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走,封儿便开口骂,一边骂,一边又来扶应解语:“我的公子爷,昏迷了三天三夜,可吓死我们了。如今可好点?没被那群狼心狗肺的气坏吧?”
三天三夜?原来自己竟昏迷了这么久。李少情,早去远了吧。
封儿招呼丫环端药,应解语就着他搀扶坐下,冷汗涟涟,看得封儿心疼不了。
“怎么应公子这么不小心?被人在肩头砍了一刀?”他埋怨。
应解语淡淡一笑,无力争辩。是啊,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只怪当初,李少情的目光,让他心痛如绞,一时只顾着解救自己的心,忘了这个身体。他这么小气,这刀伤,就算上天对他的惩罚吧。“我怎么回来的?”他岔开话题,不愿就李少情眼中的一个意外而纠缠下去。
封儿神色却奇怪起来:“应公子,你是让人给抬回来的,你那时的样子可吓人了,又是水又是血,脸白的要死,我以为你真死了,当场就吓哭了。”
“恩人是谁?”
“应公子,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认识的人?”
“算认识。应公子记不记得,当初李爷派去定王府保护你大师兄的旺财?”封儿两只贼眼乱转,打探风声,“他没尽职责,杨公子被人害死了。他怕李爷责骂,一个糊涂,就跑了。这些年来,他走了不少地方,不知怎的加入了汉人八旗,心里可一直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不像话。也巧,那天在河边看到应公子遭清兵围攻,他便救了你,想要弥补过错。应公子,你给不给他个机会?”
应解语一声苦笑:“什么给不给机会的?杀我大师兄的人不是他,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未怪过他什么。你让他出来,这次的救命之恩,我要好好谢谢。”
封儿开心,一蹦多高。不等他去找旺财,旺财自己转出来了,原来隐伏多时。
“应公子,我一时糊涂------”他满眼含泪,话说不完全,腿先弯了,他跪下来,给应解语磕头,“李爷待我极好,我却------我却------”
应解语不拦他,腿一弯,他也跪下了。旺财吓了一跳,忙要扶,应解语怒视他:“怎么?你能为你所为不屑向我磕头,我便不能为你救命大恩向你磕头么?”不等他有所反应,他将他磕的头全数还给他,又加了三个。
站起身,他累得气喘吁吁:“旺财,我要去京城找你家爷,你跟不跟我去?”
旺财从呆滞状态回复,一拍胸脯:“应公子放心,旺财动手救人时就发了誓,只要李爷和应公子不嫌弃,旺财这生是跟定了你们。”
有了这番刚强的保证,应解语略略宽了宽心。
这时,丫环将药端上来,应解语勉强喝了。旺财有些扭捏,说药是他自己配的,嘉定城乱成一片,一时找不到大夫。
应解语点点头,在封儿搀扶下,又回房躺了会儿。
过去的事,未来的事,那条从过去到未来的河,在他身边打卷,浪翻浪,他的思路,却还是一点点澄明起来。
强自打压下各种煎心般的感情、及随之而来纷繁错乱的思绪,他只捡他愿意想的,想了一遍又一遍。以为自己又要做恶梦,不敢睡。睡着了,却风平浪静。
第二日一早,他略略收拾,带上封儿和旺财,上路了。他们走后没多久,一个叫朱瑛的,再次占了嘉定。血雨腥风,追赶着为他们饯行。
谁入地狱 应解语等三人回到京城那天,天色极阴,一片刺人的银灰光芒,压抑地悬浮在半空,懊热难忍。也就手拉起贴胸衣物扇一扇的时间,天空开始发威,电闪雷鸣,暴雨如瀑。
应解语他们三个人,两把青绸伞,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地,走向李园。
天地一片灰暗,仿佛行到末日,无处回头。可夏季的天,翻脸比翻书快,风雨来得快,收得也快。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天又明亮起来,薄薄的,新生的气息,弥漫在李园中,为应解语洗却旅途的风尘。
他这次回来的突然,照管李园的几个婆子见了他,都措手不及。他摆摆手,要她们别慌。李园自他们搬后,就关了一大半。如今他虽回来,也不过带了两人,况且前途未卜,是去是留,全然不知,所以只在仍开着的清寒院中歇了。
他疲累极了,简单梳洗过后,先上床饱饱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
穿衣出院,扑面的清风,令他心神一爽。
封儿比他起得早,已催人准备了晚饭,一见到他,立即迎上:“应大哥,你醒了。晚饭已预备下了,你先填填肚子,我去催旺财起床,准备马车。”
应解语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露出疑问之色。封儿跟了他这些日子,心意相通,见他神色,已明他意思,他摇摇头,遗憾地说:“那些个丫环婆子,什么都不知道。连李爷到没到京城,也不知道。”
算了,他总会知道。
一路风尘,更坚定了他寻李少情的信心。这段情,来之不易,好不容易才结了个正果,他绝不放任它就这样莫名消失了。清廷怎么样,权势又怎么样,他们有法子夺走他,他就有法子夺回他。只要他心里有他,他一定夺回他。就怕------
摇摇头,应解语甩却不必要的猜疑,上车,出发了。
早在双飞园时,他已将进京后行动,一步一步测算好了。一路上反复想着。现在他照本演戏,并不盲目。奇怪的是,他人下了车,进了陈府,与陈一球面对面时,心底里,居然茫然起来,仿佛一阵雾,从不可知的沼泽地带飘来,阴阴的,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真的,回到京城了?他真的,立即能知道李少情的消息,甚或更乐观一些,立即能见到他了么?
陈一球见到他也吃惊,但他毕竟年纪大了,风浪经历得多了,略略惊奇后,也不觉有什么特别,倒是见到故人,又是自己欣赏的戏道同人,脸上皱纹拉伸,注满了笑意:“几时回来的?亏你还念着我。”
照例客套一番,应解语直截了当:“不瞒陈叔,解语这次回来,主要为了前朝左都御史的小公子。陈叔人面广,消息灵,若他到了京城,没有陈叔不知道的。”
陈一球靠在太师椅上,一只手,玩着两枚亮晶晶的铁胆,两名童子,各站一侧,为他打扇消暑。
铁胆哐当哐当,扇子呼哧呼哧,应解语等他回答,仿佛等到了时间静止,他表面平静,鼻尖,却沁出细细汗珠来。
“少情他,”陈一球终于开口了,在一个轮回后,“的确在京城。”
应解语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他外弛内紧,听他回答。他说:“我认识他不是一年两年了,打他离开李府,自个儿闯出一小番名堂的时候,我们就彼此疏通了。是以这次有人告诉我,他出大力,帮忙吴志葵一夥反叛对付朝廷时,我还斥他胡说;不想一会儿他就入了京,被关起来审。我托着关系,看过他一次。”他顿了顿,看了看应解语。应解语暗暗捏紧拳头,淡淡说:“既然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总免不了。陈叔尽管说。”
陈一球这才继续,“你是明白人,其实他的情况,这样的责罚,已算轻了,不过皮外伤,没打坏什么。我亲口问他,是不是真造反了,他直认不讳。我劝他,向朝廷服个软,明哲保身;他告诉我,造反是死罪,朝廷不杀他,无非看中他万贯家财,一旦他露了口风,那是更无活的希望了。我想想也对,劝他小心,就回来了。
“那之后不多久,听说刑部新上任的大人,把他调了去,亲自审问,居然出了结果。
“清兵几次出动,却没拿回半分好处。最后,少情亲自带他们去了,那些清兵却不知中了谁的埋伏,十死九伤,少情也差点逃掉,还是刑部那位大人,拿了他手中一个人作饵,才诱回了他。你想,他本是重罪,这次清兵又死得不明不白,别人岂有不拿他当替罪羊的?我就是不明白:他们至今没杀他,是想做什么?”
他的不明白,应解语却有几分明了:“陈叔,当年崇祯帝手下,如今有多少还在的?”
陈一球被他一点,也如有所悟:“是我老糊涂了。那些人大多还在,换了衣服,换不了过往,他们有把柄落在少情手中,自然不敢逼得他太急。”
应解语说:“依陈叔看,怎样才能救出他?”
陈一球摇头晃脑:“难啊。”
应解语冷笑:“陈叔别消遣解语了。陈叔是什么人,这江山的主子怎么改,这山山水水,却是不大动的。陈叔浸淫其中多年,老江湖了,还有什么,是陈叔不能明白、不能解决的?”
是奉承,应解语却不像他人,从下往上抛,诚惶诚恐;他聪明,摸准了陈一球的脾性,站在他之上,从上往下,随随便便一投,看似无意言语,甚尔带着几分气,却恰到好处,迎合了老人自大心理。他哈哈一笑,吹起了胡子,飘起了心。
“你别气你陈叔,实在这江湖太大、太黑,我能安安静静待到今日,不容易。你陈叔年纪大了,不想惹祸。你要救少情,找我没用。”
应解语听出门道:“那要找谁?”
“谁关着他?谁在审他?我给你提个醒:刑部大人,你也认识,前朝的大学士,叫魏照乘的便是。”
应解语搜索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号人。陈一球见他露出茫然的神色,索性再提醒他一点:“这人一本正经,办事也算公道,只有一点:贪财。”
应解语点点头,下了决心,管他是谁,他要去找他,闯一闯他的府第,不是赔进自己,就是救出少情。
事前准备了礼物,这时恭敬奉上。陈一球见是一套原本的<<玉茗堂四梦>>,加上一套贵妃行头,如获至宝,拿到手里反复摩挲赏玩,恨不得将它们揉进身子去。沉醉了半日,这才又想起应解语。刚才是好意,如今便是热情。他吩咐下人,端来解暑酸梅汤,端来各色细巧茶点,推了身后童子为应解语打扇,铁胆早被抛在一边,他兴致勃勃,如同一个老小孩,唯恐讨不了应解语欢心。
他这么前后判若两人,应解语却也不奇怪。这份狂热,也是蕴育他的土地。
“这套<<玉茗堂四梦>>,你当初花了不少力气,才从显祖那儿得的吧。”陈一球小心翼翼看着他,目中既有谴责,责他不知珍惜;又有得意和恐慌,得意于对方的糊涂、自己的好运,恐慌,则怕他反悔,又问他讨回。他可不会还他。
应解语安抚他:“得来虽然不易,于我到底是玩物,比不得李公子性命要紧。陈叔,你是我长辈,从前唱戏,解语就得了你不少教益;如今解语有难,也只有陈叔可信。”拿出另一些箱笼,“这里藏的,是解语历年的收藏,陈叔是懂戏的,必定懂它们的价值。我身边没多少现钱,这些东西,陈叔估个价,说多少,是多少。若有陈叔不喜欢的,还请陈叔帮个忙,转卖他人,救人如救火,我要现金,越快越好。”
陈一球眼里放光,当场打开箱子。果然,应解语的收藏,不会叫他失望。一件件东西,一份份心血,从小开始收藏,伴着他一路风雨,它们是风雨中最温馨的朋友,原以为能够相守到老,传给自己的弟子。应解语转过了脸,不去看了。陈一球翻着翻着,眼神也灰暗下来。
“傻孩子,”这一刻,他的声音里透着苍老,他不再张牙舞爪,天真而贪婪地算计自己的获得,“收集这些东西,花了不少心血吧?这年头,要保住这些东西,也真不容易。你可想明白了,东西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肯买它们的人,未必再肯卖。”
应解语坚决点头:“相伴几年,我已知足。”
陈一球还试图挽救:“其实你只需取出少情的银子------”
应解语叹气:“我以往太不关心他的生意,他的银子在哪,我全不知道。”
陈一球再无话可说。一个戏子,傍着个有钱有势的人物,这种故事,他知道太多,原以为应解语与李少情,也不过尘世间又一对俗人,逃不开欲望,逃不开金钱,逃不开权势。看到应解语回来,已是个意外;听说他要救人,就更意外;如今这种变卖心血的行为,简直叫他如被雷击。眼前一片电光,世界变得陌生,心,却疼痛不已。这一刻,他决定退一步,冒着得罪清廷的危险,帮他们一次。
陈一球果然有本事,不到两天的功夫,已筹满了两箱黄金,黄灿灿的,打开,如两个小太阳落入屋中,刺得人眼痛。
陈一球还在心痛那些因筹不出钱,被别人买去的宝贝,声音也因此透出软弱,他疲惫地规劝应解语,不能这样去见朝廷命官:“如今朝代不同了,孩子啊,你要不剃个头,要不戴顶帽子,好歹遮盖一下。”
应解语淡淡看了一眼陈一球摘下帽子后的头,这种发型,他在关外见的多了,有一度,更是夜夜侵犯,在他梦里泛滥成灾,所以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自己也像陈一球,是个明哲保身,随遇而安的人。这吵吵嚷嚷的闹剧,他懒得搅和,反正这江山谁作主,到最后也是一样,他宁愿用他不要的形式,愚弄住当权者的耳目,换得片刻宁静,好好唱他钟爱的戏曲;可是他的命运,轻如舟,断了缆绳,随滔滔江流到了此处,半身,已不属于自己,李少情,强硬地占去了他的半片天,只好抛下安宁,抛下戏曲,一头栽入这出闹剧,为救他拼个头破血流。
李少情最讨厌满鞑子了,所以,他也不能,剃了自己的头,惹他厌恶。他为了他这样的辛苦,这样的牺牲,可他对他,从没这么的无把握。
他还是借了陈一球的帽子,和旺财一起去拜访魏照乘。陈一球在自己的底线范围内,给他留了点义气,一柄梨花枪,那也是应解语曾经的收藏,穆桂英的梨花枪。应解语笑笑,将它留在了李园。
有钱能使鬼推磨。带着两箱金子,应解语也成了阳光,令人无从拒绝,从魏府门外,摧枯拉朽般,一路射到大堂内院。
他没等多久,魏照乘便来了。看到他,他才隐约记起,似乎是有过这么个人。他倒好像没有多大改变,可能因为从没认真看过他,也可能因为他实在太老了,岁月也撼动不了他什么了。
只是,这位大人,明显的气急败坏,这倒又和他依稀的记忆不符。
“你是谁?”魏照乘傲慢地问,一把白胡子,倒也威风凛凛。
“在下应解语。”应解语说,不卑不亢。
魏照乘似乎吃了一惊,微微后仰,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一番,他混浊的眼,渐渐放出光来:“你就是那个风雨楼的花旦?那小子包养的娈童?”不等应解语回答,他一拍桌子,报复得逞似地狂笑,老年人特有的笑,一发不可收拾,“是你,我想起来了。你来干么?去,把那小子给我带过来。”
手下人奔走效命的时候,他一双小眼紧紧盯住应解语,又问他:“你来干么?”他高高在上,施恩般问他。
这个人,现在掌握着李少情的生死,可他本人,却奇异得无关紧要,他的侮辱也好,蔑视也好,对应解语毫无损伤。他淡然回答他:“我来接李公子回去,我有一个师侄,顽皮不懂事,想来也在贵府叨扰,我也要一并接回去。”
魏照乘惊讶地看着他:“你凭什么?”
应解语反问:“大人要什么?”
魏照乘冷笑:“你这个刁民,胆子不小,却没眼光。我什么没有,居然敢来引诱。告诉你,本官现在就要李少情死。”
他这么歇斯底里,完全不顾了尊严,倒让应解语纳罕了会儿。事情,也许不这么简单。不等他思想出个结果,铁链轻撞,有个人,被推了进来。
“狗东西,动作轻点,没学过怎么服侍人么?”那人一身破衣,沾着斑斑血迹,头发散乱,面目脏污,站也没法站了,坐在地上,却也一副王孙派头,天生的霸气,倒让虐待他的人,成了陪衬的小丑。
他的眼睛,因痛苦而燃烧,因污辱而更加不可一世,可一抬头,对上那对熟悉的眸子,竟像落入了陷阱的小兽,不会动弹了,是更深的痛苦,是更深的茫然。“小语。”他唤他,浑然忘了身边的如狼似虎,眼里,心里,只有这个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