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璟他今天一直在跟我跑来跑去,跑得满头大汗。陈伯都说了要他在亭子里歇歇脚等我们回来,他没同意,硬是要跟着我一起走。不过我观赏的时候将全身心放在了面前的植物上,都没怎么注意他。现在一看,他也的确是累得不行了。
“那我们回去吧。”
然后就看到程璟的眼睛突地亮了起来,黑瞳里映出一片华彩来。他抹了抹额头,接过陈伯的湿纸巾开始擦起汗来,擦完了之后就把一瓶可乐递给了我,“哥哥,给你喝!”
我笑着接过了,抿了一小口,觉得逛了一整天干渴的喉咙瞬间舒适了不少。
天阴沉沉的,一阵冷风倏地刮了起来,看这乌云密布的样子,今晚怕是要有一场大暴雨。八月份的天就是这样,说变就变,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园中的人也迅速地少了起来。大家都赶紧回家避雨去了。我们也上了车,往农家乐的方向驶去。
半路,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冲着车窗狠狠地砸了下来,模糊了街道的模样,也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我看到有好几个撑着伞的行人的伞被风吹上了天空,不知道被这风席卷到什么地方去了。
程璟有点怕雨声,所以陈伯在车载电台中随便调了个频道,放了下相声来舒缓他的心情。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我是郭德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我还是郭德纲。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放了半天发现并没有达到缓和的效果,程璟的神色反倒越发紧张起来。陈伯抬起的手刚想摁下一个节目找找还有没有更加寓教于乐的节目,电台突然就插播了一则紧急新闻。
“转播赐阳市气象台的一则消息:由于突发性暴雨,城东的荷叶江水位急速上涨,现已超过警戒线十厘米。为确保安全,请沿岸居民在最短的时间内撤离。再重复一遍:请荷叶江沿岸居民在最短的时间内撤离!”
荷叶江?我们住的农家乐不就在荷叶江边上吗?
“坏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如果那儿真的被淹了,我们还可以搭把手救出来几个人!”陈伯大喝一声,一踩油门,汽车在雨夜中飞驰出去。
但还是来不及了。我们都低估了这场夏夜暴雨所带来的威力。
我们尚未来到农家乐,水就已经淹到了车轮,车子在半路上慢慢地熄火了。
这里离荷叶江已经很近了,水在咕嘟咕嘟地往上涨。
我倒还算冷静,但程璟没见过这阵仗,他脚踩在水里,眼看着水一点一点地漫过腿肚子,再漫到肚脐眼。一只沾有细小枯枝的男式皮鞋随着流动的水漂了过去,他终于害怕得哭了起来。“哥哥,我怕......”
我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张望着这附近的地势。这里城市化进程尚不明显,高楼很少,目光所及之处最近的高楼也离我们很远。我们唯一的依靠就是旁边的这棵枝干瘦弱的榕树。
“快,少爷,你们快爬到树上!”陈伯一手抱着一个,抱着我们往树的方向跑,在树下他将我们放下来,然后又用手托着我们依次爬上树,但他却没有跟我一起爬上来。
我跟程璟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我问底下的陈伯:“陈伯,你也快上来!”
雨势依旧在加大,水深已经到了陈伯的腋下。风也很大,树干在摇晃,树叶也在忙乱中抖落在下方的水里,平时喜欢听到的夏日树叶的沙沙叶响现在已经变成了狂风暴雨的让人惊惧的声音。
“孩子们,我就不上去啦。”他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这树太小了,只够得着你们两个人,你们一定得保护好自己......”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卷过来的巨浪给冲走了。我们只看见他的手在水里晃了一下,之后便不知踪影。
程璟在我上方的枝干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眼眶也有些湿。
陈伯就这样在我们的面前被裹挟着台风而来的洪水给卷走了。
呼——呼——呼——
风依旧在猛烈地吹,就像是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猎食者,就像是想要替被人类慢慢破坏掉的自然界爆发着滔天怒火一般。这似乎永不会停歇的劲风无疑是一个警钟,提醒着我们危机并没有解除。
下方的正在涌动的水以让人吃惊的速度飞快地往上涨。我们随着它的速度不断地往上移动,一直移到树顶。
我脚下的树枝发出了一声脆响,我一时没抓住支撑物而滑了下去,程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这棵树的树枝都细小得很,比那树干粗不了多少,在大风面前根本无处可挡,都被卷进了水里或是天空,这导致我在滑下去时根本抓不到什么支撑物。
我仰着头,迎着雨水砸下来的方向强行跟他对视,“程璟你快放开我!”他很瘦,根本不可能撑得下去,这样下去唯一的结果只可能是我们一起被洪水冲走。
“不!我不放!”说着他的手还紧了紧,使劲地抓着我的手。
我的手被他攥在手里,都被掐成了白色。但这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俩不能全被水冲走,至少也得活下来一个。
我松了手。
在水中我挣扎了一下之后就缓慢地沉了下去,沉到了水底。
我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我最后的念头就是我活不了了。
好像也挺好的。
唯一惋惜的地方就在于我没能把植物园游览个遍。
但我到底是没能死成。
我是被一声狗叫声给吵醒的。
这只狗一直在我混沌的梦里叫唤。好像我不睁开眼睛它就不会停下来似的。
这条路很长,我的梦还没有做完,前方的浓雾很重,但我知道我必须要醒来了。因为我还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小哭包的哭泣声。
唉,真拿他没办法。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被救援队在一个井盖前找到时我已经奄奄一息。
这么想来,我还真是命大。又活了一次啊。
真是幸运。
是肉肉带着程璟找到了我。
之后我们也找到了陈伯,所幸他也没事,只是皮肉伤,休息几天就好。
这场天灾,导致荷叶江沿岸五千人不幸罹难。
之后再有消息传来,这场天灾,亦是人祸。
起因是位于荷叶江上游的大坝。承建之时无良高官收受赵氏建筑公司的贿赂,暗中帮助他们取得竞标的胜利。建筑公司的施工团队在施工时偷工减料,硬是让这个工程浩大,建成后足以惠及百万人口的大坝变成了一个豆腐渣工程。那天晚上那么大的暴雨,这座脆弱的败絮其中的大坝根本就抵挡不住,终于崩塌,使得洪水奔腾而下,席卷了整个荷叶江,冲垮了山坡,倒塌了房屋,吞噬了本该灿烂盛开的生命之花。
不久后我们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南景市。
在去赐阳机场的路上,我看到沿路都是送葬的队伍。他们寂静无声,迈着死魂灵一样的步伐如行尸走肉一般向前移动。一步又一步,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像是被雷霆之钧压制住,缓慢前行。
郁顿庄园三楼的书房里。
每天早晨,负责清洁的女佣都会进房来为我书桌上的花瓶换上沾满露水的鲜花。在花卉中我不喜欢红艳的花,尤其是玫瑰牡丹三角梅,茉莉与白蔷薇最得我喜欢。
今天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女佣来换花的时候我拒绝了。
“今天不换了。”我说。“我想看看花朵枯萎凋零的全过程。”
在晨露依旧沾在花瓣上,明媚阳光仍然洒在花梗上时,它已经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在沉默中消亡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这就是生命慢慢凋谢的模样,悲壮而凄美。
第13章
九月份,又是一年开学季。
我上三年级,程璟也和我一样升上了三年级,我们两个依旧是同桌。事实上,后面的很多年时间里,我们都是同桌,就像是命运里冥冥中有条绳子将我们牢牢系在一起。
现在是三年四班。
新上任的班主任为了让我们从别的班重组而来的三十个同学更好地了解对方,特意跟学校申请了出去进行一趟别开生面的秋游。
地点是蒲公英山。
学校包车前行,因此我们就没有让陈伯接送。但毕竟我们是第一次在陈伯没有陪同的时候出门,他还是表达了他多虑的担忧。
在车里,程璟坐在我旁边,但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在即将到达那座开满蒲公英的高山时,程璟偷偷地给了我一颗已经撕好包装的糖。我摇了摇头,糖虽好吃,但我不想再吃那么多了。这几天程璟一逮着机会就想给我撕糖吃,还都是柠檬味的牛奶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们的新班主任是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的斯文男人,年纪看着不大,懂得倒是挺多。这位值得尊敬的陈姓语文老师经常在开学第一周的课堂上在课上给我们拓展古代文学知识——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这年头,想要找到一个知音也是很难的,更何况是面对我们这样一群小学生。
校车突然开得很慢很慢,还有很多车子停了下来。我坐直了往前面的窗口看,发现是路上出现了一起轻型的交通事故——一辆面包车和一辆电动车发生了剐蹭事故,所幸均没有伤亡情况出现。
面对前路不通后路又堵着的情况,我们一车子人只好耐心等着。
程璟已经睡着了,头歪在我肩膀上。
今早为了赶上这辆校车,我们特意赶了个大早,好在没有迟到。
两个小时后,前面的事故仍然没有处理好,我们后面的车辆也已经另寻捷径,此时后面空了一大片。班主任在跟司机师傅沟通之后,决定绕道走另一条路。
“老师,我想上个厕所......”程璟举起手来跟陈老师说。
肩膀上的重量陡然消失,我还觉得奇怪。咦?他什么时候醒的?
“好,有哪位同学要跟程璟一起去上厕所呢?”
曹毅马上站了起来,“老师!我!”
“那曹毅同学,你就陪程璟去一趟厕所吧,快点回来哦!要注意安全哈。”
“老师,”我头一回跟这个老师说上了话,“我陪程璟同学去吧,毕竟我们两个是同桌,就不用麻烦曹毅同学了。”
“行,那你们两个一起去吧。”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眯着眼睛跟我们说。然后曹毅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们两个。
哼,我瞪了他一眼。小孩子莫名其妙的较劲天性这时就冒了出来:我偏不让你陪程璟去上厕所!
我不喜欢有人碰我的玩具。非常不喜欢。
曹毅平时不管是课后还是学校的一些小活动,总喜欢找程璟组队,而程璟也是个不会唱白脸的人,学不会拒绝,居然也就答应了。对此,我表示非常不满意。
我们一前一后地下了车,刚建好不久的公共厕所就在路边不远处——这是司机叔叔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的,平时都不清楚,我们没有来过这一片地方。
走在去厕所的路上程璟偏过头来问我:“哥哥,你今早出门的时候不是已经上过一次厕所了吗?”
经过未经修剪的绿化带时我的裤子被伸出来的枝条轻轻地刮了一下,沾上了一片草叶子。我漫不经心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说:“我多喝了一杯温水。”我平时晨起只喝一杯的。
“哦。”程璟点点头,一脸了然的神色。
临到厕所门口我又跟程璟改口说我不想进去了,让他自己进去,我就在门口那棵香樟树下等他就成。
他揉了揉头发,丈二摸不着头脑地进了厕所。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他毫无疑问进了左边。
我倚在树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斑驳的阳光从翠绿树叶之间的缝隙中洒落在地,一块块不规则的光影在地面上跳着舞。
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从我身边经过,成为了人生中一个又一个未曾照面的过客。
他们也怕是不会想得到的,这个在树下依靠的少年的内心是有多么孤寂和深沉呢。
樟树的气息有点沉香的感觉,吸入鼻中就好像进入了楚门的世界的那种神奇的错觉。
我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就见程璟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
“哥哥,上次遇到的那个怪怪的叔叔在里面看我上厕所......”
他说话的时候抿着嘴唇,脸色苍白。
“那他现在还在里面吗?”我问他。
他回头张望了好一阵儿才回过头来讪讪地跟我说:“他不见了......明明刚才还在那里的......”
“他的脑子可能是有点问题,以后一个人的时候要小心点。”我说。
“嗯嗯。”程璟摸着狂跳的心口,跟着我过了马路。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一直在后面看着我们离开。
回到校车上的时候前方事故已经被交警处理好了,我们前面的路又畅通了。校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过了宽敞的公路,我们二十分钟后就抵达了蒲公英山。
站在山脚下时陈老师让我们这三十个人分成三路纵队,每一列十个人,手握着飘飘的红旗帜排队爬山。
几只鹞鹰打开了与大气平衡的翅膀在高空中来回盘旋,严厉的目光梭巡着属于自己的地盘。
一些云雀低低地飞过我们的头顶,乌泱泱的一大群,就像是天空中惊现的一大块黑布一样。在它们飞过时我只希望它们还没有吃饱,这样我们就没有被它们的排泄物击中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