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 应解语回到李园时,已经很晚了。马车一颠一颠,他半昏迷在支离破碎的疼痛中。
只有封儿在昏暗中等他。
好不容易盼来了马蹄声,封儿瞪大眼睛,极力辨别。马蹄声越来越响,马的身体,车的身体,旺财的身体,逐一显现,扑落到他眼前,如一颗小小的烟花弹,引发他由衷的放松与欢喜。
急急趋上前,却迎来旺财晦暗不明的一瞥。
封儿心沉了沉,小心挑开车帘,扑鼻的,是淡淡血腥味。
“封儿?”车里人嘶哑着嗓子问。
封儿跨进车,大胆抱起应解语,又退了出来。他怀里的人在抖,极细极细的,仿佛从骨子里传来的颤,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眼睛黯淡无神,一团诡异扭曲的气氛,升起在他脸上几公分。
“少情已回来了么?”
封儿有些赌气:“你还有闲心担心他,不如多关心关心自个儿吧。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真的------”
应解语急急阻止他:“别说了,快快带我回房,今晚我不要再见其他人。”
封儿心中更恨:恐怕他便要见,这会儿轻易也见不着。
没再多问什么,他和旺财两个,一起将应解语抱入李园。旺财习惯性的,要往清寒院走,被封儿阻止。他心里奇怪,见封儿一脸悲愤,隐隐约约,心里有不好推测,又说不清是什么,只好一路随着他,到了应解语早先住的仙人馆。
“水,洗一下。”应解语挣扎着吩咐,说一句话,也要聚半天气。
封儿脑子活,又见识过不少事,这时见应解语模样,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将应解语抱进房,快手快脚准备水桶温水,药膏绷带,除下他衣物时,封儿差点没哭了,恨恨的:“我的娘,这可要把人怎么样呢。竟是往死里整。”
应解语痛归痛,却始终清醒着,害怕着,最怕李少情推门进来,斥责他贪生怕死,为他丢脸。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他只想救他,然而当时的决绝,他已找不到了,满身满心,只有痛苦。
不知这晚怎么入睡的,梦里,延续着白日的痛。他不得安宁,一早便醒了。
动了动身子,似乎比昨晚好些。稚嫩的阳光,给了他新的勇气。他没跟任何人说,悄悄起床漱洗,悄悄离开仙人馆,悄悄前往清寒院。
几头小鹿,迎着阳光出来觅食,看到他,不知是否记起了什么,一眨不眨,像在对他行注目礼。终究,青草的诱惑更胜一筹,它们抛开他,继续自己的觅食。他小心地从它们身边经过,轻轻抚了抚一头小鹿的头颅,带着一手的柔软感触,他进了清寒院。
时间还早,只有个老婆子,一个儿,远远地扫着院子。来来回回,她没看到他。
应解语提起了心,一刻一刻,它越来越重,他竟提不起它,停下了脚步。他靠着廊壁,微微喘息。这里多么静,他像落入网中,害怕得哆嗦成一团:他会怎么看他?他要怎么面对他?他让他颜面尽失,他会不会轻视他?从此不理他?他该怎么办?
略作停留,李少情一身伤血的样子,又浮现出来。
他咬咬牙,猛吸一口气,直直向他卧室走去。这是他的选择,好不容易熬过了火的煎熬,他没理由倒在火炉的阴影中,他会怪他、恨他,但他会努力,平复他的怨恨,一如平复自己的恶梦。他们还有,一生一世呢。
张了张右手,适才那片柔软,似乎溜进了心中,脚步更快了,却在听到屋里传出的声音时,突然的,顿住了。实在是太突然了,他上身几乎冲到门上,憋了一脸的红。
屋里人却不觉,继续解决他们自己的烦恼。
“你别再打自己了,有打自己,不如来打我,我心里还好受些。”
“你胡说什么,是我自己把持不定。”
“你昨儿个,看着我的脸,叫我哥的名字了。你果然没有忘记他。”
“我不------”
“你什么也别说,真也好,假也好,我爱这么想,你别戳穿我。我知道他对不起你,可他始终念着你的,以前在王府里,我们一处儿睡,半夜做梦,还听见他叫你的名字呢。他福薄,没能待在你身边。他欠你的,由我来还。我心甘情愿的。”
“你是可怜我?”
“不是可怜,我------我喜欢你,所以才------才------”
应解语听不到话语,僵直着手,将门推开了一道缝,看到的情形,却几乎让他浑身的血逆流。
杨初寒赤裸着上身,依偎在李少情怀中,看不到脸,只见他的肩头在颤。李少情苦恼的脸,渐渐缓和下来,他抚摸着他肩上的刀伤,狰狞而妖艳的刻痕,不由的,送上了嘴唇。
杨初寒受惊般跳起来,难耐地去追逐他的唇,一边吻,一边说:“我喜欢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我死,我就去死。小师叔他,永远不会为了你,放弃他的原则,更何况,他的身体,已经被别人占有过了;可我不同,我没有什么原则,你就是我的原则。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你别抛下我,别------别------”
他无意识的,说着刻薄话,自己却先怕了,抖索个不停,紧紧攀住李少情,生怕他得罪他,他放弃他。李少情的一腔怒火,被他细微的颤抖,化解了。
这具无与伦比的躯体,年轻美貌又纯洁,在他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它解救了他。昨夜,他或许是逃避,可今日,他无法再骗自己。
杨初寒这样义无反顾的爱,不就是他长久以来一直盼望的么?可是,它来得太晚了。它不再是纯粹的获得,它是诱惑,动摇他的心智,让他两难。
杨初寒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矛盾,不惜摇摆身体,诱他犯罪。
天变了,不知哪来的乌云,掀起一阵飓风,吹得门窗,散架似的作响。
“哐”的一声,被推开了的门,经不起风,大大敞开了。尤自在床上缠绵的两个人,受了惊,迷惘地抬起眼。
好比电闪雷鸣,三个人,同时僵住了。
“小语。”李少情无意识地喊他。
应解语茫然的,看着他。不过一日,他和他,竟离开了这么远。他像被人背叛,被人抛弃的孩子,这一刻,不知该怎么办。对未来,对现在,他束手无策。
他的失措,却让人误解成责难,李少情又叫他一声,痛苦地垂下了头。他的痛,却又刺激了旁人。杨初寒跳起来,想也不想地刺激他人,保护他:“你凭什么怪他?你自己昨晚,还不是和别人上床了!”
应解语深深沉溺在沼泽中的心,被这些话,又挑拨了起来,火烧火燎般。他不看他们,转身,回了仙人馆。
仙人馆的人正在找他,封儿见了他,如获至宝,忙忙跑过来,一把拉住:“大清早的,人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又出了事。”见到应解语脸色惨白,比昨晚看着更见凄惨,他顿住了,有些害怕的,问他,“你打哪儿来?”
应解语冷笑,想说什么,一股气憋住了,又说不出来,只是笑得更加厉害了,浑身一起抖动,眼泪也逼了出来。忽然叉了气,又开始咳嗽。
封儿慌了手脚,不断替他捶背。应解语无力地推他:“别替我捶,别对我好。”
封儿不明白,应解语又咳了,他伸一伸手,又有些怕地缩回来。
终于,应解语的咳止住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封儿的肩:“好兄弟,对不住你。你先出去会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封儿不想走,却又不忍心违背他。他们一路艰辛,从嘉定走到北京,他对他,早超出了主子的意义,是半个主,半个兄长,如今他的痛苦,他也感同身受。他关上门,让他在里头想,自己在外面替他守护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少情来了。他伤得不轻,拄着根拐杖,一顿一顿前来,封儿抬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能平视他了。
“他在里面?”李少情问,漫不经心的。他对下人说话,从来这种口气。封儿忍了他多年,今天却听得特别刺耳。
“应公子说了,他要一个人静一静。李爷也受了伤,不如先回去,免得到时伤上加伤。”封儿生平第一次,冲撞他的主人。
李少情却没听出来。他站了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小语,我不能进来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乎他们意料,应解语虽然脸色苍白,神情萎顿了些,却十分镇静。他的眼睛,如一泓秋水,周围,却找不到一丝泪痕。
面对他的镇定,李少情却不平起来。他强压下种种烦躁心绪及猜疑,进了屋,关了门,他想拉他,算好他要躲,决定了后招,哪知他不闪不避,任他拉住自己的手。李少情有些失落,应解语却僵硬着。
“小语,原谅我。”
老套的开场白,一贯的戏码,可是,他在做梦。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背叛了他,这事,他永远不会原谅。但现在,他急于摆脱过去,他要听的,不是这个。应解语抬起头,侧视他:“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上来就夺夺逼人,李少情有些应接不暇,来不及遮掩,真正的计划便脱口而出:“小语,那孩子为救我拼过命,他依赖我得很,我不能抛下他不管。你不也答应你大师兄,好好照顾他的么?”应解语不上当,冷冷说:“别扯上我,只说你想怎么办。”李少情见他这么不通融,也有些生气:“我不想怎么办,我对你怎样,你是知道的,我永不会变。只是如今,那孩子我也不好轻易撇开。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过往种种,就谁也不必计较了吧。”
应解语瞪着他,几乎拍案而起。看来他是得到他太久了,对他太笃定了,当日在这李园,他对他说过什么话,他全不记得,全不在意了。或许他认为他如今有愧于他,他为救他失了身,害他丢脸,是块污迹,在他面前一辈子矮了一截,所以他才无视他当年的话了。
岂有此理。
刚刚平复的心绪,因李少情的一番话,又汹涌起来。昨日的伤口仍未愈合,如今他又为他伤上加伤。这是李少情么?这是他曾以为,可以放心与其共度一生的人么?早知他的爱这么不牢靠,他昨日何必救他?一起死了,还可以成全个虚幻的美梦。
李少情见他没有反应,双目有些呆滞地盯住空中某处,以为他在担心他未来的地位。他搂住他,安抚他:“你放心,一切都同原来一样。他不过是个孩子。”
可是不久前,他们之间,不是根本没有这个孩子么?那时的李少情,也是这么笃定。应解语是明白了,他的爱,又落入了人间,或许兜兜转转,根本就一直在人间晃荡,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将它高估,永恒这个字眼,这么沉重,轻易,怎么套得上?希望之外,情理之中,只是不甘的心,还在隐隐作痛。
李少情开始讲述他路途的经历,如何骗清兵入了埋伏,如何利用李自成的部队将他们一举歼灭,如何交出他“全部”家财,如何隐藏住真正的财宝。他是有手腕的,连前朝太子朱慈烺的隐居之地,也被他探到了。
他向他展望将来,他兴致昂扬,仿佛这江山,又是汉人的了。
应解语却厌厌的,没有心思听了。
李少情也察觉了他的不耐,客套了几句,他离开了。
应解语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目光迟钝,缓缓移开。他不痛了,万念俱灰。他们之间,竟真的远离了。zybg
封儿又来了,这次他逼着他,用了一点饮食。
应解语默默吃了,心思却不在上头。或许,是离开的时候了。
封儿觉得他明显不同了,可他开始看不透他。他蹙着眉,他在想什么呢?
饭后,他为他换药。不光是昨晚的伤,在嘉定时受的那一刀,因没有好药,一路上又走得急,没及时换药,受了累,伤口至今仍不时出脓水,好好坏坏,纠缠不清。李园中也没有药,备的一点,因为杨初寒受着同样的伤,捷足先登了。应解语要药,只好差人去买。
偏偏主子突然回来,李园中人手不够,封儿旺财想去买药,又被李少情召了去。应解语肩上开始作怪,他叹了口气,自己开了张药方,独自出去抓药。
如今,他是可以独来独往了,再没有人,会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了。
他如幽灵一般,行走在京城,脑子迷糊着,眼睛迷糊着,全凭往昔一点记忆,带着身体走。
离开?要离开么?当初他可以甩甩袖子,潇洒作个决断;可如今,他为他赔进了太多,他已深陷其中,要断,除非将自己的根也斩断了。想一想,他也禁不住发抖。
离开?要离开么?
他仿佛在反反复复地弹同一个高潮,脑中的弦,越绷越紧。
离开一年多,京城是大不相同了。来来往往,他好像走在盛京街头。熟知的店铺,倒还在。
他恍恍惚惚地,走进一家药铺,将写好的药方,交给夥计。他想着自己的难题,李少情忽然的远离,失魂落魄,也不觉时间的流逝,倒是店中夥计,不好意思看他久等,为他送上凉茶。
应解语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惊觉自己渴得厉害,掩饰似的,他匆匆忙忙,将茶一口气喝光。喘了会儿气,他正想召唤夥计,再来一杯,眼前天地却陡然倒转,攸忽之间,如蜡烛光灭,他陷入了沉沉黑暗。zybg
决生死 突然睁眼,四周一片昏暗,又下雨了。不时有闪电,弯弯曲曲的,在天空拉出不规则的口子,闪闪银光,引得人人注目。
应解语坐起身,擦了擦额头汗。又是恶梦,它缠上他了,怕一阵子不能平息。环顾四周,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他皱一皱眉,一点一点想起来了。
雷声太过喧闹,他隔了会儿,才听到隔壁传来隐约的人声,似乎也在吵,合上了雷的暴戾,因此被雷吞没了。
他下了床,朝声音来处走去。挑开相隔的窗,相熟人的脸,一下子跃入眼帘。
是他们。
应解语死也不会忘了这两个人:范悦和范思。他们剃了发,改了服饰,范思甚至留起了胡子,但那身形相貌,没有变,他们杀杨飞凤的罪,也没有清。旧恨,像狂潮,兜头淹没了他。
他死死盯住他们,他们却没有发现,只顾着自己吵。
应解语强迫自己冷静,他要弄清目前的局面。是他们迷昏他的么?他们要对他做什么?他们又在吵什么?听了几句,却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范悦坚持折磨他报仇,或者先折磨一顿,然后送信给李少情,勒取赎金;范思却坚决不同意,反骂他丧心病狂。
他越听,越好笑。那范思,倒像是看上他了,竟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
他的心忽然冷下来,眼睛在昏暗中阴沉地闪,仿佛利剑出鞘后森幽的光,等着嗜人的血。这就像天意,在他打算离开之前,给他一个了断。
雨越下越猛,小小药铺,似乎随时要被暴雨连根拔起,漂流无依。
范悦恼怒地打了弟弟一巴掌,拿出准备多时的鞭子,就要进应解语所在的房间。应解语暗自戒备着。暗杀,布局,都被他们一一逃过,现下,他也不想再多费神,他要亲自动手,杀了他们。哪知,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范悦才转了个身,范思便抓了烛台在手,烛台尖尖,一下子,刺入他哥哥后脑门。范悦只来得及一声惨叫,便软倒在地。范思一不做,二不休,拔出烛台,再刺,再刺------ zybg
应解语在闪电光中断断续续看到他,面目狰狞,像复仇,像解脱,又像莫大的痛苦。
他似乎预谋良久了,杀了人,并没什么惊慌。稍停了片刻,他便开始善后。
应解语伸手入怀,幸好,他们没搜他身,关西月留给他防身的那瓶药还在。
他坐在桌前等他,黑暗中,他渐渐淡忘了现在的自己,眼前是宇文府的园子,大片嫩绿嫩绿的草地上,并排两溜长杆,杆与杆之间拉着绳子,绳上挂着各色行头,锁子甲、彩绣的袍子、彩绣宫衣、飘带裙、鱼鳞洒鞋。宫衣裙子,被风一吹,高高飘起来,像要挣脱绳索,直上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