沏壶茶来，我们在院子里赏荷叶..."我兴头一起，做出了决定。
"是，是，这就去。"
摆好桌子，沏上香茶，我享受著得来不易的片刻宁静。我想我很可能就此终老，一辈子都不会跨出苏家的大门。这样也好，虽然苏家於我而言，仿佛一个牢笼，但我已经习惯了这个牢笼。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冥想间，由远及近的喧闹声让我回过神来。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芙蕖清幽'？好别致的名字。霜妹，这里是你住的地方麽？"
"禹哥哥，这里没有什麽好看的，我们去别处吧。"
是凝霜带著客人游览傲雪山庄吗？怎麽会让客人走到这里来？
我皱起眉，也不想搭理，谁知小翠竟起身向门外应声，"这不是大小姐麽？今天怎麽有幸到小小姐这儿来了？"
"你这丫头！"凝霜碍於有外人在不便发作。
"小翠，回来。"我知道小翠这一说话，今後少不了被凝霜记仇。我在这个家没有地位，保护不了我的人，只好让她们能避则避。
"是不是老太君说的三小姐？对了，这位妹妹我们还不曾见过呢。既是要变成一家人了，不如出来给我们引见引见。"
"她...见不得人。"
"谁说我们小姐见不得人？我们小姐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小翠这张嘴...我恨恨瞪了小翠的背影一眼，站起身就往屋里走。
"既然如此，妹妹就更应该出来了。"
说话间，一群人已经走了进来。
我咬著牙，知道躲不过去，於是换上微笑的脸庞转身向那群公子爷们盈盈施了一礼。"折香未曾迎接众位贵客，失礼了。"
我听见男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意料之中。
我知道我的容貌会给男人们造成多大的震撼。外祖母就是因为我这副从小就有天资的容貌让我做了个半阴不阳的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这容貌会给多少人带来灾难。
"如此绝色，怎麽可以埋没在这幽冷的地方？"
我听见有人喃喃自语，於是在心头冷笑一声。
"禹哥哥，我们去别的地方逛好不好？"凝霜青著一张脸，含著无比的恨意看我一眼，又装出娇柔的样子向她的未婚夫撒娇。
"妹妹叫折香吗？真是好名字...折香妹妹今年又多大了？"那个叫杨飞禹的充耳不闻，只顾问我话。
说实话，看到这种景象，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痛快。可是，我也知道我若图了这一时的痛快，将来要面对的则是更加悲惨的境地。"折香这样衣冠不整，让众位见笑了。折香怕见生人，还请众位体谅。小绿小翠，我们回房去。"也不怕他们说我不知礼数，我转身进了屋。
"小姐，怕什麽，跟他们出去又怎麽样？你看，那些公子都好漂亮，一定有配得上小姐的。小姐，你不留意一下麽？难道你就不担心你的终身大事？"
"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其实，有些事并不是只要争取就可以得到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分寸。"我笑了笑，"倒是你们，也不小了，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跟在我身边这麽久，总不见得把你们锁一辈子。过几天，我和老太君商量著给你们找好人家。"
"小姐要赶我们走麽？"
"不必这麽慌张，我不是赶你们走，只是你们也有获得幸福的权利，我不可以这麽自私。"
"我才不要...我和小绿要陪著小姐风风光光地作陪嫁丫鬟。"
我始终微笑著，没有告诉小翠她这个愿望恐怕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实现了。有梦做总比没有梦的好，起码让我还有一些做梦时的快乐...
折香（二）下

我想，今天的事情惹得凝霜不快，她定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已经作好受罚的准备。
但现在的状况是我怎麽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