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男生和女生纯真的童音叠在一起,有种浑然天成的美。秋实坐在那里,情不自禁地也跟着一起哼唱。然后他唱着唱着,不由得想到如果徐明海也站在那里的话,是决计不会老实的,肯定要搞出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来方才罢休。秋实于是又想起了他的那个“浪奔~浪流~”,便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好,”负责指挥的老师双手一握,“歌曲都会唱了,那咱们今天就来分一下男女生独唱的部分。来,冯晓晴,”老师示意道,“你唱第一段。”
秋实见自己同桌要独唱,便双手托腮地看着她。
冯晓晴不负自己“音乐课代表”的名号,把“长亭外,古道边”唱得真挚又动情。
老师显得很满意,接着点名:“高洋,你来男生部分。”
被唤作高洋的男孩子生得浓眉大眼极为喜庆,但开口高声唱了几句后,就被老师打断了:“情绪太欢快了,这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螺号”不一样,“送别”是首描写分离的歌曲。来,同学们……”
老师面向大家,耐心解释:“咱们一起来想象一下。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孤零零的亭子,你和你最好的朋友就站在那里。你们脚下踩着的小草和远方的天空是一个颜色。这时,微风吹动柳树的枝条,带来隐约的笛子声。太阳快要下山了,夕阳落在起伏绵延的群山上。你们马上就要分别,各自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坐在一旁的秋实不知道别人听了这段话是什么感受,反正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代入了自己和徐明海。
孤亭窄路变成了胡同口,周莺莺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自己回屯子。他不肯走,徐明海也不让他走,俩人拉着手死活不放。但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终究还是要分别。这时,“刘海儿”和九爷都来送他。而自己就这么被拽着一步步往外走,不管他怎么回头张望,最终还是谁都看不见了。
脑子里栩栩如生的画面让秋实眼眶陡然一热,于是赶紧拿手背把眼泪往耳朵边上赶。
“好,高洋,你再来一遍。”老师说。
高洋同学一脸迷茫再度开口,听上去却比刚才更激昂了。老师叹了口气,于是换了个男生,但效果依然不好。
“老师!”这时冯晓晴突然举手,然后往门口一指,“您能让他试试行吗?”
同学老师纷纷侧身歪头看去。
秋实没想到自己莫名成了大家的焦点,保持着擦眼泪的姿势愣在原地。
“您让他试试吧,他声音特好听!”冯晓晴说,“是我春风二小的同学。”
也许是秋实腮边晶莹剔透的泪珠打动了老师,让她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大段的抒情没有对牛弹琴,便接了冯晓晴的茬:“小朋友,你会唱这首歌曲吗?”
秋实见老师提问,赶紧把手里的书包放去一旁,站起身来起:“会,这是电影“城南旧事”里的歌儿。”
“那能请你唱一遍吗?”老师的语气很温柔,“让我们听听。”
秋实站在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着一群陌生的人,本来不想开口。可他又想,要是换做徐明海肯定不会“跌份”的。何况,面前这个很和气地老师说“请”,这个庄重的字眼还从没有大人跟自己说过呢。
于是秋实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深吸了一口气,唱了出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男孩子未变声的童音清亮婉转,袅苒飘渺,带着说不出的伤心。像是腿上绑着梅花七星哨的鸽群,从低空掠过,央央琅琅,兜兜转转,就是不肯展翅离去。
老师的眼眶渐渐湿了,像是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她于是重新分配了段落。冯晓晴一段,秋实一段,再由全体孩子合唱。然后她拿起一只金属色的口琴,吹起了前奏。
这是一个美好极了的下午,随着老师把口琴抵在唇边后轻巧起伏的手势,美丽的哀愁便有始无终地飘荡在年代悠久的大殿内。秋实就这么和大家站在了一起。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已是其中一员,每个周三的下午都是这么渡过的。
活动结束的时候,冯晓晴显得很兴奋,主动问老师能不能也让秋实加入合唱队。秋实听了心里难免一阵激动,但随后他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老师流露出的为难。
这种为难,秋实经常会在周莺莺的脸上看到,这令他非常有经验地先一步拒绝掉了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
冯晓晴见老师走远了,立刻开始埋怨秋实:“参加合唱队可好了!咱能出去比赛,还能给访华的外宾唱歌,为国争光。你学习那么好,干嘛非说没时间?”
秋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在大家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冲他们跑了过来。秋实听冯晓晴介绍说这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江爱芸。
“你就是秋实啊?”她笑着说,“冯晓晴可老跟我吹你。”
秋实跟她打过招呼,算是认识了。
“江爱芸他爸送咱们回去,”冯晓晴比划,“她家有小汽车。”
“我爸今天有事儿,让我舅舅来接咱们。”江爱芸补充,“不过,他也有小汽车。”
秋实没坐过小汽车,他只坐过大公共还有大火车。于是他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一路往外走,一边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聊着各种奇怪的话题,一边脑子里还回味着刚刚在大殿里唱歌的画面。
三个人出了宫门便径直往景山后街走去,还过多一会儿就见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儿男人。他穿着市面上不多见的西装外套,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芸芸!”他朝这边挥了挥手,然后跑了过来。
江爱芸见了他,立马叉腰仰脸做撒娇状:“舅舅!我好想你呀!”
只见那人不买账似的轻哼一声,继而笑道:“想我?我看你是想吃大户儿了吧?说,咱奔哪儿?”
“嘿嘿,那就带我们去三宝乐吧!”江爱芸老实不客气地提出要求,然后见对方一口应承下来,便给他介绍自己的小伙伴,“舅舅,这是冯晓晴,这是秋实,都是我的朋友。”
“叔叔好。”俩人礼貌地喊人。
“你们好。”男人笑了笑。
但随着他的眼神从冯晓晴身上落在秋实脸上的时候,笑意便像是遇冷的白油,一下子凝固在了嘴角。
第24章 逢强智取,遇弱活擒
平整的青砖步道上,一大三小沿着洋槐树的阴影慢慢往前走。
秋实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总能感受到江爱芸舅舅不时投来的目光。?可每每追着看回去,对方就立刻收回了眼神,直视前方。最终,他们来到了一辆黑色的奔驰W126S旁边。
尽管秋实一个小孩子不懂车,压根不明白它价值几许,但也能看出这嘴长屁股扁的家伙笔杆条直,气派非凡。一下子就把街上跑着的那些圆滚滚的小面比了下去。
男人打开车门,江爱芸率先钻了进去,然后便招呼其他人一同挤在了后座。随着男人坐到驾驶位,车身抖动了一阵便朝着崇文门方向驶去。
秋实坐在车里,忍不住仔细观察奔驰的内部装饰,和前面各种错综复杂的面板按键。他觉得挺新鲜,小汽车跟大公共可真不一样。
“芸芸,”前面的人开口,“你们……都是合唱队的?”
“冯晓晴是,秋实是今天过来玩儿的。”
他继续问:“噢,那秋实是你在“史家”的同学?”
“叔叔,我们跟江爱芸不是一个学校。”冯晓晴接过话来,“秋实是我同桌儿,他学习特好!”
“那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江爱芸不耐烦了,觉得舅舅今天跟怎么跟自己妈似的,逮着个不认识的同学就问东问西,磨磨唧唧的。于是她半撒娇半埋怨地说:“哎呀,您打听这个干吗呀?”
前面的人不再开口。可与此同时,秋实分明又感受到了他透过前面那个窄镜子投射来的奇怪眼神。
开了没多久,车子停在了一个路口。随后,江爱芸也不等自己舅舅,带着两个小伙伴下了车,熟门熟路地跑进了临街一家顶着老大红底黄字招牌的的店里。
这里就是“三宝乐”——新侨饭店西餐厅自家开的面包房。
所谓“北老莫、南新侨”。跟西直门外莫斯科餐厅通身的江湖气比起来,一样建于1954年的新侨饭店则显得更具国际范儿,经常接待各个国家元首、社会名流和影视明星。换句话说,就是非常的不接地气儿,挣死工资的寻常人家根本不会光顾。
一进门,面包、黄油、巧克力和果酱的混合香气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专往人鼻子眼儿里钻,浓郁程度足以迷倒任何一个小孩子或者大孩子。
这完全不同于国营单位副食店的阵仗把秋实镇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品种的面包。而且,居然不是由穿着白大褂的售货员阿姨统一把守,反倒是姿态万千地躺在大大小小的篮子里,一副任君自取的诱人模样。
江爱芸笑嘻嘻递给他们一人一个塑料袋还有不锈钢夹子,然后扭头跟刚进门的人大声说了句谢谢舅舅。
秋实于是拿着夹子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根据篮子前面的价签和自己兜里的毛票数量,最后选了个两个沾满砂糖粒儿的圆面包,打算学人家去柜台交钱。
这时,他身后突然伸来只手,主动把袋子和夹子都拿走了。秋实回头一看,是江爱芸的舅舅。他高大的身影在窗明几净的店里转了一圈,几乎把所有样式的面包都取了一个,然后接过两个女孩子手里的袋子,径直去一旁付钱。
秋实的脸一下就红了。
“哎呀,别不好意思。”江爱芸这时凑过来跟秋实说,“我小舅舅可有钱了,让他来给咱们’献爱心’。”
“你舅可真帅,”冯晓晴眨着大眼睛点评,“像三浦友和。”
“你就知道三浦友和。”江爱芸拆她台。
“我妈说了,只有三浦友和才是真正的美男子!”冯晓晴坚定捍卫亲妈审美。
江爱芸笑道:“我听大人们聊天儿的时候说,我舅年轻那会儿才叫真帅呢!一身儿将校呢,去王府井大街上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儿。”
“什么叫拍婆子?”秋实插嘴问。
江爱芸也不解释,只贴着冯晓晴的耳朵偷偷说了什么。随后两个女孩子一起露出鬼鬼祟祟的笑来,搞得秋实更加一头雾水。
“走,”三浦友和这时候拎着好几袋子面包过来了,“送你们回家。”
根据路程远近,他先把江爱芸送到了一栋苏联援建期间俄国风格的小灰楼下,嘱咐了几句便回到了车上。随后把冯晓晴一路送到了离着春风二小不远的一条胡同口。
冯晓晴甜甜地道谢,然后跟秋实说了声明天见,便背著书包拎着东西蹦蹦跳跳地走了。秋实则继续坐在后排,看着车头一路往自己所在的纸鸢胡同驶去。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车厢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秋实回忆了一下,问题好像出在冯晓晴告诉对方她和自己家庭住址的时候。
这时候,秋实听见对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朋友,你是在北京出生的吗?”
秋实愣了一下,然后想可能是自己依旧带着口音,所以被人听出来了,便答道:“不是,我去年才来的这里。”他回想起这一路上对方探究意味的眼神,小声问,“叔叔,您之前见过我?”
只见前面的人肩膀抖了一下:“没有,叔叔之前没见过你。”
秋实于是不再纠结,转而把心思放在了书包里“好吃的”上。他想着回去后要把面包拿给妈妈、九爷、徐明海还有张大爷张大妈尝尝。还要好好跟徐明海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说话间纸鸢胡同就到了,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路边。秋实跟江爱芸的舅舅道谢,然后学冯晓晴的样子轻轻开门蹦了下去。
“叔叔再见。”他冲着对方挥手。
只见江爱芸舅舅这时把头伸到车窗外,然后使劲抿了抿嘴唇,说道:“小朋友,你……”
秋实站在那里等着听下文。
“算了,”他最终挥了挥手,“没事儿了,再见。”
“噢,”秋实挠了挠头,然后有礼貌地说,“谢谢您’献爱心’。”
对方笑了笑没再说话,头探了回去。随即,那辆车便缓缓开走了。
秋实背着飘出丝丝甜味的书包往胡同里走,嘴里还哼着夕阳山外山的旋律。
谁知走到一半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突然从斜后方袭来。秋实猝不及防,小小的身子被撞了个趔趄。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就被堵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秋实背身子紧靠着墙,看着眼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陌生人,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人初中生的年纪,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来。手指夹着烟,气焰嚣张。一张满是痘印的扁脸像是被车碾过,只有眼球向外生动地凸着,活像只癞蛤蟆。
“你他妈就是秋实啊?”
看来不是认错人了,秋实没说话,只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我他妈问你话呢,听说你是你们班大王?”他说着,突然抬手一把就薅住了秋实头发。