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香 ————流双

外祖母竟然让我到大厅和他们一起用膳。
对这个精明能干又冷酷无情的女人，我一向猜不透她内心想法。明知道凝霜的好事极有可能因为我的出现而搞糟，却还让那些男人们知道我的存在。为什麽？她不是想让苏家攀上武林望族的靠山麽？只有凝霜凝雪才可以助她完成这项事业，而我的存在只会使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才对...
感觉到左侧那个世家公子杨飞禹毫不避忌的热烈目光，我有说不出的厌恶。他的行为更像是个纨！子弟，而非出身名门。比起其他几个人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汗颜。可见凝霜挑人的眼光糟糕之极。
"折香在我们家最小，却是最能干的一个，苏家上下都靠著她在打理。"外祖母在人前扮演著慈祥长辈的样子。
"想不到折香妹妹这麽能干。"对面的蓝笑笙含笑看了我一眼，我佯装羞涩，低头避开。"是老太君缪赞了。"
"对了，过几天我们要去杭州，折香妹妹没出过门吧，和我们一起去如何？"
杭州？！我心里刚一转念头，外祖母却已开口："恐怕不行。折香这丫头是家里的支柱，没有她可不成。苏家一刻也离不开她呢，呵呵呵呵..."
我嘴角含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我终究是离不开苏家，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早在九年前听到母亲被送往杭州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至今还抱著什麽希望呢？还想去杭州找母亲？不是痴心妄想麽？！
罢了，我认了，这是宿命，我抗拒不了，唯有顺从天命...
"折香妹妹今年多少了？许了人家没？若还没有，在下还有几个表哥尚未..."
"折香定的是三世姻缘，早在娘肚里就定了亲，过几天就有人上门来迎了。"外祖母打断了杨飞禹的话。
我心里头冷笑。外祖母这谎言撒得实在不怎麽高明。
然而...
不对...
按她的脾气，怎麽可能会撒这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莫非她又有了什麽计划不成？
"哦？但不知道是那里的人家？"
"说起来还真是惭愧，折香并非和武林人士订亲。老身实在不希望这丫头和打打杀杀沾上什麽关系。况且这门亲事也是天作之合，折香，你说呢？"
"老太君说的是。"我低头，温顺得像只羊羔。可是，此刻我的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用罢晚膳，外祖母便找我去她书房。我也正有事要问她。
"你刚才所说的是真是假？"
"真的。"
"怎麽可能？"我惊喘一声。虽然心里明白外祖母是那种什麽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却还忍不住想要挣扎，希望她晚膳时所说的都是假话。
"为什麽不？人家可是不把你的残缺看在眼里。他要的是天下第一美人，我给的也是天下第一美人，有什麽问题？"
我看著外祖母，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仿如夜叉般恐怖。"究竟要把我送给谁？"想起过几日要来的是徽家堡的人，我打了个寒颤..."是徽家堡的人麽？"
"没错。"外祖母毫不顾忌地说出口来。
"让我做牺牲品？"
"你要这麽想也可以。"
我浑身冰冷，说不清此刻心中有什麽样的感受，只是恶心得想吐。
"明天他们就要来了，你去准备准备迎接他们吧。"
我没有作声，如一个木偶般走出了书房。
尽管已经进入六月，但我仍然感到迎面而来的一股子冷气。那时只有三九严寒才有的寒冷。我好像又回到了我和母亲来到苏家的那一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脸。我早就知道我不会得到幸福。但是当我逐渐习惯於一种屈辱却发现自己将要开始习惯另一种屈辱时，我还是无法保持平静。我居然还有所谓的自尊心麽？这可笑的东西还存在於我卑贱的身体里麽？
我嘴角浮起一抹笑容，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必然是诡异异常。
我回到我的屋子，小绿、小翠迎了上来。
"小姐。"
望著这两张关切我的脸孔，我慢慢呼出一口气来，强迫自己的心情保持平稳。
"小姐，没事吧，脸色这麽苍白？是不是发烧了？"
"没，没有..."轻轻推开小翠伸过来摸我额头的手，我的眼睛又下意识避开小绿那双探究的眼神。我不知道此刻能不能像往常一样成功地将自己的心情掩盖起来。
"真的吗？可不要硬撑。"
"你们有见到过我硬撑麽？"我想向她们微笑，可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因为在饭桌上应付那些客人们而僵硬了，"也许是太累了，要应付那麽多人...往常可不用我出面的。"
"那倒也是。"小翠与小绿对望一眼，"那麽小姐就早点休息吧。"
"好。"我不甚有力地回答著。
看著两人小心翼翼为我阖上门，我暗暗做出决定：如果我这辈子注定是这样的命运，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两个丫头得到我所不能得到的幸福。

三、嫁亲

我站在悬崖边，脚下就是通向苏家的大道。
悬崖上的风即使在六月也很急， 吹在身上衣裙像掀起了一阵浪。
"小姐，那里风大，危险。"
小翠拉住我的袖角，想把我往回拉一些。我一笑，轻轻挣开了她的手。"这样看得清楚。"要是真被风吹走，倒也是个好结果。可惜，我没这种福分。
远远的，走来一队人，车马齐全，只是没有树旗。我知道，我要等的人来了。
"我们下去迎接。"我淡淡说道。
小绿和小翠并不明白那些人是来接我的。如她们一直盼望的那样，我的面前即将有一份快要展现的未来。只是，那未来...究竟是福还是祸，我心里清清楚楚。
那一群人的队伍渐渐走到我面前来。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黝黑的脸庞，还留著一蓬大胡子。他见我们三个姑娘站在路中央，呵呵一笑。"三位是要拦路抢劫不成？不过凭你们娇滴滴的样子，陪大爷我们玩玩也不错..."
"你..."小翠刚要发作，被我拦下。
"我是苏折香。"
他们听到"苏折香"三个字後，居然安静下来。
"原来是苏姑娘，刚才失礼了。在下六全，是徽家堡管外务的执事。"黑脸大汉一下子变得有礼起来。然而礼貌背後，却是冷淡又戒备的眼神。
"老太君命我领你们到别馆休息。我来为众位带路。"我也没说"请"字，一转身径直往前走。
"听说苏家两个姑娘都挺漂亮，不知道这最小的一个长什麽样儿？"
我听到身背後有人悄悄议论。
"一定很丑，不然她干吗遮著脸？"
"蠢货！我们要的是天下第一美人儿，苏家敢给我们送次货来？"
我微微冷笑。
"你们他妈都给我闭嘴！"是黑脸大汉的声音。随著这一声怒吼，後面变得安静许多。
苏家到底将我送给了他们之中的谁呢？还是我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玩物？我不知道，不想知道，没有兴趣知道。昨天彻夜未眠，我为自己想好了许多种悲惨的未来，反正已经沦落，只要我没了感觉，怎麽样都无所谓。
我领他们到了别馆。
"我为众位打点好了，若有不足，众位尽管开口。"
"我们要姑娘..."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淫亵的叫嚷。
黑脸汉子朝人群中看一眼，立刻走过去给了其中一人一个巴掌，"他奶奶的，敢在苏小姐面前这麽放肆？"回头又对我抱歉一笑，"真是让小姐见笑了，我回头好好管教手下。"
我摇了摇头，"无妨。那麽，众位先好好安顿著，晚上我再来。"
我移动步子，轻轻走著。走到门外，我向小翠看了看，"去惠妈妈那里要些姑娘来伺候他们，帐按老样子记。"小翠点点头，领命而去。
苏家在各地都有生意，和那些好色男人们周旋免不了要在这方面有所准备，因此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倒也不困难。但是，从此处我也看到了，所谓的江湖第一大堡，所谓要另辟蹊径、独走邪道的这群人，也不过是许多许多混混的集合罢了。
回去向老太君禀告了一切，到了掌灯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别馆。
被上等的妓女喂饱了男人的欲望之後，他们一个个都显得很满足。
"我想见见老太君。"黑脸汉子对我说。
"见老太君作什麽？"
"我们不能在此久留，所以要尽快和老太君商量行程。"
"不必见老太君，对我说便可。"
"小姐可以做主麽？"黑脸汉子轻轻笑了起来。
"在这件事上，是的，我可以做主。"
"还是和老太君说比较好。"
"我说了，这件事我可以做主。"我冷冷的不带有感情的语气让他有一瞬间的错愕，他似乎一直将苏家三小姐当成是那种柔顺的不堪一击的弱小女子。
"那好，我想三天後走，小姐看怎麽样？"
他虽然问我怎麽样，但我知道，他已作出了决定，就算我说不愿意他也不可能因为我而改变计划。
"无妨。"三天足够我将所有该办的事情办妥了。
"那麽三天後，在下恭迎小姐大驾。"
我从面纱後注视著他，我明白他那双透著狡黠的眼睛里折射出的含义意味著什麽。然而，我不在乎。我知道只要我不在乎就不会有任何东西影响得了我的情绪，我就不会欢喜，不会害怕，不会抱著希望过日子，也不用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悲哀与绝望。只要我认为没有什麽值得我在乎，我就不会有别人那种可笑多余的感情。
　　在这一点上，徽家堡的人似乎低估了我。
"好。"於是，我回答。
我看著丫鬟们忙忙碌碌在我房里穿梭不断，眼底一片清明。
只有在出嫁时候才有的热闹此刻在我房中显得格外不协调。
真奇怪，明明是我的终身大事，然而我却没有任何与我有关的感觉。就好像我只不过是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冷眼旁观这滑稽的一切。
白夫人站在我身边，用她那一贯的说不出有多怪异的微笑注视著房内的动静。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对自己是外祖母的走狗这件事很自傲。
"孙小姐，你看还有什麽没有在嫁妆里备齐的？"一个嬷嬷拿著份单子，喜气洋洋地冲我说道。我接过单子，略微扫了一眼，又还了回去。"不必改了，这样就可以。"
"我看孙小姐还是瞧仔细点好。"白夫人替我接过礼单，嘴角含著一缕刺眼的微笑。
"我还信不过你们吗？"
我含笑站在丫鬟面前，任她们为我试穿美丽豔红的嫁衣。一向认为与红色无缘的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也能大大方方地穿上这样漂亮的红色。只是，这象征喜气的红色，如今看来却有说不出的诡异[自由自在]。
"明儿一大早就出发的，老太君年纪大，说是不来送孙小姐了。"
"是不该让老太君累著的，明儿我自个儿悄悄上路就是了，决不会惊动旁人。"我一副巧笑嫣兮的样子，坚决不让除了笑意之外的表情显现在脸上。
"哪里有小姐出嫁没人送行的呢？这可不成规矩。"
白夫人嘴里说的是"不成规矩"，然而终究是安心於我许下的承诺。看这样子不必是我，就是哪个不相干的谁谁也知道她这次来，不过是因为来太君想知道我有没有作傀儡的觉悟。其实来太君大可不必担心，作了九年傀儡，早已经习以为常，可叹老太君却还是处处防人。
"让老太君尽管放心就是，我娘不是还在杭州疗养麽？"我实在很想附赠几声冷笑给白夫人，提醒她毕竟我和她们这些冷血的不同。
"既然如此，老婢就不打扰孙小姐了，老婢告退。"
我随便挥了几下手，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这在苏家的最後一夜，竟是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的时候，我便被一片嫣红装扮起来。铜镜之中，凤髻高挽，步摇清响，眉如黛，唇若血，活生生是个天下第一美人儿的苏折香。
我冲著铜镜绽放出一抹自认是最豔丽的微笑，心想不管如何，我今後都要以这个表情面对别人。以色侍人，不外如是。
"小姐，该启程了。"一名丫鬟在门外轻声说了一句。
"好，启程。"
我打开门，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来。
屋门外只寥寥站了几个人，几名护送我下山的长工，还有几个丫鬟。小翠正站在偏僻的角落里看我。她是厨房里的生火丫头，不能做我的陪嫁丫鬟。
"小翠，来。"我朝她招了招手，她几步便奔了过来。
"小姐..."
"傻丫头，小姐嫁人不好麽？你总是心心念念的，如今成真你反而哭了？"我笑笑，握住了她的手，"我不在，凡事都要收敛著些，毕竟姐姐她们还在这儿住著，少不了要找你的麻烦。"
"小姐..."
看小翠略有诧异，我淡淡笑了。"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以後想想。若是遇上了如意郎君，千万不要错过了，知道麽？"
"嗯，小姐，我记下了。"
"那就好。"
我猛然放开小翠的手，转身走向大门。那扇大门，和九年前我刚到傲雪山庄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但是，人却已经变了。
"小绿，我们走吧。"
我终於还是跨出了傲雪山庄的朱漆大门。

走了一个多月。
我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方向，只是有感觉他们一直往北方走。
一路上他们对我有礼有加，没有半点轻浮的举止。这让我意识到我将要嫁给的必定是徽家堡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逐渐往北去，也让我感到北方与南方的不同。九年来我第一次跨出苏家的大门看到外面的世界，使得我多少有些解放的轻松。小绿为我摆上精致的小点心。"这是他们给我准备的？"看到小绿点点头，我微微一笑。
"真是不错的点心。"小绿也跟著笑了笑。
马车里样样俱全，只我和小绿两个人也还显得宽敞。他们都很小心不选择人多的地方走，大概是为了避免和那些正道人士冲突。
"苏小姐，再走上几十里路我们就到了。"帘幕外，赶车的六全忽然说道，"前头有个茶棚，我们先在那里歇个脚。"
"随你们吧。"
队伍在茶棚外停了下来。小绿给我戴上面纱，轻轻扶我下了马车。
"苏小姐，请这里坐。"六全给我留出了位置。
茶棚不大，座位也不多，在我们进来之前早有三三两两的人占据了几张桌子，轮到我们的也不过才两三张，所以徽家堡的人大部分都只能蹲在地上或是靠在马车边捧著清凉的茶解解暑气。
茶棚的夥计给我们沏上了茶水，小绿又从马车里端来了糕点，让我就著茶水吃，
"哟，是哪家的小姐出门啊..."
这轻佻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後我竟能感觉到一个人紧紧靠在我身後。我浑身僵硬，过於亲密的距离让我戒备起来。
"这位公子请自重。"因为要长途跋涉的关系，我早将嫁衣换下，现在的模样和寻常富贵家里的千金没两样，难怪有宵小之辈敢明目张胆过来调戏。
"美人儿揭开面纱让大爷瞧瞧如何？"
我一下避开男人伸过来要掀我面纱的手，但是心里却在奇怪为什麽徽家堡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这名无赖的行为。一路上他们都对我恭恭敬敬，没理由到现在看有人调戏我却置之不理。究竟是出了什麽事，让他们决定作壁上观？
"小姐何必呢？你看你的下属不都乖乖呆在一边不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